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魏亦清怔愣片刻, 而後有些猶豫道:“自是……知道的。”
沈問之,當今皇後娘娘的兄長,沈家獨子, 據說當年, 也是名震京華的少年将軍。
只可惜,英年早逝, 在永章五年出征百濮之時, 因糧草不足,又不願放棄城中百姓,只能死守城門,最後被敵人的鐵騎踏破城門, 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而當時負責糧草的,似乎是裴家的人?
魏亦清眨眨眼,心裏猛地想到了什麽, 擡起頭驚愕的看着成國公。
成國公面上無神,眼眸悠遠深邃,盡是懷念。
想當年,先帝在位時, 他和沈家小将軍一文一武, 并稱大啓雙絕, 甚至先帝金口玉言, 曾說過大啓有他二人在,必可再創盛世, 無畏外敵侵擾!
他們第一次見面, 是在臨街的酒樓上,他與友人在喝酒論詩。而下方街道上的沈問之,則是身騎一匹高頭大馬, 眉宇飛揚,星眸璀璨。一襲紅衣傾冠天下,一頭長發随意挽起,落下兩绺發絲在耳邊輕晃,一派少年風流的姿态。
濯濯春日柳,朗朗風間竹。
怎一句,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能夠描繪?
他手持馬鞭,正在教訓一個當街強搶民女的官員之子,大手一揚,啪啪兩聲,把那個膽大包天的纨绔子弟抽了個哭爹喊娘,伏地求饒。
那是成國公第一次見到這個在京城跟他享有并稱的少年郎,只那一眼,就讓他摒棄了多年來武人粗俗無禮的看法。
等到後來府尹前來,又聽到他在那侃侃而談,一派講理之态,到最後,劍眉斜飛,只一句:“在下沈家沈問之,大人要是有什麽疑惑,盡管上将軍府來找我!”
只那一眼,就入了眼,再也忘不掉。
直到後來,他與沈問之相談甚歡,得知他不僅武功不錯,文采亦是不凡;得知他心懷抱負,誓要為國為家做出一番貢獻;得知他年少成名,十二歲就同父親上過戰場,在軍營中也算是有赫赫威名……得知他已有心上之人,就當着再過兩年,二人便成婚——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結束在永章五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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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能離開的,成國公苦笑。
他能夠撤退的,最起碼,保全自己,保全那支軍隊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他沒有。因為他的身後,就是一座城池。他如果走了,那座城池數千名百姓,就只能化為枯骨。
他自己的命和數千名百姓的命,孰輕孰重,他心裏早已有了決斷。
那麽一個風流恣意每每與他談笑風生的少年郎,就那麽冷冰冰地死在了邊疆。
死無全屍。
他不是沈家子,但他的铮铮鐵骨,也不必沈家歷來的男兒要差!
成國公開口,面上疲憊,聲音沙啞:“你以為,當初沈問之出事,是裴家下的手?”
魏亦清咽了口唾沫,幾乎有點不敢再去聽那殘忍的真相,卻聽他猛地大笑出聲,聲音帶着難言的悲涼: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裴家算什麽東西?他一個小小的裴家哪裏有膽子去動當朝國舅爺?”
“沈家是什麽樣的存在?那是傳承上百年的武将世家!府裏的男兒,就沒有一個不是英雄好漢的!裴家與他碰上,不過是蚍蜉撼樹,自取滅亡!”
成國公指着天罵道,累的氣喘籲籲:
“若不是、若不是那位的示意,他裴家哪裏來的能耐,能在糧草上動手腳?”
“沈家在軍中經營多年,從前方到後勤自有自己信任的一條線路,結果當初戰事正激烈的時候,管理糧草的那位卻被人以莫須有的罪名撸了下去,緊接着上位的,就是裴家的人!”
成國公死死地盯着他:“你跟我說皇帝不知道這件事?沒參與這件事?怎麽就這麽巧?偏偏趕在那個時候出事?!!”
魏亦清臉色慘白,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他艱難的開口:“父親……”
成國公聲嘶力竭,最後好似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洩了出來,直挺挺地倒在椅背上,一動不動。
他呆呆的看着上空,眼中一片空白。
沉默良久,他方才幽幽道:“你以為這些事,沈将軍不知道?皇後不知道?太子不知道?”他看着他:“你當真以為太子真如面上那般單純無害?”
魏亦清垂眸,不發一言。
“你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心,我能理解,畢竟你是家族這幾代中最聰明的一個。可是你要如何保證,太子,不會是下一個皇帝?”
卧側之榻豈容他人鼾睡,等到太子真的上位,他還能維持現在的溫和嗎?能容得下日益強盛的魏家嗎?
當初的三皇子、現在的皇帝,不也是在上位後,以一副溫文爾雅的态度,慢慢侵吞着朝堂的各方勢力,一點一點的,把沈問之逼上絕路?
