第29章
望着徑直走遠的李上言的背影, 桃李略失望,心想這哥們怕不是個假北京人,不熱情不好客也就算了, 竟然冷淡到連客氣話都懶得說一句。哪怕學學人家安妮表妹,假客氣一下, 也能讓人心裏舒服一點不是?不過轉眼想到他在日本時都不怎麽搭理自己這些管培生後輩, 大家平時遇到一些緊急突發事情, 他會幫忙出面處理,但那只是為了完成公司交代的任務,為了緊急聯絡人這個身份罷了。而且公司裏面也有兩三個中國籍員工, 平時都沒見他和誰走得很近, 現在到了國內,人家更沒有理由管自己了。
桃李想着想着,又釋然了, 沖已經上車的他揮了揮手。
李上言将行李放置到後備箱中,自己後排落座, 然後放下車窗透氣, 回頭就看見桃李在外面沖他揮手,笑着大聲說再見。
司機問他地址, 他想了想,請司機稍等片刻, 然後問她:“或者我先把你捎帶到市區?”
桃李嘴角上揚,偷笑了起來, 心想這人冷漠歸冷漠, 可終究還是有點同情心的,沒有眼睜睜的丢下她獨自離去。心裏這般想着,人已同雷鳴閃電一樣, “嗖”的一下上了車,手麻腳利系上安全帶之後,才同他客氣說:“哎呀,這多不好意思呀!”
出租車開到市區,他問她:“目的地想好了嗎,準備哪裏下車?”
她便問司機大叔:“請問,我如果想去爬長城的話,住哪裏比較方便?有沒有酒店推薦啊?”
司機剛剛電話裏和老婆吵架,輸了,心情不好,聽了她的話,先把頭伸到窗外,“喀”的吐了一口痰,才回頭沖她很不客氣地說:“你放着自己朋友不問,跑來問我?開什麽國際玩笑!回頭叫你朋友給你參詳參詳去,我又不是導游,真是!”
司機剛剛吐痰時,後排李上言就趕緊把車窗開到最大,并伸手把棒球帽檐往下拉了拉,開始閉目養神。
桃李則比較受不了司機的語氣,與其認真争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好了,好好說話不可以啊?”
桃李和司機争了兩句,人家後來幹脆不睬她了,她自己覺得沒意思起來,最後還是老老實實跟他攤牌:“住宿和觀光路線都是安妮和她表妹安排的,她們這裏熟,叫我不用操心,結果導致我現在一點方向都沒有,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酒店沒訂,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現在不正是往我家裏去麽。”他終于開口。
她伸頭看窗外,果然,車子剛剛已經掉了個頭,往另個方向開去了。
她心裏就先松了一口氣,再次和他客氣說:“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呀!”
他再次往下拉了拉帽子,把臉全部遮了起來。
“哎,反正我不會太耽誤時間的,等研究好行程,訂好酒店馬上就走,盡量不給你添麻煩。”她想想,終歸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取錢包,“等下車費我來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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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帽子裏悶悶說:“你害我兜了個大圈子,又耽誤好多時間,不你付誰來付?”
她瞄一眼計價器,四舍五入接近一百塊了,笑着說:“嘁。”
李家不在鬧市區,而是住在通州宋莊鎮的一個小村落內,是個獨門獨戶的院落,附近只有他們一家人家,環境清淨又漂亮。桃李一下車,不由得“呀”的一聲,小小的驚豔了一把。
兩個人到門口按門鈴,出來應門的有一堆人,一個保姆大姐,大姐身後跟着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孩,最後一個則是李阿婆。
桃李還記得李阿婆,突然在北京看見她老人家,一時間且驚且喜,從前還小的時候,她看阿婆,總感覺伊年紀有七老八十了,現在再看,才發現人家還是七十來歲,大概是因為從前小,看年紀大的人都覺得老的緣故。
只不過李阿婆與她多年未見,加上年紀大,記性變差很多,早已不記得桃李這個名字了,直到提起姆媽王麗芬的名字,伊才高興拍手:“原來是你這孩子,你怎麽和我們少爺回來了?”
李阿婆瞅瞅她的少爺,再瞅瞅桃李,看向桃李的眼光就有點微妙起來。
桃李失笑,忙告訴她自己跟來的原因始末,問她為什麽也在這裏,李阿婆開心說:“少爺每年放假回家,我都會過來看看他和其他孩子們呀!”
