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五月初五,雖然是亂時候,不少人還是出來鬧夏,按宮裏的規矩,端午節這天宦官可以閑游一天,南京也是這個習慣,大晌午的,就看城郊的河堤上雲錦成群,全是輕裝快馬、縱橫騎射的小珰。
亦失哈的馬緊随着張彩,他轉左他就轉左,他往右他也往右,簡直是亦步亦趨,繞到一處清風徐來的河彎,張彩慢下來,拉住籠頭叫他:“去,給我捧口水。”
亦失哈緊張地注視着周圍:“差不多就回去吧,這兩天亂。”
“有你我怕什麽,”張彩燦燦笑着,因為熱,臉上出了汗,紅臉蛋映着黑绉紗,有青蔥的秀色,“快點,我渴了。”
正說着,河灣對面徐徐過來一夥人,是着宮裝戴鬧蛾的女眷,有家丁模樣的人守着,像是大戶人家,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女子,往這邊看了看,站住不動了。
淺淺一處河灣,十幾步的距離,亦失哈認出來,是上回來府裏找她的姑娘,什麽王府的丫頭,他趕緊別開臉,拽住張彩的缰繩就要走,張彩也看見她了,冷着臉不肯動,有要和她一較高下的意思:“亦失哈,我要喝水!”
“回去喝!”亦失哈兇了他一句,馬頭剛轉過去,那姑娘居然跑了兩步,提着裙裾涉水而來,“嘩啦啦”是她急切的腳步,張彩像受了委屈,紅着眼睛盯着她。
她涉過來了,在五月的熏風中揚起濕漉漉的裙擺,走到亦失哈面前,她沒說話,而是殷殷地仰着頭,牽住他從花馬鞍上垂下來的衣袂,那麽多人注視着,她仍渾然忘我,癡癡地跟着馬走。
馬越走越快,她不得不小跑起來,亦失哈一直沒看她一眼,可張彩看着,她臉盤周正,是有幾分姿色的,他舉起馬鞭,在亦失哈的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女人驚叫了一聲,在馬蹄卷起的塵土中摔倒了。
回城這一路張彩都不高興,亦失哈說什麽他都不答應,下了馬進了門,他把鞭子扔給看門的小火者,邊往自己那屋走,邊拿袖管揩眼淚。
回來了不像在外面,亦失哈不敢近他的身,耷拉着腦袋跟在後邊,看張彩擦臉的手越動越勤,他一跺腳湊上去,做賊心虛地往四周看了看,才撥着下巴去拭他的眼淚。
“起開!”張彩推他,一副讨厭極了的樣子。
亦失哈辯解:“我都沒看她一眼!”
張彩停下來,拿濕漉漉的丹鳳眼瞪着他:“她看你就不行!”
“噓——”亦失哈抓住他的手,“小點聲!”
張彩沒甩開他,乖乖放低了聲音:“個子那麽大,膽子比針眼還小!”他飛起眼角,淩厲地瞧他,瞧着瞧着,“噗嗤”一聲笑出來,扭過頭,有些羞怯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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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失哈打量着周圍,偷偷攬住他:“哭得我心疼。”
“走,”張彩輕輕搖他的手臂,“上我屋。”
“可不敢,”亦失哈連忙退開些,“要是被你哥看見……”
張彩沒理他,自顧自推開房門,靠在插着艾蒿的門框上,挑起眉毛問他:“來不來?”
他這樣子,亦失哈不敢說不去,硬着頭皮往前蹭了蹭:“坐一坐就走……”
“哼!”張彩白他一眼,解着腰刀跨過門檻,踱着方步進屋了。
窗子四敞大開,穿堂風一起,還算涼快,張彩脫下曵撒解開帽巾,一回頭,看見亦失哈蹑手蹑腳進來,歹人一樣扶着門,不聲不響地關上。
“都鬧夏去了,沒人在。”張彩拔下頭暫,甩了甩,把長發披散下來。
門關上,亦失哈顯得輕松多了,熟門熟路翻起茶杯倒水喝:“萬一有人到你哥那去告一狀,我可吃不消。”
“關着門,就咱倆,”張彩光着小腳丫踩在地上,垂着頭說,“幹什麽誰知道。”
他像是話裏有話,亦失哈假裝聽不懂:“丢色子,還是玩葉子戲?”