成國公疲憊的閉上雙眼,一只大手捂在眼上,一手無力地垂在下面。
魏亦清沉默良久,成國公正以為他打消了想法時,卻忽的聽到一刺耳的聲音,緊接着,就見魏亦清猛地站起身,身後的椅子被他的動作帶得往後劃去——
“父親。”他開口,目光堅毅:“兒子想賭一把。”
成國公皺眉,愣愣的坐直了身子,就見自己最驕傲的兒子,那一張年少的臉上滿是堅定,他說:
“難道父親就甘心,讓魏家就這麽沉寂下去,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富豪之家?”
“魏家的世家之名,是由一代又一代先祖努力掙出來的。”
“若是這般無所作為,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先祖的心血付諸東流?”
“賭一把,贏了,還能重現魏家往日的輝煌!”
“兒子相信,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樣的人!”
成國公看着他,瞬間怔愣了起來。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滿腔熱血,心懷報國志,誓要與好友一起,一文一武,守護大啓的安寧。
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了現在這副碌碌無為的模樣呢?
是了,是在沈問之出事之後。
成國公不由想起這些年魏家低調行事,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這些世家自诩高貴看不上皇帝;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他對皇帝害死至交好友的一種反抗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知道他害死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成國公也什麽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藏起來,不去為這麽一個殺人兇手效命罷了。
成國公躺在椅子上,失神的望着虛空。
賭一把……
·
夜幕漸漸降臨,整個長寧侯府也暗了下去,忙碌了一天的丫鬟小厮們也終于有了休息的時間。唯獨書房裏,還是一片燈火通明。
“可查到了?”蕭琞坐在書房正中間,随意的翻着一本雜書,看着面前半跪着的黑衣人,随意擡了擡眼皮,淡淡問道。
“回侯爺的話,煙翠山銀環蛇之事,屬下查到,與禁軍副統領今晨脫不開關系。”那黑衣人沉聲答道。
蕭琞捏着書頁的手一緊,眸中幾乎是瞬間閃過一抹殺意。
今晨。
公主身邊的那個男人。
蕭琞幾乎瞬間就想到了那日晨起,他大搖大擺地從公主房中出來的情境,周身的氣息一瞬間就冷了許多。
那黑衣人咽了口唾沫,咬牙道:“還有,屬下在查的時候,發現這件事隐隐約約有太子參與的痕跡,屬下擔心打草驚蛇,就沒敢查下去——”
“不必查了。”蕭琞冷聲道,看着外面的圓月,眸中晦澀莫名:“他們壓根就沒想遮着掩着,查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對于這件事,皇帝也未必不知道,但卻任由太子做這件事,無非是想給他一個警告。
警告他,讓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因此對于這件事,他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
蕭琞抖了抖書頁,心中冷笑一聲。
且看着吧。
·
對于成國公府和長寧侯書房發生的事,謝令從自然是一概不知。
從過完年到現在,還不到半年的時光,就先後發生了幾件大事。清流一派裴家因為三皇子造反而在朝堂上銷聲匿跡;世家方面因為宣國公不知怎地惹怒了皇帝,也是損失慘重,再加上雙方都有一些不足為道的小勢力落馬,一時之間也是達到了詭異的平衡,整個京城的氛圍都好了許多。
要說最近也不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長寧侯的事情處理沒過兩天,皇帝就又下旨把薛、譚兩位大人貶官,下放到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些人莫名其妙,另一些人聯想到煙翠山上這兩家的公子對魏北王世子出言不遜的事,心裏也都跟個明鏡似的清晰明了。
謝令從聽聞了這件事,也只是笑笑就過去了。
皇帝對魏北王虎視眈眈心存戒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哪怕它是公開的,它也是個秘密。
不管皇帝是怎麽想的,明面上,對于遠在朔北的魏北王還是極為親切的。朔北那邊的稅收每年不少的都會運到京城,哪怕皇帝派人去查,也是分毫不差;皇帝這邊每到逢年過節都會給魏北王一些賞賜,表達自己雖身處京城,但對這位皇室宗親也是極為關心的。二人內裏什麽想法不說,表面功夫做得還是十分妥當的。
皇帝是個明君,哪怕他忌憚魏北王的權勢,但也不會主動出手,壞了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就算最後還是到了要跟魏北王兵刃相接的地步,那由頭,也一定是魏北王做了錯事,反正不可能是皇帝這邊失了道義。
也是因此,魏北王世子進京,哪怕實際上是來做質子的,明面上還是搞出來了交流學習的名號,甚至特意為他修建的魏北王府,比一般成年皇子的王府規制還要高。
他身邊的臣子不說別的,揣摩上意做的還是不錯的,像是薛、譚兩位大人,不說多聰明,最起碼也大致能明白皇帝的意思。可他們聰明不代表他們的孩子也聰明,兩位公子也不知道從哪聽來的皇帝十分忌憚魏北王的事,未經深入了解就擅作主張,在魏亦清設的宴會上為難謝玄稷,幾乎就相當于在所有朝堂大臣、世家子女面前當衆打皇帝的臉!皇帝又如何能不生氣?
