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面前的婦人看上去三十多歲不到四十的樣子, 雖說一副素衣木釵的裝扮,但臉上的細紋很少,可見保養的極好。五官端正, 年輕時應該也是一個大美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雙眸子, 如古井般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看透了世俗, 沒有什麽值得留念的。
饒是這樣, 比之前世鐘聞月第一次見她的樣子也是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祁夫人沒注意到鐘聞月的異樣, 她看了眼為了來此特意裝扮得樸素些的鐘聞月,忽地道:“你信佛嗎?”
“自是信的。”鐘聞月回道。
祁夫人轉過身子,仰起頭,看着那高高在上笑得悲天憫人的菩薩,神色恍惚,喃喃道:“那你覺得,求神拜佛,真的能實現心中所願嗎?”
鐘聞月沉默了片刻, 看着祁夫人那高高挽起的搖搖欲墜的發髻,睫毛顫了顫,道:“只要誠心誠意,沒什麽是不能的。”
她這話說的很是遲疑。
因為她知道, 前世,這個可憐的女人手上沾滿了鮮血,卻又用往後的餘生來向菩薩請罪, 祈求保佑自己遠在戰場上的孩子的平安。
半輩子的吃齋念佛,半輩子的行善事、發善心,但,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自己兒子的歸來。
即使重活一世,戰場于鐘聞月而言也太過遙遠,她并不能給她一個篤定的回答。
祁夫人自然也聽出來了鐘聞月話中的不确定,只自嘲的搖搖頭,明顯沒把鐘聞月的話放在心上。
鐘聞月看着她,神色複雜。
她與祁夫人是為何會認識呢?是因為她們之間相似的經歷吧。
前世她嫁進侯府三年,失了兩個孩子。
面對小姑子的惡意滿滿,婆婆的冷眼旁觀和丈夫的無能不作為,鐘聞月在自己第二個孩子被小姑子楚音害死之後之後就徹底的死了心!
因為平日裏在侯府不是面對小姑的擠兌就是婆婆指責,甚至還有小妾的争風吃醋,鐘聞月時不時地就會去祈安寺,一來為家中父母祖母祈福,二來也是為了尋個清淨。
Advertisement
在第二次失去孩子後,侯夫人非但不指責害她失去孩子的罪魁禍首反而說是她沒有福分生下侯府嫡子,鐘聞月心灰意冷之下也是越發不想同殺害自己孩子的兇手待在同一屋檐下,就借口為去世的孩子祈福在祈安寺小住了一段時間。
到了祈安寺,鐘聞月心情複雜便自己走了走,沒想到進了之前從沒進過的後院迷了路,誤打誤撞進了祁夫人一個人住的宅院。
祁夫人那時候比現在還冷淡,卻也是默許她在這裏歇歇腳,鐘聞月見她一直在誦經祈福,言語之間還有保佑兒子平平安安的話語,一時沖動之下就問了祁夫人一句話:
“您也是為家人祈福的嗎?”
祁夫人雖然性子冷漠,但還是回答了她。鐘聞月不知怎麽的,就跟她一句一句的聊了起來,鐘聞月知道了她為什麽一個人在寺廟修行,祁夫人也知道了這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姑娘背後有着什麽樣的故事。
從那時起,鐘聞月就仿佛在這燕京城裏找到了一個唯一一個能跟她聊得來、不會嫌棄她出身卑微的人,對祁夫人的态度也是越發親近。
在祈安寺待的那些日子裏,鐘聞月每天陪她早起誦經,将俗世的一切都抛之腦後。
但好景不長,鐘聞月畢竟是安平侯府的世子妃,長時間不在安平侯府反而待在寺廟簡直不像話!侯夫人親自派人來接她,鐘聞月無奈回去,等到再一次去祈安寺的時候,就又是受遍了欺負。
祁夫人雖然面上看不出對鐘聞月有多親近,但心裏卻早早地就将她當作了自己的半個女兒,看着她受了欺負自是怒不可遏。鐘聞月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這個看上去冷淡的女人,早年卻是手滿鮮血,發賣小妾,逼死庶子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只不過為了給自己的兒子祈福,才會常住在這,平心靜氣,養久了表面上衣服平平淡淡的模樣。
但面上終究是面上,該有的護短還是不可少。也是在祁夫人的耳提面命下,鐘聞月才能一步步變得強大,最後親手毀了整個安平侯府。
她看着容顏尚未衰老、脊背尚未彎曲的祁夫人,道:“我曾經日日跪在菩薩面前,求她保佑一個人。”
“他是個英雄。”鐘聞月眸中染上了些笑意。
“我求菩薩保佑他平健安康。”
“後來呢?”祁夫人來了興致,問道。
“後來,他成了我的丈夫!”鐘聞月輕笑的看着她,道:“所謂求佛,心誠則靈。”
“不管未來怎麽樣,最起碼自己能得到一絲安慰。”
祁夫人怔怔地看了她好半天,才猛地笑了笑,自嘲道:“真是……我這個活了半輩子的人,還沒你一個小姑娘看的透徹!”
