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攪局的可能性被掐死在了醞釀中, 班西周圍的氣氛卻是僵硬了那麽幾秒。
今天在場不是人的比是人的多,出席的人類裏面巫師的含量更加少,他和那位夫人以及前上司的恩怨屬于巫師的內部矛盾, 是以對絕大多數客人而言,這場小沖突來得莫名其妙之極。
班西若無其事地舉了舉酒杯, 笑着把場面圓了過去。
也幸好不是人的比是人的多, 一個兩個大多知曉巫師內部的秘密不要去深究,也就順着班西遞過的話頭你一眼我一句, 抹過去了空氣突然安靜的幾秒。
在場的客人班西每一位都認識, 即使沒有見過也能把臉和姓名種族大致生平對上的那種認識, 這邊聊兩句那邊再扯一會,客人們自己交際起來他便可功成身退。
也不知道時律是把人帶去了哪裏醒酒,葬禮快要正式開始了還沒回來。
“啧啧啧。”
反而看熱鬧的先端着酒杯往他身邊湊, 咂舌聲抑揚頓挫含義豐富,興致勃勃吃瓜的心情昭然若揭。
班西側着眼斜睨邊上的烏瑟,想不通怎麽哪哪都有這位。
也沒理論證明海巫交游廣闊朋友遍天下, 他最近和烏瑟碰上的概率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烏瑟半垂着眼眸回了他一個微笑,疏冷淡薄的高嶺之花人設屹立不倒。
雖然沒理論證明海巫交游廣闊朋友遍天下, 可同樣沒理論證明海巫不能交游廣闊朋友遍天下, 他只不過不湊巧朋友圈子跟班西的工作範圍重合有點多,才能次次都撞上吃瓜現場。
“護得可真嚴實。”烏瑟壓着嗓子調侃, “一錯眼我還以為惡狼變成了小崽子。”
還是那嗚嗚咽咽可憐巴巴但背後有猛獸守着的奶狗崽子,遇到了搶肉的垂下尾巴眼睛一耷拉,還沒等龇牙後頭的猛獸就先沖出去,生怕叫人受了委屈吃了虧。
天地良心的, 班西當初在巫師議會的作風他一個蹲在異國安心搞音樂的海巫都有所耳聞,從來只有別人缺胳膊斷腿哪有班西吃虧, 時律把那位女士帶過去,真不好說是給人個教訓還是陰差陽錯救人一命。
班西對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一雙藍寶石一樣的眼睛跟他挂在脖子上的藍寶石項鏈相互映襯,愈發顯得沉靜幹淨,又飄着毫無遮掩的浮冰,冷意與傲慢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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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過來了,我又不能讓他回去。”班西說道,杯子裏的紅酒在唇上沾了沾,“況且今天這樣的場合,也不适合見血。”
吸血鬼的葬禮如人類葬禮一般莊重安靜,沒有吸血鬼宴會中慣常的甜美鮮血也沒有那些貌美嬌媚的餘興節目,客人中往來穿行的仆從蒼白木然,黑色的西裝外為他們逝去的主人戴上黑紗。
葬禮的色彩非黑即白,僅有的亮色是做裝飾的紅玫瑰,遵照威爾斯先生的遺言,所有的花朵都來自于他的莊園,玫瑰絲絨般的花瓣洇着墨水般的黑,清晨從花園裏采摘下将開未開的花,到了晚上就正好完全盛放。
威爾斯先生并不喜歡黑魔術玫瑰,紅中透黑的顏色會讓他想起幹涸腐朽的鮮血,奈何這是他戀人想用在葬禮上的花,他便獨自養了滿園。
葬禮上用盡了花園裏的玫瑰,滿園光禿禿的莖稈團在一塊,地上滿是采摘玫瑰時留下的枯枝敗葉。
走過花園,直接通到這棟別墅的後門,一個仆從孤零零在後門守着,遠遠聽見有動靜過來立刻警惕起來。
他們這些仆從算不上真正的吸血鬼,屬于死後被制造出的活死人,被能量驅動的軀殼,能夠活動全依賴着制造他們的“主人”。
而在今晚,他們主人的葬禮過後,他們又将重歸于六尺之下。
對此活死人不會有什麽感受,就跟聽到班西“送我回去”就人送到小洋房一樣,一切按照合乎他們認知的邏輯運行,沒有出現半分意料外的意外。
後門守着的仆從沒有姓名,吸血鬼制造仆從時從不給他們姓名,以确保自己驅使的僅僅是死去的軀殼,不會由名字喚醒軀殼裏不該有的靈魂。
靈魂在死去的軀殼蘇醒可跟起死回生的好事沒關系,那僅僅意味着有意識的植物人一般無二的痛苦,哪怕重歸六尺之下都無法安寧。
不過有時候也可以用職責代稱他們,不固定使用的話基本沒有風險,比如這位守在後門的仆從,就可以叫做“後門”。
後門聽見客人靠近,也果然看到了兩位客人走過來,一男一女氣氛可怕,他不知應不應該上去勸阻。