要說你為難人家也就算了,要是最終真的能讓他出醜壞了他的名聲,皇帝最多也只是小懲大誡;可他們偏偏是個沒腦子的,拿人家最擅長的挑釁人家,白白被打了臉不說,還幫他在衆人白白刷了一波美名,皇帝這就不只是氣,這簡直是要氣炸了!
薛、譚兩位大人終究不是什麽位高權重的人,走了也就走了,灰溜溜的,沒有掀起一點風浪。
最近的長寧侯府清靜不少。太夫人本就因為大公主前些日子發飙對她多多少少心懷畏懼,再加上最近長寧侯失勢,整日賦閑在家,太夫人自認為現在只有大公主能夠在皇上面前為蕭琞說說好話,自是不敢再在這個時候得罪她,每日老老實實,也不再作妖;長寧侯似乎是想同了,每日也不在她面前刷存在感站在她院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看着她,弄得謝令從心裏也是輕松不少。
要說本該就此清淨下來,每日和今晨待在一處,日子倒也該過的自在的,可偏偏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隔三差五就在謝令從面前晃悠,那個人,正是侯府表小姐,許平柔。
一開始謝令從聽聞這個名號,腦子裏霎時間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她最近看的那些話本,裏面的表妹一般都是愛慕公子的姑娘,對公子癡心一片,就算不能與公子喜結連理,心中也是念念不忘公子的。
謝令從承認自己這些日子仿佛被那些斂秋不知道在哪兒尋的話本洗腦了,但一開始對于這位表小姐,謝令從心中是沒有什麽好感的——原因無他,長寧侯府這座宅子,怕是風水不太好,裏面的人除了一個蕭琬,就沒有多少是正常的。
也是因此,在第一次許平柔想要求見她的時候,謝令從讓斂冬随意找了個理由把她打發了。
第二次來的時候,謝令從同樣是如此操作。
本以為再一再二不再三,好歹是個姑娘家,被別人這樣三番兩次的拒絕以後怕也是不會好意思上門,誰知這位表小姐着實是個特殊的,每隔兩天都會上門,被拒絕了也是毫不氣餒。謝令從也着實是被她這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動,也是好奇她到底想同自己說什麽,心情一好,就把她放了進來。
有一有二就有三,這位表小姐每隔兩日來一次,次次都是一副溫溫柔柔的樣子,說的話也不是什麽大事,都是一些有趣的小事,謝令從一開始不想搭理她,可耐不住她說的話着實有趣,她近來連話本子都不看了,就等着那位表姑娘來給她講故事。
心下也為之前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許愧疚——她錯了,長寧侯府除了一個蕭琬,還是有正常人的,還是一個比較有趣的正常人。
又是一日下午
謝令從悠悠午睡醒來,就聽斂秋說許姑娘又在外屋候着了,謝令從伸了個懶腰,慢悠悠的下床,整理好衣衫頭飾,走到外屋,就見許平柔正端着一盞茶輕輕抿着,見到她連忙福了福身,行了一禮。動作不說賞心悅目,也是極為規矩的。
謝令從坐定,看着她,微微擡手:“起吧。”
許平柔坐回原位,面上帶着輕柔的笑,正要像往日一樣說些什麽逗謝令從開心,卻聽到謝令從先道:“許姑娘有什麽事,直接說吧。”
許平柔愕然,有些詫異的看着謝令從。
此時不是在外面,謝令從懶得維持滿身的規矩,再加上夏日的午後煩悶得緊,她懶洋洋地斜靠在椅背上,身後的斂秋還在為她打着扇子。
她鳳眸一擡,掃過許平柔驚訝中帶着些失措的面孔,淡淡笑道:“許姑娘不必憂心,有什麽要同本宮說的話直說便是,本宮若是能幫,盡量幫。”
畢竟聽了人家那麽久的故事,也不能白聽不是?
故事聽了,也得聽聽人家的所求了。
許平柔抿抿唇,原本還想再委婉迂回片刻,可對上謝令從漆黑的鳳眸,卻是忽地一怔,而後咬了咬下唇,索性直接幹脆道:“既然公主說了這話,那平柔就有話直說了。”
謝令從颔首,看着她一雙素手緊緊握住袖口處的衣襟,面上卻是鎮定自若,說着:
“不知殿下可知,素月有孕一事?”
作者有話要說: 一,表小姐不是惡毒女配,不作妖
二,素月這個人,詳見前文,男主的兩個兩個通房之一,還有一個是碧荷
三,說實話昨天有人還記得沈問之是誰我真的是老淚縱橫了!我也是漲了記性了,以後再出現什麽不常出現的人物,一定會在作話告訴你們的!
四,今天的是六姑娘不完整,剩下的明天補回來,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