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落轎,簾子有人給撩開,謝一鷺穩穩踏下來,屈身、出轎、擡頭,鄭銑在前邊,下了轎頭都不回,往後晃了晃手,是讓他跟上。
謝一鷺連忙上去,挨着他走,在大小宦官的簇擁中,搖搖擺擺進了園子。
園子不大,有質樸簡淡的韻味,這麽一大隊人周周折折,上了堂拐進小廳,廳上一重簾接着一重簾,一道屏壓着一道屏,目光所及之處全是宦官,謝一鷺驚奇,也局促,他像是個掉進了橘子堆的棒槌,成了與衆不同的那個。
“鄭小姐到了!”描金大屏那頭有人喊,尖嗓子,底氣很足,像是管慣了事的。
“鄭小姐也是你叫的!”鄭銑在這頭回,臉上挂着笑,像是嫌前頭引路的宦官走得慢,粗魯地把他們撥開,大步流星往裏闖。謝一鷺快步跟着,屋裏是極重的熏香味,沉香、脂粉香、龍涎香,七七八八混在一起,沖得人腦門疼。
繞過屏風是一張理石面方桌,桌上攤着馬吊牌,一東一南坐着兩個大太監,頭上戴雲紋抹額,身上是彩緞大袍,看見鄭銑,抱着拳站起來,打着趣叫一聲“九叔”。
這是論輩分了,謝一鷺在後頭站着,能感覺到這兩人不着痕跡但別有深意的目光,輕輕點過來一下,馬上又收回去。
“謝一鷺,我的‘紅人’!”鄭銑側一步把他讓出來,半開玩笑地推着他的肩膀,“甲榜探花,有學問的人!”
兩個太監馬上順着他的話頭贊賞起來,都是模棱兩可的場面話,謝一鷺知道他們是沖着鄭銑的面子,所以非但不高興,反而很難堪,鄭銑不管他們,自己到主座上坐下,把色子一丢,嚷了一聲:“六點!”
兩個太監抖着袖子要說什麽,這時北邊小屏風背後走出一對低聲談話的人來,謝一鷺先聽到腳步聲,一踩,然後一拖,他再熟悉不過了,是廖吉祥。
“八叔說完話兒了,”坐南頭的太監問,“那咱開牌?”
廖吉祥今天穿一身紅袍,少見的漂亮,也戴抹額,臉上淡淡揉了一層胭脂,謝一鷺不敢細認,是不是他給的那盒。
鄭銑似乎沒想到廖吉祥會來,愣了一下,馬上像被套索拴住了脖子的野狗,一點氣焰也沒有了。
和廖吉祥說話的是個胖太監,生麻子,兩個人挨在一起,袖口纏着袖口,看那樣子,手在裏頭是緊緊攥着的,謝一鷺盯着兩片袖子上擠出的褶皺,眉頭擰起來,活像個被挖了牆腳的情夫。
廖吉祥發現他的目光了,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和胖太監站遠了些,胖太監趕忙說:“哎叔你別急呀,我再饒你一成!”
顯然,他們是在談價錢,謝一鷺這時也認出來了,胖太監好像姓趙,是應天府管城門子的,品級不高,但肥得流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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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麽時候,鄭銑悄悄把主座讓出來了,不鹹不淡地在牌桌邊上繞,廖吉祥昂着驕傲的頭,清高得像一朵雲,施施然飄到主座上,重新丢了色子。
“也是六點!”衆人叫好,“八叔支了六點,我們還支什麽,八叔請牌吧!”
