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補】
之後又恢複了往常的日子, 瑾瑜照常跟太子一起去上書房學習, 沒有再去冷宮。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上書房休息, 皇子們放了假可以好好玩玩, 瑾瑜便也可以在家裏休息一天,不用進宮。
等待休息時間過去,再次去上書房之後,瑾瑜坐在太子身旁的位置, 拿着《論語》翻了翻。
少傅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瘦小的身影。
“這是六皇子, 從今天開始到上書房跟大家一起學習。”少傅介紹了幾句,便讓趙睿下去坐着了。
趙睿的位子是臨時添上的,上書房很大, 添一份桌椅綽綽有餘, 放在最後面。
而太子作為皇位繼承人,位子是擺在最前面的, 于是瑾瑜的位子便也跟着是在第一排。
趙睿進上書房之後, 便直直的看向了瑾瑜。
瑾瑜驚訝的看了趙睿一眼,不過很快就收起了驚訝的表情, 朝他露出一個笑來。
趙睿眨了眨眼,垂下了眸,直直的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少傅看到趙睿坐好, 便開始講課。
趙睿第一天來上課, 桌上的筆墨紙硯、書本都是新的, 他翻開書,一個字也不認識。
而少傅自然不會因為趙睿一個人就按照他的進度來上課,皇子六歲開始上學,皇子們都是統一在上書房上課,不過進度不同。
少傅先将大部分人的進度課程講了,布置下作業,然後才給剩下的人講課。
趙睿目前就是先從識字寫字開始。
趙睿學的很吃力,也很認真。
他手上的凍瘡被擦了藥,依然癢得要命,不過他已經習慣了,就是腫成包子的手拿毛筆很不方便,握住毛筆的位置剛好有一個凍瘡,幹擾了他練字。
他最先學習的是他自己的名字,趙睿,兩個字反反複複的寫,從開始淩亂的完全看不出這兩個字的痕跡,到後來漸漸能看出是‘趙睿’這兩個字,進步很快。
對于趙睿的到來,整個上書房都一片靜默,有少傅在,沒有人說話,等到下了課少傅離開,才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瑾瑜不在宮中,接收消息的速度要慢許多,還沒等他詢問,太子已經皺着眉對瑾瑜道:“餘妃在冷宮斃了,父皇得知,顧念六弟他年齡小,卻失去了母妃,而餘妃所做的事情,與六弟無關,便把六弟過繼給了如妃,讓六弟到上書房學習,認識認識兄弟。”
太子的語氣很複雜,他是知道母後的死跟餘妃有很大的關系,連他如今虛弱的身體都是餘妃害的,可是想到六弟當時根本沒出生,他的母妃有錯,他又何其無辜呢?還從生下來開始就生活在冷宮。
既無法控制的遷怒于他,又對他的遭遇充滿憐憫。
“餘妃娘娘死了?”瑾瑜接了一句。
“是啊,聽說是晚上被月光照着的白雪恍花了眼,摔在雪地裏,剛好被大樹下落下的尖銳樹枝穿透了咽喉。”太子嘆息了一聲,裏面又帶了點些微的快意,感情實在複雜。
“看來是雪盲症。”瑾瑜了然的道。
他卻想到了那天他去冷宮時,看見那個小孩兒在大樹下沉默的動作,那些樹枝被他一點點掩映在白雪下,明明小手凍的通紅,卻依然面無表情,只有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黝暗,看不清裏面的情緒。
上書房裏的皇子,最大的也才十三歲,一般十四五歲的皇子都會出宮建府,就不住在皇宮內了。
有幾個小皇子看見來了個不認識的新人,便湊上去,好奇的看着這位這麽晚才進學的哥哥/弟弟。
一個小皇子,看見趙睿練的字,奶聲奶氣的道:“六哥哥,你寫的字好難看啊,比我寫的都難看。”
這裏的皇子在進上書房之前其實都是會點知識的,一般都是自己的母妃教的,免得進了上書房,什麽都不會,太丢人。
可趙睿卻是一點都不會的,那個小皇子本來也是沒有什麽惡意的,不過是第一次見比他寫的字還差的人,所以忍不住說出來這樣的話,卻不是很好聽。
旁邊小皇子的伴讀也是個小屁孩兒,聽了小皇子的話,就在那兒起哄的笑。
也有稍微大些的皇子,被自己的母妃耳傳身教,知道以後是要跟太子搶位子的,皇子兄弟都能成為自己的人脈助力,而這個六皇弟,不正是個拉攏的好對象嗎?
