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轎子悠悠地顫,金棠捧着一本《千百年眼》,一目十行地看,沿街老遠跑上來一個高麗宦官,和随轎的耳語了兩句,靠近來。
是自己人,金棠推開轎板,不看他,只出個耳朵,小珰顯得有些緊張,低聲說:“早上督公把阮钿叫去了。”
金棠淡淡瞥他一眼:“怎麽處置的?”
“抽的鞭子,說給他留面子,不抽臉。”
金棠似有若無地笑了,擺擺手,小珰乖乖退下,随轎的走上來,恭敬地等着,金棠随口說:“賞他。”
轎板推上,金棠接着看書,沒看一頁,轎子晃了晃,落下來,只聽跟轎的在外頭嚷:“前頭怎麽回事!”
已經到戚畹的行轅附近了,他暫住在九公子園,這裏街道窄,總有小摩擦,跟轎的查看清了回來禀報:“爺爺,是道讓戚畹封了,有個小官不知道,打這兒過被打了。”
“嗯,”金棠愛理不理的,“讓他滾起來把路讓開。”
跟轎的這就上前頭去趕人,轎子重新悠悠地顫,顫得金棠很惬意,可能是心情好,他推開轎板,只開了一條縫,就看見路邊一頂被砸爛了的轎子。
“停下!”他狠狠跺了下腳。
不等轎子停穩,他掀開簾子跨出去,推開戚畹的人一看,地上趴的确實是屈鳳,沒受傷,只是滿身泥土,被人拿腳踩着肩膀。
金棠掃視一圈,打人的都是沒有品級的火者,看見他,立刻站正了哈下腰,跟轎的亮出廖吉祥的名帖,金棠沒說話,徑直走向屈鳳,不費多餘的客套,架着胳膊把人拉起來,屈鳳比他高不少,他不得不用整個身子擎住他。
那麽近,屈鳳看見他的眼睛,騰地紅了臉,像少年做了蠢事被最不想見的人撞破,羞恥而不知所措。
“你們知道這是誰嗎!”金棠看起來是真的氣憤,指着那幫火者,“這是禮部尚書的小公子!”
別說是禮部尚書的兒子,就是禮部尚書,宦官也是不買賬的,火者們面面相觑,礙着金棠的面子,才順從地道了“知罪”。
屈鳳的樣子很狼狽,最狼狽不是挨了打,而是挨打被金棠看見了,想想上次兩人見面的情形,他想道謝,道謝的話卻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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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義解了圍,金棠照理該上轎了,可他卻彎下腰,直接用手——那是一雙細致潔白的手,戴着開過光的寶石戒指——拍打屈鳳官袍的下擺,他不是充好人,屈鳳能感覺到,他是真心的,真心想讓他幹淨體面地離開。
就因為上次自己一時好心叫住了跛腳的他?屈鳳恍惚間擡起頭,發現金棠的人都用一種驚詫、甚至是敵視的眼光瞪着他,記得過去有個同窗說過,“太監的性子最難拿,但若是拿得着,對了他們的心思,卻是頭也可割與你,乃至替你出死力”,眼下看來确是對的。
“多謝。”屈鳳忽然說。
金棠拍袍子的手應聲頓住,似乎很意外,他以為屈鳳是瞧不起他的,是不屑于與他言語往來的,他直起身子,兩手手心上沾滿了塵土:“坐我的轎吧,我……”
屈鳳突然往他手裏塞了什麽東西,一低頭,帶着長随和轎夫,灰溜溜走了。
金棠緩緩往手上看,是一方小帕,雪白的,不是絲,是織得細膩的丁娘子布,他趕忙喊跟轎的:“快快,提水來!”
