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一鷺和屈鳳擠在一頂轎子裏,胳膊貼着胳膊腿挨着腿,屈鳳身上那股安息香的味道熏得謝一鷺暈乎乎的。
“你就不能雇頂轎子?”屈鳳埋怨他,表情卻一點埋怨的意思也沒有,“你總這麽擠我的轎坐,人家要說閑話的。”
“說什麽閑話,”謝一鷺沒精打采的,大半張臉腫着,一副狼狽相,“我說我自己走,是你非讓我坐你的轎。”
“得得得,算我倒貼行了吧,”屈鳳拿肩膀擠他,“哎我說,怎麽從月末到現在,你一直垂頭喪氣的?”
“沒事,”謝一鷺長出一口氣,“疼,難受。”
屈鳳眉頭一動:“你不會……又去見那個什麽書友了吧?”
被他說中了,謝一鷺懊惱地別開臉,屈鳳擠着他追問:“怎麽,你不合她的意?”
轎子顫了兩顫,落下來,長随在外頭禀報:“大人,到了。”
謝一鷺趕緊下轎,屈鳳緊随其後,這是南門內的一條小巷,名字叫沙窩,巷子裏停的全是官轎,時來時走,屈鳳吩咐轎夫到隔壁巷子去等,然後挽着謝一鷺進去。
小巷裏有一處院子,院門上挂一塊方匾,寫着“同春園”三個字,門口設一張桌,桌後是一個書記,旁邊還站着個宦官,謝一鷺要進門,被攔下了:“錢呢?”
謝一鷺蹙眉:“什麽錢?”
那宦官嗤笑:“這是給欽差采辦太監戚畹戚公公接風的宴席,當然是接風錢,”他很瞧不起地掃一眼謝一鷺的補子,“你給二十兩。”
北京官場上沒這種規矩,謝一鷺不理他的茬,屈鳳拽了他一把,掏出五十兩銀子放在桌上,報了姓名,推着他進去。
謝一鷺憤憤不平,正要指摘,繞過影壁一擡頭,是一派園林風景,這時節綠還不濃,盈盈的帶着黃意,白牆黑瓦,檐頭飛翹,側耳聽,潺潺的是石洞橋下的流水聲。迎候的把他倆往園林深處請,一路上有太湖石,有芍藥欄,荼蘼架上煙絲醉軟,謝一鷺感嘆:“到底是戚畹,來了南京還這麽大排場。”
屈鳳搖開折扇,貼着他的耳朵根:“做東的是織造局。”
聽到“織造局”三個字,謝一鷺的神色便不對了,有些酸,有些澀,還有那麽一丁點恍惚,屈鳳問他:“戚畹什麽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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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監正四品太監,‘老祖宗’跟前的紅人,這些年沒少出來搜刮。”
兩人邊走邊聊,席面設在園林北側,繞湖岸連綿擺了二三十桌,主桌在一塊探入水中的小沙洲上,對面湖心亭上設戲臺,請的是華林部,這時候已經開唱了,演的是《紅梨記·亭會》。
謝一鷺和屈鳳揀下首的桌坐,官階低的早到,這是鐵律,越往後,來的越是大員,漸漸的,雲雁補子、孔雀補子都齊了,這時,一個須發花白的錦雞補子踱到兩人跟前,審慎地把謝一鷺看了看,沉聲對屈鳳說:“起來,前頭坐去。”
屈鳳立刻起身,瞥都沒敢瞥謝一鷺一眼,繞去前頭了,謝一鷺納悶,但也不意外,屈鳳家是有門檻的,他早料到了,只是沒想到是二品官。
月牙上了柳梢頭,屠鑰才帶着一夥人,簇擁着鄭銑到了,今天的鄭銑渾然是一支帶露的花、一朵出岫的雲,穿着大紅妝花雲龍過肩緞,腰上紮玉帶,佩金銀縧環,他人本來長得就豔,臉上還揉了胭脂,這月下水上的,不用看別人,就看他了。