時律松開拽着女人手腕的手,不自覺地搓搓手指——滑膩的皮膚觸感給他的感覺奇怪極了,松開手也仿佛手上沾了一層滑膩濕黏的東西,散發着香水過分濃烈的氣味。
很想去洗手。
掌心的粘膩叫時律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一擡眼活像狠狠瞪着女人,把她吓得打了個哆嗦,臉上浮現出極似貓兒的模樣。
剛剛被時律拽出來時她還有底氣罵罵咧咧,出身決定了她嘴裏冒不出什麽髒話,但有時候拐彎抹角的修飾更具有諷刺意味,點着了時律心頭那團本就要燒起來的火。
若以身份而言,她是女巫,還是個輩分比班西高血統純正的女巫,又有着流傳自幾代之前的貓王國貴族血統,換言之她本身可算作為半妖精,擁有着更強的神秘,這是與神秘生物聯姻過的巫師家族所共有的優勢。
她所擁有的一切都讓她有在班西面前傲慢的資本,一如班西那位前上司那般目中無人支使他支使得理所當然。
不過在被時律捏斷手腕之前,女人明智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她揉着手腕咬着嘴唇,嘴上沒說出來的話在臉上表現得一清二楚。
“滾出去。”時律開口,他“感覺”自己很生氣,可他腦袋裏像氣過頭了似的空白一片,他什麽都沒在想,嘴巴就比他意識反應更快地發出了聲音。
“從我的土地滾出去。”
他在命令。
時律知曉自己每句話的意思,雖說他不能确定自己在命令的是誰。
眼前的女人或許是他這句話的對象,但作用範圍不僅限于此。
時律确實地感覺到了在自己開口時意識最深處湧起的奇妙感受,他被抽離了一瞬又好像與什麽廣博深遠的東西聯系在一起,親切又熟悉好像那就是他的一部分,可他又清醒地認知到那不是他的一部分。
女人臉上的表情凝固了——流淌在她身體裏的血液被不可言說的力量所壓迫,以往為她帶來無窮好處的貓王國血統此時成了令她痛苦無比的負擔。
她距離神秘更近,也就更敏銳。
敏銳得能夠察覺出那一瞬間降臨在自己面前不可抗拒的強大神秘,和伴随着時律的那一句話,向她沒頂而來的洶湧潮水。
滾出去。
她的身體僵硬無法動彈,內在感知被徹底封閉,對于極端依賴于此的女巫而言,無異于目盲眼瞎突然置身于無邊黑暗,明明看得見聽得見,眼前卻如同栖息着看不見的惡獸,她只要踏出一步,就會被吞噬殆盡。
滾出去!
她腳下的土地在排斥她。
強烈地,以土地所不應該有的激烈情緒排斥她的存在,掀起巨浪要将她推出這片海域,也給她留下了潮水難以消退的氣味印記。
只有土地才能嗅到的印記。
未來很長時間裏,她都會被這氣味包裹,排斥她也讓她被其他的土地所排斥,無法融入任何一塊土地的能量循環。
她終于知曉自己招惹了不應該去招惹的存在,觸怒了不應該觸怒的神秘,可她惶惶地舉目四望,只看到那扇把她推出去後無情緊閉的門。
月上中天,她身上披披挂挂的昂貴珠寶,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這也正是葬禮開始的時刻。
班西走到大廳中央,用銀匙敲響酒杯邊緣,交談的客人漸漸安靜,看向他的方向。
“諸位。”他開口,“在此刻,向我們共同的朋友致敬。”
威爾斯先生化為的灰燼與他的戀人裝殓在同一個棺材裏,“遵照遺言,我以烏木收斂他的屍骨,以白百合與紅玫瑰做棺椁的內襯。”
“他摯愛的一切将伴随他的屍骨長眠于地下,過去的将永遠歸屬過去,于六尺之下得以安寧。”
班西看到客人名單裏屬于教會的幾位先生咬緊了牙根,這幾位也是來參加葬禮,卻不是來參加威爾斯先生的葬禮。
他們是來哀悼自己曾經同僚的逝去,送這位幾十年前就該得到安寧的老朋友最後一程。
雖然他無法埋葬于教會被祝福過的土地,無法得到應有的葬禮儀式,到入土都跟那該死的吸血鬼糾纏不休。
客人名單也是威爾斯先生親手拟的,班西回憶起那時候他的神情,不難猜測那炫耀般的小心思。
你們看,他陪伴我到最後,在現世所能擁有的一切證明裏,他都屬于我。
“讓我們舉杯,”班西舉起酒杯,“分享他最後的告別。”
客人舉起酒杯,将杯子裏血液般的酒一飲而盡,酒氣上湧時燈光下漂浮起薄薄的煙氣,從放置在大廳角落的瓶子裏向外流淌,擴散到大廳的每個角落。
我親愛的朋友們。
我向你們告別。
煙霧裏威爾斯先生的身影忽隐忽現,又仿佛只是流淌在煙霧中的一抹色彩。
他向班西告解的每一句話在煙霧中升騰,所有人都将看到那走馬燈般的過去閃過,不論好的壞的是否難以啓齒的,都如一聲嘆息。
在此向我親愛的朋友們,做最後的告別。
一切的喜怒愛恨,都已告解,我的一生,在這煙霧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