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如果班西故鄉的土地和時律一樣會說話, 那她一定會在班西帶着時律降落時憤怒地破口大罵狗男男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雲雲,奈何她只是沉默無言的一塊土地,便只好應激反應似的刺激了一下班西的能量循環。
“唔。”班西停下腳步, 蹙起眉心調整了一下呼吸,平穩下搖晃的能量天平。
時隔一年再次踏足自己本應最為熟悉的土地, 他的身體并沒有産生相應的熟悉感, 反而有點像是自己初到華國那般,有種海魚游進淡水河中的無所适從。
好在這塊土地的神秘并不活躍, 作為工業革命與現代技術的發源地, 這裏的神秘早已不複往日盛況, 甚至能量都怠惰于被巫師所感知操縱,只按照自己的軌道與速度流動。
時律立刻便注意到了班西的異樣,的确班西掩飾得很好, 但同類之間某種說不出的聯系讓他比班西更快地感知到來自另一端氣息的侵擾。
這可不就是在他緊繃敏感的備戰神經上蹦迪。
時律冷着臉把班西強行攬進懷裏,周圍或遠或近窺探的視線傳遞出活久見瓜吓掉的震驚情緒,下一秒又被時律毫無顧忌釋放出的威壓沖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去了那邊。
現世中無法被聽見的低吼如雷鳴響徹, 時律的眼睛一瞬間蒙上了一層金色,瞳孔縮起如蓄勢待發的野獸, 尖牙利爪威懾每一個觊觎他珍寶的存在。
我的。
他傳遞出這樣的訊息, 仗着自己的神秘性高不要臉地欺負弱小——作為一塊承載着流傳幾千年至今沒斷檔的古老文明的土地,他的神秘性在所有土地裏可以說首屈一指, 更不要提華國神秘體系的特殊性以及被官方政府承認的正當性賦予他的強大生命力,就算在別家土地上也有十足底氣硬碰硬不落下風。
班西感覺不到,但這塊土地不是什麽硬骨頭,被時律一吓二吼三威懾就慫得沒了動靜, 附近稍顯紊亂的能量循環沒幾秒就自己安穩下來。
土地的神秘衰落導致能量循環趨于獨立運轉,如果在華國這種程度的能量波動絕不會這麽快平息, 少說也得打雷下雨造作個一天半天。
班西察覺不到時律剛才幾秒鐘炸着毛跟土地意識對線一番,那個層面的交鋒對他來說不能觸碰也不可觸碰,不過他能從周圍的能量波動裏推測出大致發生了點什麽,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時律的後頸,安撫下對陌生環境應激的貓貓。
他之前不太把時律和貓當做一個個體看待的,雖然時律不管關系穩定前還是穩定後,都很熱衷于用黑貓的形态在班西那讨點甜頭嘗嘗,班西也更多将其視作兩個個體看待。
撸貓揉搓毛絨絨撸得快樂,毛肚皮粉肉墊親親碰碰的不帶半點雜念,哪怕黑貓在他懷裏肚皮一攤露出圓鼓鼓的貓球球。
嗯,最近這幾天班西深刻認識到時律的确不是人這件事情了,他和他現在還酸疼的腰以及脖子上胸口等等地方沒消下去的尖尖牙印都深刻認識到了這件事。
不得不說,第一口被咬的時候他差點以為自己會被咬斷喉嚨,那幾天的現場也不怎麽和平看着更像案發現場。
就很血淋淋。
搞得他沒辦法把襯衫扣子系好打上領帶,只能別別扭扭地敞着領口,總感覺脖子上空落落少點什麽。
“那邊。”班西不用怎麽找就看到了來接他和時律的人,夾克衫牛仔褲還紮了個小揪揪的年輕人舉着接機牌,一看就不是羅斯巴特家派來的下屬。
那估計是他父親派來的。
班西帶着時律走過去,年輕人的眼睛立刻就亮了,“您好。”他小跑着迎上來,不用班西開口就已經噼裏啪啦該說得說了個清楚。
這個叫拉爾的年輕人果然是班西的父親叫來接人的,他喊班西的父親“譚老師”,算算倒也能說是班西父親的半個學生。
他父親的人生除了母親也就只剩下畫畫,班西知道他名下有好幾個基金會都有資助年輕藝術家的項目,個別非常優秀的他父親會叫到莊園裏指導幾天。
藝術家嘛,總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獨特寂寞的靈魂和藝術追求的,這種事情總沒辦法跟班西這個只會畫法陣的無趣兒子聊。
沒事譚煜周不怎麽想見兒子,班西沒事也不會去找他這個父親,偶爾見一面就跟看展覽一樣,還得提前郵件預約個彼此合适的時間。
今天譚煜周就很有空,他一整天都很有空,但他跟班西說他只有下午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班西覺得很足夠了,連時律都沒帶進來——真要見家長不如帶去見譚雪淑和譚煜平,再或者他把自己意識深處的“班西”叫醒給時律見見也行。
他這次就是來通知一下自己的父親他戀愛了,以及以後準備常駐華國目測有生之年不會回來的這些事情,沒有什麽父子情可敘,看他父親的樣子也不是很想延長交流時間。
“啊……”譚煜周很平靜地應了一聲,伸手去摸索茶壺,差點打翻了自己的茶杯,“啊,我知道了。”
他端着茶杯,喝掉了杯底幾滴茶水——相當于什麽都沒喝到,端着個空杯子做樣子。
然後他才像是恍然明白了班西說的是什麽意思,猛地擡頭去看班西的神情。
——他的兒子……是長這個樣子的嗎?