他去主桌,沿着湖岸過來,一路上大小官員紛紛起身作揖,他恁地目中無人,單單在謝一鷺面前停下,叫了一聲“春鋤”。
謝一鷺忙回禮,但沒說話,鄭銑等了等,沒等來他的阿谀,笑笑過去了。
周圍的同僚竊竊私語,他們羨慕謝一鷺的聲名,卻不敢公然與織造局作對,甚至連跟他多說一句話,都怕受了牽連。
戲唱了一折又一折,等天徹底黑透了,宴席的主角才姍姍來遲。
戚畹是廖吉祥陪着到的,兩個人肩湊着肩頭貼着頭,極親熱地說話,戚畹一身紫金坐蟒大袍,廖吉祥和他比就遜色多了,月白色織金曳撒,雲頭小靴,走起路來微微地颠,看着有些可憐。
他倆後頭是一大票煊赫的随從,個個穿金戴玉,打頭的是梅阿查和戚畹的一個親信,兩人好像也是舊識,挽着手熱絡地說話,随後是金棠、阮钿之流,腰刀擎得端正,膝襕上的蟒紋映着流動的水波,絢麗得晃眼。
文武官員争搶着問安,謝一鷺也忍不住去看,不是看萬歲欽點的戚太監,而是看羸瘦的廖吉祥,他到現在都難以相信那個傳書的人是他,那一筆豐筋遒麗的字,那些“昨夜雲清,風時拂,念君”的悱恻之語,怎麽可能出自一個太監?
錯了,一定是哪裏錯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人家,廖吉祥卻目不斜視,眼光甚至沒往他這邊多斜一斜,謝一鷺認得清,那人的位子在衆人中心,在峥嵘的高寒處,而自己呢,不過是凡塵俗世裏的一粒沙。
戚畹入座,廖吉祥坐他左手,鄭銑坐他右手,南京城數得上的實權人物都出面了,菜色是驢炙、海參一類的珍馐,各部只有堂上官能上主桌。
戚畹并不像鄭銑說的,是個讨人厭的“老家夥”,他四十多歲,白面皮,模樣也是好的,只是臃腫發胖了,外加有個鷹鈎鼻,鼻頭爛糟糟地紅。
草草吃了兩口菜,他開杯:“咱家這次來,是給萬歲爺辦貢的,”他有一對笑眼,乍看是個和藹的人,“咱們萬歲爺呀,想喝浙江茶了,”他絮絮的,閑話家常一樣,“咱家這回是路過南京,叨擾各位,先敬大夥一杯,一千歲!”
官面上幹杯不說“幹杯”,說“千歲”,滿桌人哄然舉杯,說着客套的吉祥話,胡亂把酒吞了。
酒放下,戚畹接着說:“咱家帶了六百艘馬快船來,三百艘去浙江,三百艘留下,”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是叫南京城上貢,“這金陵啊,是個好地方……”話鋒忽然一轉,“是吧,老八?”他問廖吉祥。
“三哥放心,”廖吉祥應得幹脆:“你在南京的事,我辦。”
戚畹笑起來,大手在廖吉祥纖長的手掌上握了握:“我這個阿弟,書讀得多,心腸好,你們這些人可不要欺負他!”
這話把一桌人都說愣了,尴尬地面面相觑,鄭銑聽得明白,這話是說給他聽呢:“我看誰敢!”他把酒盅狠狠擲在桌上,“織造局有用得着人的地方,我有的是兵!”
戚畹回過頭,今晚第一次拿正眼瞧他:“老九,別的我不誇你,就誇你痛快!”他豪爽地端起杯,朝衆人拱了拱,“來吧,二千歲!”
大夥戰戰兢兢舉杯,囫囵吞下這第二杯酒,戚畹向他那幹練的心腹眨了眨眼,一張貢表便遞上來,直接遞到戶部尚書手裏:鲫魚四十四扛,天鵝二十六扛,香梨百二十扛,用冰;腌菜二百壇、蜜餞櫻桃七十壇、魚鲊兩萬三千金、春茶二十萬斤……
“這……”戶部尚書驚訝于這個數字,話還沒出口,戚畹就從腰上拽下什麽東西,一把扔到桌上,是一面金牌,禦筆親書。
席面上唰地靜了,戚畹提起筷子,吃着菜慢慢等,等來等去終究沒人說話,他便笑彎了眼睛,指着大夥的酒杯:“三千歲,喝!”