出來應門的三個女人看見李上言都是喜形于色,上來拉人的拉人,接行李的接行李,高高興興一同往院子裏去。桃李悄悄問李上言這年輕女孩是誰,他竟然停頓了一下,片刻之後,才答說是家裏的親戚。
進了院子,發現面積挺大,除了正屋三間,還有東西偏院,院子正中一條鵝卵石小道直通正屋,小道兩側植有翠竹與一排排的漂亮盆栽。站在院中,仰頭是藍天白雲,轉頭是青山長城,這樣的環境,若不是因為家裏鬧哄哄的一院子人,簡直就是書上所描寫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李家現在正宴客,到處都是客人,客人裏面,奇裝異服舉止怪誕的男人有之,抽煙喝酒的紋身女人有之,這些人或坐或躺,或高談闊論或發呆出神,不論氣質還是穿戴,都與普通人大為不同。
桃李猜測,這些人應該都是搞藝術的,畢竟這裏是有名的畫家村,而且他媽跳舞,舞蹈家所交往的朋友,不可能有逛菜場搶雞蛋的張大媽和帶孫子的王嬸子就是了。
李上言進家,面對滿屋子的客人視而不見,只過去和其中窩在懶人沙發上身着沙漠長裙的漂亮女主人,他舞蹈家的媽媽大力擁抱了一下,說:“媽,我回來了。”
舞蹈家同兒子擁抱完畢,轉眼看到他身後桃李,并不問來歷,高高興興向她招手說:“小朋友你過來,來來來,你也來喝一杯!”然後叫保姆大姐去拿杯子上酒。
大姐轉身去廚房,舞蹈家身旁有大胡子男人一口喝光手中啤酒,把印滿油膩指印的玻璃杯默默遞給桃李,遞過來前他還很貼心的把杯口在胸前擦了一下,不過手剛伸出來,就被李上言給擋開了。
桃李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一個群體,這小型邪教聚會現場的情形令她大開眼界,稀奇死了,可惜沒有機會仔細觀察,更沒機會和哪位藝術家來場觸及靈魂的對話,因為馬上被李上言給拉到偏院客房了。
顯而易見的,他對他媽的高朋貴賓沒什麽好感。
李上言把桃李趕到偏院客房後,放下行李後就出門見朋友去了。身處畫家村,難得的機會,桃李就取出她的拍立得,跑到村裏兜兜逛逛,拍了好些風景照片,買了好些小物件,回頭又捉住李阿婆,拉着她一起說話,并把原本準備送給安妮表妹一家的小點心小禮物全取出來孝敬了她,把老人家哄得團團轉,開心極了,陪着她在東偏院的客房裏喝茶聊天到晚上。
七點鐘過後,李家人從外面陸陸續續回來,舞蹈家宣布宴會結束,把她那些藝術家朋友們趕走,叫保姆大姐把家裏收拾打掃一番,重新舉行家宴,為小女兒踐行,同時也慶祝兒子回家。
桃李以為這個兒子是李上言呢,結果聽說不是,是李上言他大哥。學雕塑的,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一去十多年,期間杳無音信,猜測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結果又回來了。這次突然回來,是要開展覽。
至于小女兒,李上言他小妹,今年剛畢業于音樂學院,畢業後沒去找工作,而是報名去參加了菲律賓某志願者項目,大致是去貧困地區,做些協助醫療護理人員為當地人免費看病之類的事情。
關于他們家幾個子女的事情,李阿婆在和桃李聊天時就已經告訴過她一個大概。
他們家四個孩子裏面有三個讀大學時選了藝術專業,這跟家庭氛圍的影響與父母的教育有很大的關系。而那三個讀了藝術專業的孩子裏面,一個忽而一日離家十多年;一個未婚生子,生下孩子後選擇了分手;一個剛畢業就要跑去菲律賓的偏遠山村地方做志願者。也還是跟他們的家庭氛圍有關系。因為他們家講究的就是自由和平等。
他們家子女身上發生的這些事,不管哪樁哪件,放別人家,長輩肯定要犯心髒病,但他們家父母的态度就是:沒關系,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我們作為父母,能做的,就是無條件支持你。
關于舞蹈家以及她的丈夫的生平,桃李十分好奇,也有向李阿婆側面打聽過,阿婆興許是年紀大了,關鍵處有點回憶不起來,當然也可能是有意遮掩,但她喜歡桃李,又被哄得開心,還是講了很多。桃李最擅長腦補,根據阿婆的講解,自己就拼湊出了他們二人大半生的愛恨情仇了。
這位新疆出身的舞蹈家乃是奇女子,小時候草原上放羊,被人一眼相中,帶去歌舞團學了跳舞。學跳舞的,顏值氣質肯定沒的說。她是屬于老天賞飯吃的那種條件,人不僅美,而且業務能力強,在歌舞團裏是臺柱子,何時何地都是被大家捧着哄着的存在,自然而然的,她的眼光也水漲船高,到二十來歲,挑來揀去,終于談了一個團裏領導給介紹的頗有背景的男友。
舞蹈家和男友談了兩年,見了雙方家長,都涉及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卻在國外的一個國際文化交流活動上被某華僑富商看上,華僑富商很有行動力,演出結束就馬上追到了新疆去,在甜言蜜語主要是重金追求之下,舞蹈家抵擋不住,毅然決然甩了男友,另投他人懷抱,歌舞團的工作也辭去,不顧周圍人們勸阻,跟随富商去國外做上流富太太去了。
舞蹈家婚後生活富足,受富商寵愛非常,日常錦衣華服,出入仆傭環伺,至于豪車司機,更是不在話下。
通過婚姻,舞蹈家終于實現多年的夢想,過上了從前夢寐以求的生活。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之後,随着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不知為何,舞蹈家心內漸漸滋生出一種難言的寂寞,與悵然若失的孤獨,覺得做上流富太太完全不如想象中開心。她想不通,就以為自己心理出了問題,開始去看心理醫生。
直到某天,她在朋友的陪伴下,出門去看歌劇,到散場結束,臺上主演鞠躬謝幕,臺下觀衆齊聲歡呼“encore”時才明白自己為何不開心,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她的問題出在,生活裏缺少了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