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謝一鷺眉骨上青了一大塊,坐在他的公署裏,對面是喝着閑茶的屠鑰。
“這是什麽?”他捏着一份名單,上頭稀疏地掐着幾處指甲印。
“督公選的人,”屠鑰放下杯,“年底到兵部,你多照顧一下。”
謝一鷺看着那些小印,皺起眉頭,屠鑰笑了:“怎麽,過去沒見過?”他向前傾身,低聲說,“督公不會寫字,你擔待吧。”
深深淺淺的甲痕,像閨閣姑娘才幹的事,謝一鷺的反感都寫在臉上:“那他怎麽看的名冊?”
“字認得幾個,不會寫,”屠鑰有意無意的,盯着他的眼睛說,“你以為他是廖吉祥啊。”
他忽然提起那個人,謝一鷺心裏一跳,笨拙地裝傻:“啊?”
“我們督公是東衙門出身。”屠鑰像是從他眼裏讀出了什麽,不着痕跡地轉了話題。
東衙門……謝一鷺朝他靠過去:“鐘鼓司?”那是宦官演戲的地方,二十四衙門裏最不入流,一輩子出不了頭,“那他怎麽……”
怎麽會當上太監,又怎麽會鎮守南京!屠鑰拍着大腿笑起來:“萬歲爺喜歡呀,”他說得理所當然,趁謝一鷺吃驚,別有深意地問,“沒人跟你說過?”
謝一鷺傻傻地搖頭:“你是說萬歲爺……和他?”問到這兒,他住了口,記起廖吉祥有一次氣到極處似乎透過那麽一點意思,現在想想,他當着自己的面沒說過鄭銑一句難聽話,這是他的君子做派。
“宮裏頭只要長得标致,沒幾個是幹淨的。”屠鑰煞有介事地丢出一句,謝一鷺聽了,想故作輕松地笑笑,卻笑不出來,“危言聳聽了吧。”
“大珰們都管督公叫‘鄭小姐’,為什麽,”屠鑰起身,抖了抖袍子,“窄袖戎裝誰最稱,鄭家小姐扈銮來!”
他人走了,話音卻留在這兒,弄得謝一鷺一整天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挨到下衙,他急着去玄真巷,剛走到馬府街,被人從後頭扼住脖子,拖到了僻靜處。沒等他反應過來,後腰上挨了一腳,他龇牙咧嘴要喊,又被捂着嘴摁倒,一個大家夥跨上來,重重坐在他身上,是亦失哈。
“你個混蛋!”亦失哈扇了他一巴掌,謝一鷺掙紮,翻着眼睛往後瞟,捂他嘴的是啞巴阿留,“知道我們為什麽來吧!”
謝一鷺知道,所以怕,恐懼地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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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給你的膽子,敢摘天上的星星!”亦失哈照着他的肚子,猛地就是一下,五髒六腑像是被打散了,先是疼,疼過,火辣辣地翻攪。
“再敢找我們督公,”亦失哈拿粗壯的手指點着他的鼻子,“我讓你知道女真人是怎麽豁牲口的!”
他站起來,朝阿留比個手勢,阿留松了勁兒,他剛松,謝一鷺就不知死活地說:“我正要去呢,你現在就豁了我!”
亦失哈愣了,詫異地和阿留對視一眼:“你還要不要臉,”他這話說得懊惱而無奈,“你幹的什麽髒事,自己不知道?”
這件事,謝一鷺理虧,他目光閃爍,咕哝着說:“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有些話說出來要驚世駭俗,可不說,他又覺得對不起他為廖吉祥的這份心,“我和他……我們有情!”
亦失哈和阿留張着嘴巴看他,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就是一個男人傾心一個女人,”謝一鷺給他們打比方,“我……我戀上他了!”
“你說誰是女人!”亦失哈兜頭又給了他一巴掌。
這一下沒把謝一鷺打怕,倒打出他的膽子來了:“我不管他是男是女,我就看上他這個人了,”話說到這兒,他幹脆豁出去,“我是沒救了,你們看着辦吧!”