張彩盤着腿坐到床沿上,亦失哈親熱地在旁邊坐下,色子和紙牌在枕頭底下壓着,他知道,于是伸長了胳膊,越過張彩去掏,這功夫,張彩順勢攀住他的脖子,毫無征兆地在他方正的下巴上親了一口。
亦失哈吓了一跳,幾乎是彈開來,愣愣瞪着他。
張彩被他的反應弄得尴尬,低下頭,兩手抓着自己盤得翹起的白腳,悶着不吭聲。
“你……你這是咋啦。”亦失哈作勢要起來,被張彩一使勁拽回床上,勾着胳膊,非往他身上纏,邊纏,邊拿稚嫩的小嘴在他臉上亂蹭。
“阿彩,阿彩!”亦失哈拼命推拒,因為不敢使力,被張彩死死拿住,像個秤砣似地墜在身上,“你知道這是幹啥嗎!”
“我知道!”張彩頭發散亂,嘴唇和臉孔潮紅,“督公和謝一鷺就這麽幹。”
“那你還敢……”亦失哈話沒說全,怕說出不好聽的東西來傷着他,“兩個男人幹這種事兒,要叫人瞧不起的。”
“過小拙不就專門給人幹這個,阿留還當他是寶貝……”
“過小拙是什麽,他怎麽能和你比!”
“督公敢幹我就敢幹,”張彩斬釘截鐵,有一種暧昧的天真,定定望進亦失哈的眼,問他,“你敢不敢?”
亦失哈吞了口唾沫:“我……”他低下頭,“我不能害你。”
張彩的臉失了光彩,松開他,慢慢從他身上起來:“你是跟她幹過了吧?”
哪個她?亦失哈迷茫,等反應過來,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扳着張彩的身子:“我和你好,怎麽會理她!”
“和我好,你不跟我親嘴?”張彩輕佻地斜觑着他,那神情不像個十四五的孩子。
“好,又不是非要幹那事。”亦失哈窩囊地縮着肩膀,一點沒有平常魁梧的樣子,“我每天看着你,就高興。”
“可我想和你親熱,”張彩和他臉對着臉,兩手拉着他寬厚的手掌,揉他的手心,“人家相好的什麽樣,我也想什麽樣。”
亦失哈很作難,沒應承,但也沒反對,張彩便緩緩向他挨過去,跪起來抱着他的頭,把濕潤的嘴唇貼上他高挺的鼻梁,一下,轉而去親他凹陷的眼眶,又一下,然後是嘴巴,沒等他碰着呢,亦失哈就猛地把他翻倒了,噴着火燙的熱氣,把他吻住。
張彩發出了一聲呻吟,懶懶的貓兒一樣,之後便乖順地搭着他的膀子,任由他折騰,真的是折騰,這事亦失哈不會,在那張小嘴上吸了又吸,吸得嘴角都腫了也不知道停,張彩跟他一樣不懂,傻乎乎地問:“是……是這樣弄嗎?”
亦失哈腦子亂糟糟的,魔怔了似地盯着他的嘴,張彩一說話,露出來一口白牙,和牙後若隐若現的小舌頭,他頓時像掘地的狼、護食的狗一樣,兇猛地厮磨上去,在那唇齒間卷起放蕩的狂瀾,張彩怕了,揪着他的衣領哼叫,越叫,亦失哈越起勁兒。
兩個人親得火熱,張彩氣喘籲籲地問:“要……要脫……脫衣服的吧?”
“啊?”亦失哈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突兀地跳起來,“先……先下帳子!”
他到兩邊床角去下簾鈎,一層紗簾一層布簾,都下了,圍得架子床黑黢黢的,就着這抹黑,張彩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在布簾藕荷色的暗影中,亦失哈看見兩條尚未發育的細腳,和半面蝴蝶骨嶙峋凸起的窄背。
“阿彩!”他驀地叫了他一聲,然後激動、甚至有些莽撞地從自己身上往下扯衣服,背是虎背,腰是熊腰,他還有那麽一點廉恥,所以用脫下來的衣物捂着自己的胯下,急躁地從床裏拽出薄被抖開來,撲到張彩身上,用被子把兩人兜頭蓋住。
接着就是肉挨着肉、腿夾着腿的淫戲了,窒悶的被窩裏,亦失哈發了狂地在那具小身子亂摸,摸得張彩一直驚叫,畢竟是頭一回,兩個人都來得生猛,被子颠得一拱一拱的,床架子跟着“嘎吱”亂搖,還有那層紗簾,抖抖索索,顫得不像話。
夕陽西下,頭頂是懾人的血色,金棠騎着馬,帶着十幾個人,從傍晚的花市大街穿過:“西邊和北邊的營也就這樣了,靠不住。”
他沒去鬧夏,而是帶着心腹到城外巡營,東西南北走了一圈,越走心越沉。
“真能鬧起來?”手下的人心存僥幸,金棠擡頭看了看天邊赤金色的斜陽,“天眼看着熱了,人都燥了。”
說話路過徐府街,街裏頭有一夥人在叫罵,邊罵邊拿成筐的大石頭砸門。
“怎麽回事?”金棠駐馬,手下人立刻策馬過去,看清了折回來,“是老徐府,空了好些年,現在是龔辇住着。”
“龔辇?”甘肅的老相識,金棠驚訝,“依他的性子,早出來拿人了。”
“聽說是外出公幹,沒在家。”
金棠該催馬走的,但和龔辇是一起殺過鞑子吃過雪的關系,他咽不下這口氣:“龔辇在甘肅、在浙江,都是有功的,什麽人敢砸他的門?”