四皇子便走過來,裝模作樣的說了小皇子幾句:“六皇弟今天第一天來上書房學習,能寫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偏小皇子撇了撇嘴,不甘的道:“我剛進上書房的時候就比他寫的好。”
說的四皇子有些下不來臺,幹脆不接話,只是跟趙睿道:“皇弟你剛來上書房,有不懂的地方随時來問我。”
趙睿一直心無旁骛的練字,對于小皇子跟四皇子理都不理。
小皇子倒沒覺得有什麽,只是覺得這個哥哥太沉悶沒意思,很快又轉移了注意力,就離開了趙睿的位子,帶着伴讀自己去玩兒了。
四皇子被這麽無視,內心就有些火了,他好心過來搭話,居然這般不理不睬,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嗎?
忍着脾氣,又有的沒的跟趙睿說了幾句,見趙睿還是不理他,這下子四皇子拉不下臉來了,直接甩袖離開了。
“以為自己算個什麽東西,從冷宮出來就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不過是個冷宮棄妃生下來的賤種,是不是父皇的種還有的說呢!”四皇子走開之後,被趙睿氣的不輕,實在按不下心口的這口郁氣,便跟自己的伴讀說道。
這種毫無根據的話拈手即來,話語粗俗,由此便可見四皇子的母妃熙妃的教育是如何的失敗了。
趙睿練字的手頓了頓,擡眼看向四皇子的背影,眼中殺意一閃即逝,被瑾瑜剛好看入眼中。
瑾瑜頓了頓,便接着走到了趙睿的身邊。
他彎腰看了看桌上的紙張上滿滿看不出具體字跡的墨跡,笑着道:“殿下是在練習自己的名字嗎?”
也不等趙睿的回答,瑾瑜轉到趙睿身後,伸手握住了趙睿拿着毛筆的手,就着幾乎完全環住他的姿勢,在那張紙上慢慢寫出‘趙睿’兩個字。
趙睿并沒有掙紮,他看着那個白淨漂亮的小手包裹住他那滿是凍瘡、膿腫難看的手,帶着他,一筆一劃的在紙上寫着他的名字,一點一點,寫滿了整張紙才停下來。
“這下,殿下是不是掌握到點感覺了呢?”瑾瑜松開手,直起身,轉回趙睿身前,淺笑着道。
趙睿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擡眼看向眼前的少年,眼中映入少年的身影,滿滿的占據了整個瞳孔。
趙睿嘴唇蠕動幾下,瑾瑜眼睛一亮,直直瞧着他。
趙睿一頓,第一次開口:“我不會說謝謝的。”
聲音有些啞,像是長期沒有說話,所以有些不習慣。
說完就低下了頭,拿起毛筆繼續寫着他的名字,不過這次奇跡般的順利,雖然還是有些歪扭,但是已經能讓人一眼便看出這兩個字是寫的‘趙睿’了。
瑾瑜也不在意,反而撐着下巴看趙睿練了好一會兒字,直到快要繼續上課的時候,瑾瑜才道:“殿下上次給我指了一條錯的路,我轉了好久才回家。”
抱怨了一句之後,才笑道:“殿下的雪人堆起來了嗎,有時間我們再一起來堆雪人玩兒吧。”
說完,瑾瑜也不等趙睿回話便離開,回自己的位子了。
趙睿看着瑾瑜的背影,想起那天的情形,黑眸裏面閃過了點什麽:“自然是堆好了,不然我如何能到這兒來呢?”
他看着瑾瑜做回自己的位子上,跟太子兩人談笑了幾句,然後拿起書翻閱起來。
手裏捏着的毛筆被他狠狠的捏了兩下,手指上的凍瘡泛起疼意,他才停下,垂下眸,繼續練他的字。
他看着旁邊那張紙上面滿滿工整好看的字跡,再下筆時,想起被少年握住手帶着寫下字跡時的感受,有意識的模仿起來。
一天的課程結束之後,皇子伴讀們都可以回家了。
大家都風風火火的離開,放學的景象,在任何年代都會是差不多的景象。
太子跟瑾瑜慢慢的走着,太子有些疑惑的問道:“你找六皇弟做什麽?”
太子對趙睿的感官複雜,但他不是聖父,他最多能做到的就是無視他。
可是瑾瑜的行為,卻讓他有些不舒服。
瑾瑜是他的伴讀,是他的小夥伴,那種感覺,就像是好夥伴被搶走了的感覺,非常不爽。
“六皇子第一次來上書房肯定很不習慣,皇上還沒給六皇子點伴讀,他這樣突然來到陌生的環境,又剛剛失去至親的母妃,我怕六皇子對上書房産生不好的想法,以後厭學就不好了。”
瑾瑜有條不紊的跟太子解釋。
“六皇子不像普通的皇子,沒有基礎,才來上書房,知識學習都剛剛開始,肯定學起來很艱難,又沒有伴讀的幫助,既然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又不是什麽難事,我就去幫一下,這樣六皇子有了信心,之後學習起來也會感興趣一些。”
太子聽了有些不是滋味的道:“瑾瑜,你太善心了些。”
“殿下不是也憐惜六皇子母妃逝世,自己孤苦嗎,我做的也是幫殿下一起的心意啊。”
“再說,六皇子也是一個助力,他這樣的身份,不是更好,更沒有憂患嗎?”瑾瑜輕輕的道。
聽完瑾瑜的話,太子終于釋懷,皇室的孩子都早熟的很,瑾瑜一說,他便也意識到,趙睿的确是非常好的拉攏對象,甚至能體現他的寬容大度。
不過他還是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兒,瑾瑜幫他做了,他心內感激,對瑾瑜的好感更甚。
趙睿緩緩跟在太子跟瑾瑜的身後,離的很遠,只能看到他們談笑的模樣,還有瑾瑜清淡好看的笑容。
等到瑾瑜跟太子分開,趙睿才加快的步伐,趕上了瑾瑜。
“康王世子!”