沒人敢不喝,酒硬咽下去,辣得喉嚨痛,百官随後按着官階排隊上來敬酒,謝一鷺也在當中,因為離得近,他看見鄭銑從戶部尚書手裏拿過貢表,一打眼,樂了:“三哥,這金陵香梨……”
戚畹不明就裏:“怎麽?”
鄭銑噙着笑,閃動的目光投向廖吉祥:“這你得問織造局了。”
不等戚畹問,廖吉祥直說:“樹我砍了。”
戚畹愣了一下:“砍了多少?”
廖吉祥答:“全砍了。”
戚畹的臉瞬間冷了,可能礙于兩人都是“老祖宗”名下的人,他沒發作,但神情顯然不對,心浮氣躁的,他一斜眼看見長隊裏的謝一鷺,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實在醒目,正直勾勾往這邊看,戚畹辨了辨,他看的是廖吉祥。
“狗東西,看什麽看!”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酒盅,甩到謝一鷺身上,人群嘩地散開,酒不多,只沾濕了前襟,但一道道探尋的目光叫人受不了,謝一鷺惶惶擡頭,正和廖吉祥四目相對,那雙眼睛裏好像有東西,謝一鷺說不清是什麽,只看見他菩薩似的嘴唇要動不動的,這時,鄭銑搶先一步:“三哥別動氣,來來,給你引薦個人。”
這是替謝一鷺解圍呢,謝一鷺卻恍若未聞,他緊盯着廖吉祥,想知道他是不是要說些什麽,還是自己看錯了,等戚畹朝鄭銑轉過頭去,廖吉祥便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眼睛。
只是一次偶然的對視,謝一鷺卻覺得心口絞得疼,他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放不下了,那人如果是個妓女,可能見了面也就淡了,偏偏他是個太監,還是個惡貫滿盈的大珰,這不合情理的倒錯讓謝一鷺欲罷不能。
鄭銑引薦的是屠鑰,他帶着手下幾個總旗、小旗,并一排缇騎,端着海碗,熱熱鬧鬧上來敬酒,除了酒,還孝敬了一個十六七的大姑娘。戚畹的眼睛亮了,他喜歡這個,早年在京裏就有為窯姐一擲千金的韻事,屠鑰這是搔到了他的癢處。
姑娘生得粉嫩,最可人是那一對三寸金蓮,她穿八寶裙,鞋頭在裙邊上若隐若現,顫悠悠走到戚畹身邊,戚畹立刻捧花兒似地把她捧住:“哎喲喲,我的嫦娥娘娘,快歇歇,別走壞了小腳!”
他讓姑娘坐在他膝上,他殷勤地給擎着腰,邊說話兒邊把大手往下捋,一直捋到人家裙子裏,姑娘靠着他的膀子嘻嘻笑,他扯了扯,扯下一只鞋,小鞋不足一搾長,滿繡着纏枝紋蓮花,鄭銑也常玩這個,替戚畹把酒盅斟滿,輕輕放進鞋裏。
這叫金蓮杯,是嫖客的雅好,他把鞋給那姑娘,讓她敬酒,姑娘含羞答答,扭捏着不應承,不過是吊胃口的手段,游曳花叢的都懂,鄭銑朝身後揚了把手,一聲莺啼,過小拙薄施着粉黛,款擺着腰肢出來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麽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往好處牽……”
他唱《尋夢》,身上是翠生生的裙衫,頭上是豔晶晶的花钿,一個回眸,活脫脫是杜麗娘從畫軸上走下來,戚畹看得一愣,他不好男色,卻免不了為這少年一晌貪看。
過小拙的酒在座的都喝過,可他的戲,聽過的就不多了,那柳枝似的身段、芍藥色的眼角、蜜一樣的嗓子,袍袖在誰鬓邊抖上一抖,都是一陣香風,能要人的命。
過小拙知道自己的美,也享受男人們的垂涎,他一側頭,看見廖吉祥背後有個傻頭傻腦的黑小子,背着長刀,盯他盯得癡狂,他抿嘴偷笑,那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
大姑娘看戚畹的魂兒都被這假女人勾去了,嬌嬌的,忙把金蓮杯往他嘴邊送,戚畹大口吞了,叫再滿上,讓她去敬廖吉祥。
在別人看,這是擡舉,可在謝一鷺看,卻是肮髒、淫亵。他着看那只妓鞋橫在廖吉祥嘴邊,想起他的詩,“梅作熏鄉客,松為伴座人”,“天上風雲真似夢,人間歲月竟如流”,還有那句悲憤的“難鳴”……這樣的人怎麽受得了妓女的折辱!