鐘聞月微笑不語,靜靜地看着她,祁夫人好像得到了什麽力量,想了想,然後低嘆道:“我上半輩子,活得風光得意,燕京城裏哪家夫人看到我不得恭恭敬敬喚一聲夫人?”
她頓了頓,嘆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造的孽太多,佛祖才會懲罰我,讓我的丈夫戰死沙場。我的兒子,也在戰場上下落不明。”
“終歸還是有希望的。”鐘聞月道:“若是他知道,他一向敬愛的母親為了他茶飯不思,憔悴無比,想來也是懊惱不已吧!”
聽着鐘聞月委婉的勸說,祁夫人也是露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道:“你倒是會說話!”
鐘聞月倒也不怕,道:“什麽都沒有自己的身子重要,您的兒子若是回來,想來也定是希望看到容光煥發身體康健的母親。”
“你說的沒錯!”祁夫人豁然開朗,那一雙冷寂的眸子中也帶上了絲絲希望,她笑道:“霂兒若是看到我這般樣子,定是要自責的!他素來孝順!”
在門外守着的女子聽見祁夫人明顯帶着笑意的話,臉上露出難掩的驚訝,看着鐘聞月的眼神也不由帶上了幾分異樣。
這是哪家的姑娘,輕飄飄幾句話,竟然就讓夫人喜笑顏開了?
鐘聞月看着祁夫人面上淺淡的笑容,也是由衷的高興。
前世祁夫人早早地就逝了,其實仔細想想,她們兩個經歷相同,可以正是因為這份經歷相同,才讓兩個本就怨天尤人的人更加的自怨自艾,沒人開導,沒人勸慰,才會郁結于心,導致祁夫人早早地離世。
再加上,祁夫人身份尊貴不假,雖然鐘聞月從來沒問過,但也知道絕對不是安平侯夫人能比得上的。但也正是因為這份尊貴,才令她沒有一個推心置腹的人,只能沉浸在痛苦之中,一點又一點地深陷下去。旁人雖然看着心焦,但也礙于身份,不敢敞開了說什麽。
鐘聞月重活一世,活得很幸福,也想明白了前世的一些事情,她活得豁達,自然也希望前世掏心掏肺對她好、把最後幾年的所有精力放在她身上的幹娘能夠活得幸福。
重活一次,她最大的心願不過就是把那些本能避免的悲劇避免了,讓所有人,都能獲得盡可能好的結局。
看着已經打起了精神的祁夫人,鐘聞月也是放下了心。
祁夫人扶着額頭無奈道:“也不知怎麽了,竟與你說了這些事。”
鐘聞月笑得溫婉:“我一見夫人,就覺得親善的緊。”
“你這丫頭!”祁夫人眉眼帶着淡淡的笑,道:“油嘴滑舌。”
鐘聞月只笑笑,也沒反駁。
好半天後,祁夫人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菩薩,才喃喃道:“希望我的霂兒,當真可以平安無憂吧。”
哪怕,她再也看不到他。
只要活着,便好。
佛堂裏的氣氛又沉寂了下來,鐘聞月也怕過猶不及,再加上兩人也是剛認識,祁夫人能說這麽多已經很不錯了,在窮追不舍怕是要惹人懷疑了。
祁夫人又開始默念着佛經,只是面色好了許多,不再是剛才那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鐘聞月也是安心的閉上眼,開始誦經禮佛。
不知過了多久,佛堂外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鐘聞月睜開眼回頭一看,便見青弋站在門外正冷冷的與那女子對峙着,一時劍拔弩張,氣氛極為冷凝。
“你的侍從找來了?”祁夫人自然也察覺到了那動靜,問道。
鐘聞月微微颔首,道:“叨擾到夫人了,還望夫人見諒!”她站起身,看了青弋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青弋見着鐘聞月安然無恙,才放下心,抱着劍站在一旁,也沒在意女子那怒氣沖沖的目光。
鐘聞月站在佛堂內,躊躇片刻,不知該不該張口。
“怎麽?你還舍不得我這裏了不成?”祁夫人調笑道。
鐘聞月笑了笑,順着她的話道:“您這裏清淨得很,倒也的确是個好地方,我還真想多待一回。”
“淨會讨我開心!”祁夫人道:“便是我同意你留在這兒,你夫君怕是就得來我這兒搶人了。”
鐘聞月臉上一紅:“您這是什麽話?”