底下人聞言又去探,其實不用探,從那些招搖的叫罵聲裏,金棠已經聽出來了,是詠社:“龔辇小兒,勾結大太監鄭銑,其心可誅!”
龔辇明明和廖吉祥好得穿一條褲子,怎麽成了鄭銑的人!金棠惱怒,這時底下人回報:“爺爺,背後領頭的是詠社近來炙手可熱的盟主。”
沒說名字,但金棠知道是屈鳳,心裏疼了一下,他臉上并不表露:“龔辇和鄭銑,你們聽說了麽,消息哪兒來的?”
十幾個人面面相觑,金棠稍一思忖,打馬直奔兩條街外的屈尚書府,敲的後門,名刺遞進去,不出所料,屈鳳不見。金棠翻身下馬,給門房扔下話:“告訴屈思慕,不見,我就不走,看是他難堪,還是我難堪!”
門房轉頭回來,金棠就被請進去了,帶到僻靜處,一間寒酸的下屋,屈鳳穿着便裝,見他頭一句就是:“你這麽大搖大擺地來,不是害我麽!”
金棠呆呆看着他,一時沒有話。
屈鳳還是那個樣子,灑脫俊朗,身上是濃郁的安息香,腰間挂金牌,佩三彩縧環,桌邊放着拐,興許是腳還沒好。
屈鳳見他不答話,嘆了口氣:“你我如今這種形勢,還有什麽話好說。”
是沒什麽話說了,自打從西衙門出來,屈鳳就沒露過面,甚至沒有一個“謝”字,金棠強壓着心頭那種莫名的惆悵:“龔辇的門,是你讓人去砸的?”
屈鳳面前有一碟山核桃,他閑閑地掰:“眼下的詠社,我不讓動,他們也不敢。”
“城裏那些事你不知道?”金棠不敢置信地走過去,按住他掰核桃的手,“現在什麽時候了,你還搞黨争這一套!”
“呵!”屈鳳笑了,“說得好像你們臨危濟困了一樣,”他扔下核桃,搓了搓手,“不也是成群結隊地縱馬風流麽!”
金棠握他的手汗濕了,但捏得更緊:“鄭銑不管,你們也不管,南京要亂的!”
屈鳳拍桌子了:“還不是廖吉祥砍矮梨樹造的孽!”
“你明知道,”金棠貼住他,真切地說,“是你們強迫老百姓修堤,才把他們逼反了,”他緩下語氣,有些哀求的味道,“你有聲望,只要你說句話……”
他一軟,屈鳳便慚愧了,垂下頭:“我算什麽,不過是一面招展的旗,沒有‘反閹’這陣風,我什麽都不是。”
離得太近,他那股安息香撩撥得金棠頭昏腦脹:“看在我們的情分上,”他又貼近了他一點,“假如我們還有情分……”
屈鳳毫不猶豫:“怎麽能沒情分,”他極近地回看着金棠,“你,春鋤,這輩子都在我心上。”
謝一鷺,廖吉祥的謝一鷺,金棠有一瞬恍惚,他事事向督公學,活得像是督公的影子,督公有謝一鷺,他就不配有一個屈鳳麽?
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忘了君子不妄動,忘了自己的宦官身份,居然抖着唇,在屈鳳的側頰上輕輕碰了一下,只是一下,他們就回不去了。
屈鳳退後一步,先是怔忡,而後搶一步上來,照着金棠的左臉就是一把掌,金棠打了個顫捂住臉,聽屈鳳狠狠甩下袖子,摔門而去。
門外,他憤然罵了一句:“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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