這是太監的圈子,太監的應酬,謝一鷺看着圈子中心的廖吉祥,清癯瘦小,憂心他擔不擔得起這份浮華,這時鄭銑在背後吩咐:“春鋤啊,你替我玩幾把,我和趙三有話說。”
謝一鷺明白,他是不願意坐廖吉祥的下手,這是正中下懷,他想,眼睛往牌桌邊那只纖長的白手上瞟。
廖吉祥一眼都沒多看他,可謝一鷺坐下時,分明覺得他在旁邊繃緊了,像初發的枯枝,或是乍起的微瀾,有了鮮活的生氣兒。
牌是骨牌,琉璃背兒,捏在手裏又溫又涼,謝一鷺洗牌時故意往廖吉祥那邊摸,他不該這樣的,可管不住自己,指尖每次短暫的相碰,他都覺得心要從嗓子眼兒裏跳出來了。
不着痕跡的舉動,廖吉祥也沒有躲閃的意思,謝一鷺的膽子便大起來,一邊在桌下拿腳勾他,一邊幹脆膽大包天地轉過頭,直愣愣看着他。
桌上的人瞧出來了,這兩個人不對勁兒,可沒人往“那種”事情上想,畢竟全南京城都認為他倆是仇人。
謝一鷺有恃無恐地把大袖子攤在桌沿上,借着遮掩想握一把廖吉祥的手,剛要蠢動,梅阿查風風火火繞過屏風進來,一眼看見謝一鷺,吼了一嗓子:“什麽東西,給我滾下去!”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他,這屋裏,論輩分梅阿查最高,他一反常态地發脾氣:“還有沒有規矩了,什麽人都敢上桌!”
靜了一陣,鄭銑出來打圓場:“七哥,”他懶洋洋地笑,攬着梅阿查的膀子,“我讓他替我玩兩把,你看你,還動氣了。”
梅阿查輕易不急,急起來誰的面子也不給:“你擡舉誰我不管,只是別髒了我們督公的袖子,”他搡開鄭銑的胳膊,“叫他起來!”
這話說得很打人臉,鄭銑卻仍忍讓他:“好好好,我的親哥!”他回頭叫謝一鷺下去,這才看見他搭在桌邊的袖子,鋪展得确實奇怪,但倉促間他沒多想,哄着梅阿查說,“行了吧哥,不生氣了吧?”
梅阿查臭着臉不說話,在場的人都以為他是埋怨鄭銑,只有廖吉祥知道,他是責怪自己的輕浮:“我累了,七哥,正好你替替我。”
梅阿查倏地擡起頭,像是被這話錐了心,別人聽不出來,可他明白,廖吉祥是舍他而替謝一鷺撐了腰。
謝一鷺還沒起來,廖吉祥先起來了,他一動,謝一鷺立刻跟着動,一個要邁步,一個正轉身,“嘩”地一響,腰間兩把玉佩好巧不巧纏到一起。
廖吉祥那個是好東西,金銀絲線鑲七寶羊脂玉,謝一鷺這個就寒酸了,一串不值錢的瑪瑙珠子,一霎時,兩人驚慌對視,雙雙紅了臉。
謝一鷺怕被人瞧出來,冒冒失失去拽那把東西,一拽,廖吉祥的腰就跟着晃,亭亭的,真的是楊柳細腰。
“哎喲喲,”鄭銑看笑話似的,抄着手半靠在牌桌邊,“這要是一男一女,都能寫成戲文了!”
廖吉祥的眼睫在顫,謝一鷺從近處看着,覺得那雙睫毛像顫在自己心上,搔得四肢百骸又酥又癢:“我……我給你解下來。”
說着,他要上手,梅阿查哪容得他放肆,從靴筒裏拔出一把小金刀,硬生生插到兩人中間,抓住謝一鷺的破瑪瑙珠子,猝不及防連根割斷噼裏啪啦是珠子落地的聲音,廖吉祥眼見着謝一鷺在自己面前白了臉,梅阿查讓他出醜了,卑微可憐地蹲在腳邊,一顆一顆地撿珠子。
“來吧,”梅阿查收起刀,鬥贏了的公雞似地耀武揚威,“我替老八來兩把!”
廖吉祥當着衆人的面兒不發作,衣擺輕輕擦過謝一鷺,走到小屏風背後去,一進去,他随即回身,只等了一個吐息的功夫,謝一鷺就進來了。
這才是真正的對視,悄悄的,怯怯的,用眼神糾纏,廖吉祥急于讓謝一鷺明白自己的心思,把手掌在臉頰上蹭了蹭,蹭下一層淡紅的胭脂來,伸出手,給他看。
紅胭脂,白手腕,這比寬衣解帶還讓人動情!
“養春,我有你,”手裏抓着那把瑪瑙珠子,謝一鷺捏着嗓子說,“夫複何求!”