“小姑娘家家的,臉上滿滿的都是幸福,都不知道掩飾!”祁夫人搖搖頭,笑道。
鐘聞月面上恰到好處的露出羞澀之情,一副被人調侃的不好意思的樣子。但實際上怎麽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哪裏是年紀小不懂掩藏情緒,只是她習慣了在她面前表現出最真實的一面罷了。
對于前世自從出嫁後難得的關心她的人,鐘聞月不會隐瞞,也不會隐瞞。
“我就是想問問您,您的兒子叫什麽名字?”糾結了半天,鐘聞月還是問道,他真誠道:“我夫君也在軍中任職,或許能有您兒子的消息呢。”
鐘聞月當然不是不知道她的兒子叫什麽名字,只是她們是“第一次”見面,她不能表現的太過了解她。
祁夫人怔怔的看着那一臉認真要幫她找兒子的姑娘,忽地笑了笑,道:“祁良霂,他叫祁良霂!”
鐘聞月沖她微微一笑,道:“我若是有消息,肯定來告訴您。”
“好!好!”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遠去,即使是知道自己丈夫戰死沙場、自己兒子下落不明時都沒有流淚的祁夫人忽然覺得眼眶有些酸澀。
“含冬——”她輕輕拍了拍身邊丫鬟的手。
“夫人?”含冬擔憂地應道。
“你說,霂兒真的還能回來嗎?”祁夫人顫着聲問道。
“夫人放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沒回來想來只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夫人日日為世子祈福,世子定然會平安歸來的!”含冬勸慰道。
“希望吧……”祁夫人低聲道。
原本只是想積累一件小小的善事好讓佛祖看到為兒子祈福,保兒子康建才讓那姑娘進來,但現在,她是真的慶幸将那姑娘放了進來。
希望,真的能如那姑娘所說的,只要誠心,霂兒便能康健吧!
阿彌陀佛——
一路走出後院,回到前院時便見仍是人群嘈雜,鐘聞月在祁夫人那安靜的地方待得久了竟還有些不适應這份嘈雜。
她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對了,剛剛是怎麽回事?鬧得那麽大?”
她指的是離開之前那群人争吵之事,青弋答道:“一姑娘丢了随身帶着的玉佩,便以為是她異母的姐姐做的,想要搜身,她那姐姐自然不願意。”
哪裏能願意,大庭廣衆之下,周圍更是不乏一些豪門勳貴的家眷,不管是能不能搜出來,那姑娘的臉面最後都別想要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着,青弋接着道:“結果是賊喊捉賊,那玉佩最後是在那姑娘貼身丫鬟的身上找到的。”
鐘聞月聽了,便知道想來又是什麽後宅陰私,便也沒放在心上,孰料青弋緊接着道:
“那姑娘身份倒也不凡,好像是禮部尚書府的姑娘……”
“什麽?”鐘聞月腳步頓時一頓,皺着眉看他:“你說,是禮部尚書府的姑娘?”
“是。”青弋有些沒反應過來。
“人在哪?”鐘聞月說着,轉身就要回去,好在青弋及時阻止了,他道:
“她們一早便走了,已經不在這祈安寺了。”
鐘聞月的腳步頓時僵住了,而後她低低嘆了一聲,收回腳,繼續往回去的路走了。
她是真的沒想到,衛輕窈竟然會來這兒。
鐘聞月說不清現在自己是什麽心情,又有些懊惱又有些無奈。
前世她與衛輕窈相見并沒有這麽早,因此也就一直想着循序漸進,不必着急,沒想到今天陰差陽錯之下竟然直接錯過了。
青弋有些奇怪的看着她,道:“那衛尚書府……王妃有認識的人?”
