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人們在研修室坐了一周, 每天都準點下班回家,直到今天,正式和日本同事們一起辦公了, 才發現公司原來有加班文化,下班鈴聲早已過去, 竟然沒有一個人動。
辦公室裏人們對下班鈴聲恍若未聞, 管培生們便也不好意思走, 只好坐着一起磨洋工。因為大家都懂得一個道理:槍打出頭鳥。正式進部門工作第一天,正是需要表現的時候,誰都不願給部門領導留下不合群不努力的印象, 于是大家坐着一起摒, 看誰摒得過誰。
結果這一摒,就摒到了晚上九點以後。
如此這般,大家每天白天努力練習, 晚上一起磨洋工,每每要到八*九點才下班, 跟比賽似的摒了一周之後, 有個姓張的大連男生那裏摒出了一個小岔子。他在網上買了點東西,留了公寓的地址, 且指定在晚上六到八點這個時間段送貨上門,結果因為連續加班, 今天請快遞員明天送,明天請人家後天送, 讓快遞員連跑了三趟, 都無人簽收。
過一天,公寓前臺工作人員就發現一樓公寓的招牌上貼了一張殺人預告,上面寫有“悅悅, 殺了你!”字樣,字是用紅筆寫的,字體歪歪扭扭,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發現這張殺人預告的時間是早上,一群管培生正好要去上班,大家看見,都吓得不輕,紛紛問張悅悅什麽時候得罪了黑*社會。張悅悅自己心裏明白,這張殺人預報多數是快遞員寫的,他購物時留的收件人名字就是“悅悅”二字。他是真忙,但快遞員卻不這麽想,以為他是故意捉弄自己,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白跑路。
前臺大姐要報警,被張悅悅硬給攔下了,怕事情鬧大,傳到公司去,才來日本幾天,丢不起這個人,就解釋說是自己朋友的惡作劇,落了一堆埋怨,終于把大姐哄回去,結果一轉身,大姐一個電話打到公司,把事情報告給了公司總務。
當天,公司如臨大敵,把管培生們一個一個喊去談話,了解情況,當事人張悅悅一口咬定是朋友的惡作劇,他不說原因,別人自然毫無頭緒,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當然也沒人來殺他。那快遞員貼殺人預告只是為洩一時之憤,哪怕素質再低,頭腦再不好使,也不可能真為了多跑幾趟冤枉路而去殺人。
沒幾天,兩個男生跟随日本同事去市郊工廠辦事,途中,一個男生低頭看手機,到站時太擠,沒有及時擠出來,只好眼睜睜的看着車門将同事們和自己隔開來。這種情況下,只要多乘一站路,到下一站再乘回來即可,狗尾巴長的站距,一來一回不過幾分鐘的事情。但是男生慌亂着急之下,拼命拍門叫喊,未果,遂去按緊急停車按鈕,導致整條地鐵線路延遲。
人在國外,本來就很容易被別人帶着挑剔的眼光看待,特別是由發展中國家去發達國家的,有一點差池,往往就被無限放大。所以一連串的這些瑣碎事情加起來,在公司裏造成的影響就是,大家都覺得今年招的這批管培生太自我,麻煩不說,而且有點危險。原本就對他們很客氣的日本同事,現在對他們更客氣了。電梯門打開,準備進去了,看到有管培生在裏面,忙又退出來,叫他們先用。原本可以交給他們去做的工作,寧願自己忙點,也不太願意去找他們。
當然日本同事們微妙的态度轉變,這些剛出校門、尚不能完全體會人情冷暖的天之驕子們是察覺不出的,每天就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上班加班,就覺得,工作和學習強度忽然間一下子降下來了,人輕松了很多,周圍環境舒服,氛圍也輕松,主要是同事們,一個兩個太nice了,要不是每天下班時間太晚,一切堪稱完美。
之後沒多久,桃李她們所在的樓層女廁所洗手池旁邊突然貼出一張A4紙,上以英日兩種語言寫道:“請洗手後務必将洗手臺擦拭幹淨,謝謝配合。”粗體字結尾處有一個長長的箭頭,指向旁邊放置抹布的地方。
桃李看到這張告示後,不作他想,就老老實實按照上面所寫的,每次洗完手,都拿抹布将洗手臺擦幹淨再走。結果當天午休時,IT部門一個名為wendy的女員工把這個樓層的所有管培生女孩子叫到一起,以純正東北普通話發問:“大家知道我叫你們來是為了什麽嗎?”
之前大家都有做過自我介紹,wendy就說了三言兩語,除了名字和工作年限以外,其餘一概沒有透露,因為她日語說的極其地道,穿衣打扮什麽的都與日本人無異,加上從不和管培生套近乎聊天,所以大家都以為她是如假包換的日本人,結果一開口,把大家都吓一跳,一起工作了這麽多天,才知道她原來是中國人。
wendy雙手抱胸,以不太愉快的目光看着這幾個女孩子:“我們這裏的洗手間之前一直好好的,但是在你們過來沒幾天就貼出這樣一張告示,你們能猜出這是為什麽嗎?”