瑾瑜停下腳步,轉身看向朝他跑過來的趙睿。
趙睿如今已經八歲,可是身影卻只有五六歲的模樣,長時間缺少營養的補充,讓他格外的瘦弱。
他跑到瑾瑜身前,手裏面還抱着裝筆墨紙硯的盒子,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似乎随時都會跌到。
趙睿身後居然一個服侍的下人都沒有,由此可見如妃根本沒有将趙睿放在眼裏。
一個被皇帝厭棄的皇子,反而會讓她在皇上眼中失分,她倒恨不得趙睿出點事,這樣她就有了找皇上的理由了,又能固幾波寵。
瑾瑜扶住趙睿:“殿下有何事?”
趙睿穩穩站住,他只到瑾瑜的胸口,要擡着腦袋才能與瑾瑜對視。
瑾瑜很快發現了這點,蹲了下來,與趙睿平視,眼中還帶着淺淡的笑意,再次開口詢問:“殿下?”
“你能教我練字嗎?”趙睿盯着瑾瑜,直接道。
瑾瑜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少傅也會教導殿下,殿下何必找我。”
“你的字更好看。”趙睿還是很直接的道。
瑾瑜無奈彎了彎唇,與趙睿的這幾句對話,終于讓他看到了這位六皇子身上小孩子的感覺。
“六皇子的誇獎我很高興,不過不可以在少傅面前這麽說哦!”瑾瑜叮囑了一句,要是少傅聽了,非得氣的給他穿小鞋不可。
“嗯,”趙睿點了點頭,“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好,我們的秘密。”瑾瑜笑了笑,小孩兒果然喜歡說這樣的話。
就在瑾瑜以為趙睿會離開的時候,趙睿又朝瑾瑜湊近了些,眼睛緊緊盯着瑾瑜,嘴唇湊到瑾瑜的耳邊,用悄悄話的語氣道:“所以,那天,你看見的東西,也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哦。”
瑾瑜背後悄然炸起一片汗毛,有種突如其來的毛骨悚然,他懵懂的眨了眨眼:“嗯?什麽?”
趙睿已經退後回剛開始的姿勢了,還是那般艱難的抱着裝筆墨紙硯的盒子,搖搖晃晃,似乎風一吹他就倒了。
可是那雙黝黑的雙眸,還有背後炸起的汗毛都讓瑾瑜知道,他并不是眼睛看到的這般弱不禁風。
聽到瑾瑜懵懂的反問,趙睿第一次笑了,像個真正天真可愛的小孩子。
“世子哥哥,來教我書法的時候,我們一起堆雪人啊,堆大大的,像真正的人一樣的雪人,那肯定很好玩兒。”
瑾瑜知道趙睿是在警告他,讓他把那天看到的東西爛在肚子裏,不然就讓他也變成一個‘雪人’。
瑾瑜照常的揚起一個笑,甚至大膽的摸了摸趙睿的小腦袋。
“好啊,殿下還是笑起來好看。”
說完也不去看趙睿的反應,站起身,轉身離開了。
趙睿就站在原地,看着瑾瑜的身影越走越遠,逐漸看不見了,才轉身離開,回自己的宮殿。
每走一步依然搖搖晃晃,卻直到回到自己的宮殿,他也沒有真正摔過一跤。
他的宮殿,幾乎看不見宮女太監的身影,他回來了,卻連幫他倒杯水的都沒有。
他也不在意,反正在冷宮裏面也是這樣過來的,至少這裏有了點人氣。
把手上的盒子放好,又自己倒了杯冷水喝了,趙睿這才在書桌上坐下。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那裏是瑾瑜方才摸過的地方,仿佛還遺留着手掌溫暖的感覺。
他扯了扯嘴角,又嘗試着露出一個笑容。
這個稍顯怪異的弧度落下,又變成原先面無表情的模樣。
打開盒子,從裏面拿出筆墨紙硯,鋪開一張宣紙。
趙睿拿起毛筆,在上面再次寫上了兩個字。
蘇瀚。
歪歪扭扭的字跡,就并排寫在‘趙睿’這兩個字的旁邊。
放下毛筆,看着紙上的字跡,趙睿的眼中依然一片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