鐘聞月随意點點頭,道:“有一故人,許久未見了。”
青弋了然,心下卻有些奇怪。
王妃不是自幼在青陽府長大嗎,怎麽會在燕京有什麽相識之人?也沒聽說過衛尚書離開過燕京啊?
兩人懷着複雜的心情正要離開,卻忽然見一旁有個身影猛地蹿了過來,直直跳到兩人面前。
鐘聞月被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擡頭一看,便見面前的還是一個熟悉的人。
楚霄!
皇宮內
同皇帝聊完事情後,顧卿流又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剛好皇後和兩個小家夥也在。
太後見着他笑眯眯道:“怎麽就你一個人來了?阿滿呢?”
自從知道鐘聞月有個小名叫阿滿後,太後便也這般叫了起來,倒是親近得很。
顧卿流大腿上挂着傅雲昭,旁邊還有一個傅星昀眼巴巴地看着他卻礙于身份不好上前,他面不改色道:“阿滿聽聞燕京的祈安寺很有名聲,一大早便出發了,說是要給兒子和母後祈福。”
太後臉上笑意更深,欣慰道:“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們兩個好好的,別欺負人家!”
顧卿流撇撇嘴,沒計較自家母後的胡說八道,看着皇後道:“皇嫂也在這兒倒是正好,也省得我再麻煩母後了。”
“怎麽了?”皇後聞言,頓時有些好奇,同太後對視一眼,問道。
“往常王府裏就我一個人也沒什麽,可現在阿滿嫁了過來,都是男人倒顯得有些不方便。阿滿身邊也只有兩個丫鬟伺候,着實少了些。便想求皇嫂幫着挑幾個會伺候人的宮女,最好是經驗老到些的,送到王府裏去。”顧卿流道。
“皇叔皇叔,選我選我!我會照顧人!”下面的小人嚷嚷道。
顧卿流低眼看了他一眼,嫌棄之色溢于言表:“你?什麽時候長高了再說吧!”
皇後對小兒子崇拜小叔子早已見怪不怪,反而是因為他的話不由笑出聲來。
她看了太後一眼,打趣道:“母後您瞧,這成了親的果真不一樣,往常咱們說要給王府裏送幾個宮女嬷嬷過去好照顧他他還不要,現在竟是巴巴地求上來了!”
太後也是無奈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道:“虧得我還擔心呢,早知道就該早早給他娶個媳婦兒!”
“那不是阿滿可不行!”顧卿流在下方嘟囔道,惹得太後又是瞪了他一眼。
皇後又是失笑,道:“好了,宮女嬷嬷早早就給你備好了!我跟母後還想着過兩日就給你送到王府呢,沒成想你竟還想起來了!”
見人要到了,顧卿流也懶得計較她們的打趣,又給太後行了個禮,便要退下了。
太後揮揮手,笑罵道:“走吧走吧!瞧他那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生怕哀家拘着他似的!”
皇後笑着安慰道:“有了王妃不就是那樣嗎?”
一提到這太後就來氣,哼哼了兩聲,道:“那可不是?跟皇帝一個樣子!”
皇後的臉也是忍不住紅了。
唯有下方的傅星昀和傅雲昭兩兄弟,見着顧卿流大步流星地走了,巴巴的想要追上去去礙于腿短不一會就跟丢了,只能眼淚汪汪的看着上方的太後和皇後,惹得太後又好氣又好笑。
離開了皇宮之後,顧卿流本想直接回王府,但想着現在時間還早,鐘聞月恐怕還沒回王府,就調轉馬頭,朝着祈安寺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快馬加鞭,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祈安寺。
顧卿流将馬匹拴在一旁命人看好,三步跨兩步地就到了大門口,甫一進門,他目光掃視四周,而後再一個方向眸光一頓,看到了令他目眦盡裂的一幕!
他看着楚霄焦急地上前想要抓住鐘聞月的手,而他的小嬌妻則是怕的一直往後躲,直至撞倒了後面的一根樹幹再無處可退!
顧卿流眼中冒火,完全沒注意到一旁的青弋直接拔劍橫在楚霄身前,也沒見到鐘聞月只是踩中了一節樹枝一時腳下不穩才會連連後退。
他大步流星,火急火燎地走到幾人身旁,而後一腳飛出,狠狠地踹在楚霄身上,同時一聲怒吼:“什麽東西,也敢動本王的王妃?”
随即他又轉頭看着鐘聞月,雙手扶着她的胳膊,仔仔細細的上下檢查着,關心的問道:“怎麽樣?阿滿你沒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