廖吉祥的手卻動了,和謝一鷺想的不一樣,他徑直執起鞋,淺淺一笑:“三哥,”他把鞋端到戚畹嘴邊,淡淡說了句,“手執此杯行客酒,欲客齒頰生蓮花,弟弟敬你。”
滿桌的人一時間懵了,懵他的謙遜乖巧,懵他的出口成章,謝一鷺心上像被人重重擊了一錘——是他了,不會錯,風采、氣韻,都是那個人。
謝一鷺今天喝多了,多得腳步蹒跚,暈頭轉向醉倒在草叢裏,等醒過來,宴席早散了,遠遠的,有朦朦的說話聲,他沒在意,捋了捋袍子要走,忽然,那邊傳來一聲“三哥”,是廖吉祥。
“老八,你誤我啊!”這是戚畹。
謝一鷺蹑手蹑腳探過去,借着月光張望,那兩人在湖心亭上,廖吉祥坐着,戚畹煩躁地來回踱步,風時起時落,聽不大清。
“……梨子,這時節沒梨,南京就得折銀子給我……”
說的是矮梨樹,謝一鷺躲到湖山石後,聽戚畹的聲音越來越高:“貢表上寫的清楚,萬歲爺要的是梨,一棵樹能結多少梨子!”
這是訛詐,和阮钿一樣的手段。
“一顆梨我收他一兩銀子不多吧,一棵樹就是上百兩!”
謝一鷺驚得張大了嘴巴,一顆梨子一兩銀,一棵樹最少攤派一百兩,後山那片梨樹林他見過,恐怕有上萬棵,這一趟下來就是百萬兩,辦事的衙門還要層層盤剝,這不是讓老百姓傾家蕩産,是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我特意拐來南京為什麽?吉祥啊,我走的時候分你兩成,你這一年的孝敬錢就夠了!”
謝一鷺渾身往外冒汗,是吓的,被戚畹的貪婪,和他卑劣的手段。
“……萬歲爺已經不高興了,要不是老祖宗……沒銀子,你這織造還想不想幹!”
謝一鷺一點聽不到廖吉祥的聲音,他沉默着,像個啞巴。
“……還有鄭銑,你不要事事和他比,老祖宗怎麽說的,他是南京鎮守,是萬歲爺三千裏外的親臣!”
謝一鷺沒聽完,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太監的心太毒了,要不是廖吉祥事先砍了樹,整個南京城都……等等,他慢慢冷靜,廖吉祥為什麽砍樹?真是因為矮梨樹的香氣讓他不能安枕?阮钿在妓女巷的表現,梅阿查夜訪兵部,浙江兵進城後兵部罕見的失語,還有張彩在梨樹林的那些話……謝一鷺像被冷水激了,腦子一片空白。
這夜之後,他夜夜都去靈福寺,夜夜都失望而歸,沒有信,怎麽可能還有信呢,他嘲笑自己的貪心,明明是他先拂袖而去的,柳滿坡外的小老泉,那個微風輕拂的山坡,還有坡下滿身檀木香氣的人,他腿不好,那麽遠的路,他是怎麽回去的?
想想,謝一鷺便覺得眼睛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