譚煜周不知怎麽覺得自己好像是很久沒見到過班西的模樣,以至于一擡頭有些晃神恍惚以為認錯了人。
似乎,不應該這樣高,也不是這麽鮮明深邃的眉眼,面前的青年撐在一身合體的西裝裏俊美又優雅,他卻得很努力地仔細打量,才能看出些他熟悉的輪廓。
他好像……确實是很久沒有看過自己兒子的模樣了。
譚煜周便不知怎麽的有些慌張起來,見班西才坐下不到五分鐘就準備起身告辭,他下意識擡手攔了攔,留人的話在嘴邊又編不成詞句。
“你……”他頓了頓,聲勢又低下來,“要不要看看我的畫?”
語氣猶疑着沒什麽把握,于是班西也有點不知道他是猶疑要不要帶他去看畫,還是猶疑他會不會答應了。
他父親說的畫,自然是那些鎖在二樓房間裏的作品,他父親從沒讓外人見過,只有時候自己待在房間裏看上一整天,班西一直以為那些畫不會有見天日的機會。
他絲毫不懷疑,譚煜周死之前會先毀掉那些畫,讓自己真正的傑作只屬于自己。
“好啊。”班西答道。
他其實不太好奇,但他直覺上感覺,答應下來不是件壞事。
反而是譚煜周在他答應下來之後愣住了,臉上顯出點抗拒又如釋重負的矛盾表情,“那、那這邊走吧。”他說着擡腳準備往樓上走,手上扶了扶樓梯扶手。
……
二樓的房間裏只有一幅畫。
班西看着那副畫,畫上的人也看着他。
那是位明豔端莊的美人,雪白的皮膚深棕色的長卷發,顏料與細膩的筆觸賦予了她一雙藍寶石般美麗的眼睛。
栩栩如生,好像那些羅斯巴特藏寶室裏被施加了魔法的畫作,畫中人一錯神就會從畫框裏走出來,眉眼如新,楚楚動人。
她長得像極了班西的母親。
班西見過照片裏的母親,也是一樣的棕發藍眼,豔麗又傲慢的美人。
但也只是像極了。
班西也見過父親給母親畫的肖像,那麽多那麽多張肖像,和畫中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神韻。
她也像我。
班西注視那雙藍色的眼睛時,竟有那麽些自己在照鏡子的感覺。
比他現在更小一點,他還是“班西”的時候的神态。
不得不說,他的父親在藝術上是位無可挑剔的天才,看到的瞬間就讓人知道他畫的是誰。
譚煜周沒有去看班西,走到畫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知道這不是她,那個什麽魔法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可他就是讓自己被欺騙了,不由自主地去尋找自己熟悉的那個影子,把自己記憶裏的那個人套在活人身上,就當做是亡者真的在生者身上複蘇。
但畫筆騙不了人。
他把顏色塗抹在畫布上的時候,他的夢就醒了。
“我沒法再畫她了。”譚煜周嘆息,現實裏他愛的人離去了,畫筆下的她也被太美好又太荒謬的夢遮蔽了面容。
于是他只能畫出不倫不類的贗品,哪怕他逃進了莊園把班西關在門外,離去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班西覺得挺可笑的。
他就笑了一聲。
沒什麽惡意,他就是覺得這時候似乎是要笑一笑才比較合适。
“沒關系。”他聽見自己說道,就好像是譚煜周佝偻的脊背上刻着入骨的對不起三個字。
“我們都只愛自己偏愛的那一個,你也是,我也是。”
自私自利,又何必有什麽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