“砰”地一響,不遠一處人家的後門被從裏邊撞開,沖出來一個老者,網巾歪着,臉上褲上都是血,邊往這邊跑邊喊:“殺人了!”
亦失哈和阿留習慣性地拔刀,同時把謝一鷺拽起來擋在身後,追着老者出來的是個黑漢子,舉着一把砍柴刀,看打扮,是幹粗活的家奴。
“怎麽回事!”亦失哈吼了一嗓子,那奴仆看見他,慢慢停下來,轉身跑遠。
老者喘着喘着,跑不動了,頹然跪倒在牆邊,揩一把臉上和着血的汗水,捶胸頓足:“家奴合起夥來造反了,南京城要亂了!”
謝一鷺推開阿留要過去,被亦失哈揪住:“趕緊回家,鎖上門,哪也別去。”
謝一鷺明白他的意思,臨走,反手把他拽住:“你幫我跟他說……”一肚子話不知道說哪句,最後輕聲交代,“跟他說……我想他。”
這種話,帶話的聽着都臉紅,亦失哈用一種害臊又怪罪的眼神看着他,半晌,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答應了。
目送着謝一鷺走遠,阿留“啊”了一聲,急急朝亦失哈比劃:那家夥不會跟督公告我們的黑狀吧?
亦失哈想都不想,脫口而出:“他不是那種人。”說完,他自己都愣住,原來他心底裏居然這麽信任謝一鷺。
兩人溜溜達達往回走,走到大路上,南京仍然是熱鬧繁華的,看不出底下激蕩的暗流,經過燈籠廟,牆根下兩個老乞丐在議論:“聽說了嗎,修堤的老百姓造反了!”
亦失哈停住,側耳去聽。
“……當兵的,好像還有上千個逃奴……先去的妓院,老的小的都給糟蹋了!”
聽到這兒,阿留回身拔腿就跑,亦失哈追了兩步:“你幹什麽去!”
那孩子沒理他,倏地一下消失在人流裏。
“一個兩個都神叨叨的!”亦失哈嘀咕着轉身,剛要邁步,明白了,那小子是去找過小拙的。
妓院、大戶、商鋪,亂民必先光顧的地方,男妓和娼婦一樣,亂世裏總是最先遭殃,果然,阿留趕到過小拙那兒,院子裏已經是血流成河了,賣身的人哪會反抗呢,可順從後還是被無情地砍斷了手腳。
阿留從沒像這一刻那麽憎恨自己的喉嚨,紅着眼,他一間房一間房去找,找到小樓倉房時,聽旁邊的夥房裏好像有動靜,他踹門進去,看見兩個光屁股的流民,正從大櫃頂上往下拽人,躲在上頭的恰是過小拙,還有一個戴茉莉花的男孩子。
過小拙拿着一把剪刀,邊罵,邊胡亂往下刺,他罵得極難聽,阿留長這麽大都沒聽過他那些髒詞兒,他拔出刀來,從後頭上去,劈手就是兩刀,血濺出來,櫃子上頭的人靜了,直勾勾看着他。
阿留朝過小拙伸出手,憨憨地,笑出一口白牙,即使他是個宦官,是個卑微的安南人,這一刻也威風凜凜,金子似地閃閃發亮。
搶先跳下來的卻不是過小拙,而是戴茉莉花的男孩子,他軟軟跌進阿留懷裏,甜甜地叫哥哥。阿留只覺得他柔嫩,不敢亂碰,怕一碰就給碰壞了,正猶豫,迎面打來一只小珠花,過小拙兇巴巴地叫他:“臭啞巴!”
阿留不知道他兇什麽,只癡癡地沖他笑,過小拙閱人無數,知道他傻,可看他懷裏摟着別的貨色,心裏就是不痛快。
外面突然有呼號聲,好像又有流民湧來了,阿留把男孩子放下,甩着刀上的血出去,臨走,還不忘把夥房門好好帶上。
過小拙豎着耳朵聽,外面先是嘶吼,然後有慘叫聲,這時戴花的男孩兒琢磨琢磨,又想往櫃子上爬,過小拙則掂起他的小剪刀,把鋒利的刀尖對着他,狠呆呆地說:“沒長眼的狗東西,也不看看是誰盤子裏的肉!”