廖吉祥沒動,任他貼過來,湊着發鬓,深深地嗅:“我恨不得把你藏到家裏,”這是只有他們倆知道的情話,“沒日沒夜地疼你。”
廖吉祥害羞了,低下頭,他模模糊糊知道那個“疼”字的意思,是天下之大不韪,可明知故犯般,他卻躍躍欲試。
院子裏剛掌燈,金棠從小花園斜插過來,往廖吉祥的大屋走,遠遠看見屋門前附耳擠着幾個人,是亦失哈和張彩,還有背長刀的阿留。
“幹嘛呢?”他走過去,輕聲問。
亦失哈看見他,躲着想走,被張彩一把牽住衣袖:“梅老大和督公吵起來了。”說着,他退了退,給金棠讓出地方這簡直是笑話,金棠不信,擺出一副不屑偷聽卻勉為其難的樣子,把耳朵貼上去,聽裏頭模模糊糊的,真有争辯聲:“……屏風後頭,幹什麽了!”
“那麽多人,能幹什麽……七哥你……”
金棠摸不着頭腦:“他們說什麽呢?”
“下午梅老大陪督公去玩馬吊牌回來就不高興,”張彩牽亦失哈衣袖的手一直不放開,有些仗着金棠的寵愛放肆嬌縱的意思,“好像……是為了謝一鷺。”
聽到這個名字,金棠似乎有些明白,把耳朵又貼回去,皺着眉頭聽。
“你……你自己說,”梅阿查明明是發難的那個,卻吞吞吐吐不敢正面質問,“你們是不是……是不是!”
廖吉祥把頭扭向桌上的刺虎盆栽,不回答。
“老八,”梅阿查恨不得掰着他的臉,讓他看自己,“懸崖勒馬吧!”
廖吉祥仍看着那盆刺虎,淡淡地說:“怎麽,我連有個說話的人都不行了?”
梅阿查撲過去,伏在他腳下,捧着他的膝蓋:“你要說話的人,有我,有金棠,有那些小的,”他像是難以啓齒,“那……那是個‘男人’!”
男人。廖吉祥的唇角一抖,終于偏頭看他了,看了,又做賊心虛地避開,蚊讷似地說:“男人怎麽了。”
“男人……”梅阿查好像不知道怎麽說,想來想去,咕哝了一句,“男人總要幹些什麽的!”
有一股熱流從臉頰升起,漲滿腮邊,湧向耳骨,廖吉祥的皮膚倏地紅透了,梅阿查被他這樣子吓到,不敢置信地抓着他的手,顫聲問:“你讓他……讓他了?”
廖吉祥不清楚他這個“讓”是怎麽個讓法,好像是讓了,又好像還沒有,梅阿查怕他白紙似的拎不清,脫口問:“你讓他脫衣裳了?”
這話聽起來露骨,實則是含蓄,廖吉祥的脖頸卻像是再也撐不住那份羞赧,仿佛一朵從枝頭折下的山茶花,深深垂在胸前。
梅阿查想的可比脫衣服多得多了:“你這個傻瓜!”他騰地站起來,捏起拳頭,一身要殺人的戾氣,“你好歹是個正四品,他算什麽東西!”他恨得咬牙切齒“他是利用你,你卻讓他拿你當了戲子,當了小唱!”
廖吉祥被他說急了,凄凄地辯解:“他不是!”
“對,”梅阿查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臧芳背着你去陝西的時候,你也說他不是!”
這時候,廖吉祥動搖了,手在袖子裏不自覺攥緊:“他不一樣,”他輕聲說,“他要是臧芳,鄭銑弄不着他。”
梅阿查冷笑:“騙得你開心的時候,當然看他什麽都好,”他猛地一拍桌子,“等他玩夠你了,就一腳蹬開!”
這話嚷得大聲,屋外頭都聽見了,亦失哈和張彩驚詫地對看一眼,金棠覺得不能讓這話再說下去了,擡手敲了敲門:“督公,謝一鷺在角門外,讓不讓進?”
梅阿查立時甩出來一句:“讓他滾!”
金棠候了一陣,沒候來廖吉祥的吩咐,便趕走阿留,讓亦失哈去角門回話,把張彩拉到身邊,交代他:“告訴亦失哈,一個字也不許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