他讓底下人收着帕子,自己拿淨水洗了手,用熏過橄榄香的絲綢汗巾擦幹,才把帕子要回來,挑簾上了轎。
九公子園不大,但景色好,有幾棵上千年的老樹,還有一片丁香林,金棠就坐在丁香林下的花廊裏等戚畹,茶是好茶,泡得也得法,就是不熱。涼茶不是個好兆頭,果然戚畹久久沒到,金棠從日頭在東時開始等,一直等到日頭偏西了,人才穿着便服遲遲地來。
上次屠鑰送的那個大姑娘跟着,給他端茶盞,戚畹沒什麽架子,從枝頭折下一支待放的花苞,坐到金棠身邊。
金棠連忙站起來,恭敬地弓下腰,戚畹将花枝放在鼻邊嗅:“坐,”他把他從上到下看一遍,“你是姓……金吧?”
“二祖宗好記性!”
“什麽二祖宗,下頭人拍馬屁的話,”戚畹笑了:“老八身邊的人都不錯,你們幾個都很好,你,還有老七。”
氣氛融洽,金棠趕緊從懷裏掏出禮單,正是上次梅阿查掏給鄭銑那份:“二祖宗,我們督公特地讓我來賠罪……”
戚畹把禮單接過去,朝大姑娘揮了揮手,讓她下去:“老八太見外了,”說着,他居然翻看起來,金棠很驚訝,一般太監到了這個位置,都是羞于親自看禮單的,他剛覺得不妙,戚畹便問:“廖吉祥的書信是你替他管着?”
稱呼變了,不稱“老八”而改稱全名,金棠知道,他得小心應對了:“是,公文、私信都是我管。”
戚畹眯眼看着禮單,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我來南京之前……老祖宗來過信?”
是來過的,金棠多精明一個人,立刻答:“沒有,或許是來過,督公沒給我看。”
“哦,他不知道我來……”戚畹把禮單放下,玩弄手裏的花枝,“對了,聽人說他晚上睡不好?”
“夜夜發噩夢,”金棠說,“跟二祖宗說實話,督公他……是在甘肅呆傷了。”
讓廖吉祥去甘肅的是當今天子,這話犯忌諱,戚畹不言語,金棠只得接着說:“年前從普陀山請了個大法師,診了太素脈,還用子時三刻斷喉的小母雞骨頭請了鸾筆仙,筆仙兒說非砍樹不行,我們……”
“法術沒錯,能這麽行嗎,”戚畹突然在禮單上拍了一巴掌,“好幾千棵樹說砍就砍,他要幹什麽!”
這是震怒了,金棠做出惶恐的樣子,“撲通”一聲跪到。戚畹并不叫他起來,手上稍一使力,把花枝從中折斷:“有人說,他是知道我要來,才砍了矮梨樹。”
金棠猛然擡頭:“妄斷!”他膝行到戚畹跟前,摘下紗帽扔出去,“沒了矮梨樹,督公能得什麽好處?”他一把拔掉簪髻的銀笄,“叮”地甩到腳邊,“二祖宗要是疑心,就砍了奴的頭,讓奴替廖督公證清白!”
一顆奴才頭,戚畹是不吝惜砍的,戚畹也知道這小子信他會砍,跟他敢把腦袋拿出來拼,不是廖吉祥真無辜,就是這姓金的是死忠:“哈哈哈!”戚畹大笑,“你小子,有意思!”他邊笑邊把碎花枝丢掉,蹭了蹭手,“起來,戴好你的冠兒,上我屋兒,喝口熱茶去!”
沒等入夜,謝一鷺就急惶惶跑到靈福寺,紫紅的天光照在白石燈上,泛出一抹豔麗的血色。昨天夜裏他來送信了,信是給廖吉祥的,但還是老規矩,不署名,開頭他這樣寫:君乃富貴子,我為貧寒士,雖如夏花之于冬雪,但求一晤。
“但求一晤”,這是謝一鷺眼下全部的心思,想見他一面,好了結這段孽緣。
隔着三四步遠,他看見石燈裏有東西,是信,他走近些,一看那紙,便知道不是自己的去信,對方這麽快回信,說明廖吉祥日日着人來看?謝一鷺不禁有些飄飄然,胡亂甚至粗魯地攤開紙,上頭一筆快意風流的字:“富貴頸上刀,貧寒自逍遙。
明日,舊時,舊地,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