他不讓他上,那男孩子就求,糾纏不清之際,門從外邊推開,阿留回來了,帶着臭烘烘的血腥味。他進門先脫衣服,把血衣卷成團仍到牆角,穿着幹淨的白衣,耷拉着腦袋站到過小拙跟前,他是怕他嫌他手上沾着血,下賤,過小拙卻大剌剌地說:“還傻站着幹什麽,爺爺都要餓死了!”
得了他的話,阿留頭都不擡,立刻從牆邊拽來一張大桌子,一縱身跳上去,抱貓似地把他從櫃頂上抱下來,腳都沒讓他沾地,直接扛上肩頭。
“哥哥!”戴茉莉花的男孩子戚戚叫他,阿留當他是過小拙的兄弟,想管,卻被過小拙嗆了聲,“你就兩條胳膊,抱他還是抱我!”
抱你,當然是抱你,阿留心說,多一下都不敢耽擱,扛着人出去了。
坐慣了好轎、穿金戴玉的過小拙,眼下被個黑黑的窮小子扛在肩上,像個戰利品,走過金陵大大小小的街頭,他兩手玩着自己的長頭發,吹着初夏攜了花香的風,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笑,一個戲子不該有的那種笑。
饅頭,是一點點發起來的,市面,也是一點點亂的,到流民鬧事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已經有人人自危的肅殺氣了,謝一鷺一大早要去上衙,大天邊收碗筷邊說他:“你傻呀,人家都不去,就你去,還能給你個大官當?”
“越是這時候,越要有人管事。”謝一鷺老氣橫秋地說。
“哦喲,輪得到你管,”大天冷嘲熱諷,“你先把家裏的菜錢管管吧,再說了,”他抖抹布,“南京四圍全是兵,還怕老百姓鬧事?”
謝一鷺不敢告訴他,那些兵常年吃不飽饷,也跟着鬧了,眼下沒鬧的,不過是在觀望:“老百姓一拿上刀,就不是老百姓了。”
說到這兒,外面有人敲門,大天放下活兒去看,不一會兒,慌張地喊:“大、大人,是大官、大官!”
謝一鷺連忙出去,到院子裏一看,不是什麽大官,是穿鬥牛服的梅阿查,他帶了十幾個人,個個佩刀,見到謝一鷺,緩緩扯出一個笑來。
謝一鷺請他進屋,給他敬茶,驚詫他也是有鬥牛服的,既然這個身價,怎麽會甘于給廖吉祥打下手呢,更奇怪的,聖上欽賜的鬥牛服,他何苦穿着來找自己?
梅阿查是有意穿給他看,謝一鷺有學問,他沒有,謝一鷺有廖吉祥的偏袒,他也沒有,他只有這點可憐的權勢可以拿來炫耀了:“謝大人,梅某唐突。”
“哪裏哪裏,”說實話,謝一鷺有點怕他,那天在馬吊局上被他的氣勢鎮住了,“梅大人光臨寒舍,下官有失遠迎。”
這麽假的場面話,謝一鷺一般是說不出來的,梅阿查看了看他,忽然說:“聽人說了你對我家督公的意思。”
謝一鷺吓得差點從椅子上跪下去,低着頭,不敢出聲。
“是那麽回事麽?”梅阿查高高在上地問。
君子趨利避害,謝一鷺應該立即否認,可那不是他,已經敗露的事,他恥于左支右绌:“下官……下官造次!”
何止造次那麽簡單,這是壞了人倫綱常!梅阿查瞪圓了眼睛,根本沒想到他敢認,心裏那股火“噌”地一下竄起來:“你憑什麽!”
“啊?”謝一鷺驚訝地看着他,這位梅大人可以責備他,可以義正言辭地羞辱他,可“憑什麽”這話,聽着卻像是情場對手間的較勁,“下官……就憑着一片心。”
“哈,”梅阿查嗤笑,擺擺手,“得啦得啦,你有什麽本事,拿出來我看看。”
謝一鷺不解。
“你去跟上頭要兵,”梅阿查終于轉過頭,拿正眼看着他,“把這幫亂民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