她這樣一說,大家的臉上紛紛露出恍然大悟以及不服氣的表情來,小公主比她更不愉快,嘀咕:“不就是灑點水在洗手臺上嗎?又不是沒有阿姨打掃,至于這麽上綱上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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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dy不耐煩地擺手,叫她閉嘴,不要講下去,然後跟教導主任一樣訓話道:“我不管你們以前在家裏怎麽不拘小節,在中國時又是怎麽使用公共設施的,但這裏是日本,還是要注意一下,好不好?不要因為某一個人的行為,而讓日本人以為所有中國人邋遢,素養不夠。”
小公主很不服氣,高聲反駁:“請問您憑什麽這麽說呢?一定就是我們中國人嗎,萬一是他們自己呢?他們日本人就人人素養很高嗎,我不信!”
“大部分日本人看我們中國人,會帶有一種優越感,公司裏面有任何不好的事情發生,他們第一時間就會想到我們,以為是我們中國人做的。比如這次,哪怕弄髒洗手臺的是他們自己人,但是他們不會這麽想。不要撇嘴,我告訴你,這就是現實!”
大家默然不語,小公主停止撇嘴。wendy說:“所以拜托大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也不要讓別人在這種事情上對我們中國人抱有不好的想法。我們身處國外,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而是一個國家的臉面,好不好?”
不論是wendy的說教态度以及她所說的話語,都令人極其不舒服,心裏紮着一根刺樣的膈應。但她的話在某種程度上也确是事實。日本同事對于來自中國的管培生們所抱有的那種微妙的優越感,桃李剛來公司時已切身體會過。
桃李的工作簽證因為本社人事這邊的疏忽,只申請了三個月有效期,到了日本,人事跟她要去護照,去更新延長在留卡。提交申請前,要她填了一份資料,除基本個人信息以外,還有一項收入也要填。她剛來幾天,日本工資還沒發,但人事小姑娘忘記提醒她把收入這欄先空着,她就一板一眼的把上海做小白領時的收入給填了上去,還查了當天彙率,很貼心的給換算成了日元,4.5萬。
人事小姑娘把申請表拿過去,看到她填的這個薪酬數字,當時驚到失聲,不過及時閉上了圓張着的嘴巴,趕緊把目光轉開,給很好地掩飾了過去。
然後沒幾天,發了第一次的工資,加上餐費、工作超時費等各種補貼,桃李夯不啷當到手38萬。
桃李從小就從姆媽那裏聽到不少瘌痢頭阿舅在日本做黑戶賺大錢的故事,也從書本上看到過很多關于日本這個國家的傳說,總之各種發達各種美好,但實際從上海過來,發現東京的城建也不過如此,建築物大都低矮,道路大都狹窄,當然幹淨是比較幹淨,特別是沒有路人随地吐痰這點尤其令人感動,可書本上人們所描述的那種第一次到日本來看到機場、高速公路、地下鐵、摩天大樓時的視覺沖擊感已蕩然無存。她不僅沒有受到沖擊,比較下來,感覺反而是上海更氣派,特別是陸家嘴那一帶,更像真正的國際大都市。
直到今天工資發到手上,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工資條上的數字,她內心才真真正正受到沖擊,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差距。雖然38萬日元的薪水早已不複瘌痢頭那個年代的震撼了,但做一個月仍然抵她在上海半年,巨大的差距對比,很難不令同樣是新人、修養尚且不夠的人事小姑娘産生優越感。
那之後,和這人事小姑娘又打過幾次交道,稍稍熟悉之後,她有時候會特地跑過來告訴桃李及其他幾個管培生,附近幾家超市晚上八點以後有優惠,可以以極其便宜的價格買到打折便當和菜蔬。等等。
桃李來日本一段時間後,多多少少了解了千代田區在東京處于什麽樣的地位。如安妮所說,這個區是東京五大富人區之首,更兼皇居、國會、最高裁判所與中央省廳都設在此區,因此也是日本的政治與經濟中心。在這個區,馬路上随随便便拉一個其貌不揚的路人甲出來,可能他的年收都在千萬以上,所以在千代田區大手企業裏工作的人們是不太會和底層大媽們去搶超市打折貨的。人事小姑娘每每跑來告訴她這些信息,好心肯定是好心,但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優越感。她自己不需要,但是她認為桃李這些來自中國的管培生需要。
總之wendy的一通話,打破了日本人客氣和善的表象,使大家開始認識到,公司裏的日本人,并不如他們表現出來的那麽nice。所以桃李也就不再鮮格格的跑去總務一個姓柿木的歐巴桑那裏聊天練口語了。這個柿木歐巴桑嘴巴甜的要死,笑起來親切又溫柔,每次和桃李聊天,都會拼命誇她,說她日語進步好快,英語說得又是那麽流暢。臉蛋不僅是她夢寐以求的小顏,還有這高挑的身材,組合起來,簡直卡哇伊得來,羨慕死個人。
結果呢,伊一邊不遺餘力的誇人,一邊悄咪咪的做了一份那樣的告示貼在洗手間裏,暗戳戳地指責她們不講衛生,洗完手以後水甩得到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