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唱得比之前更好了。
李明利無從得知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但從前他歌聲裏那種若有若無的沉悶壓抑消失了,變得輕而明亮,透着清澈如水的光。
但那一定是冬天裏的晨曦未明, 将凍未凍的碎冰間流淌過的溪水。
它溫暖幹淨不沾半分塵埃,所有痛苦的污濁的的過去都被沉在水下, 但它也透着神經質的冰冷, 在最上面的一絲暖意被拂去,底下藏着一整個冬日雪夜的寒涼刺骨, 從指尖流淌進他的心髒。
于是他的心髒仿佛嵌進了一塊冷硬不化的冰, 堵在他的血管他的呼吸他所活過的每一段歲月裏。
他的靈魂獨立于身體之外, 冷眼旁觀,不置一詞。
但除了他的靈魂,又有誰會去在意他此刻失魂落魄, 連呼吸都艱難的模樣。
八零三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舞臺之中。
他站在舞臺上,他在歌唱,舞臺下是不認識他的觀衆, 他們竊竊私語,小聲嘀咕, 落在他身上懷疑陌生的眼神, 在歌聲裏逐漸沉迷。
就像他的音樂裏真的有魔法,沖刷洗淨了所有落在靈魂上的塵埃。
當然也有他認識的觀衆, 他應當為此感激班西,專門為他的鬼魂朋友們空出了位置。
雖然他們無形無影,即使不空出位置也可以飄在大廳裏聽,即使這位置并沒有實際意義, 他們一坐就會從位置上穿過去,但空出來的位置确實給了他們一種“觀衆”的實感, 好像他們确實是一個單獨存在的個體,而非誰都看不到的游魂野鬼。
班西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鋼琴音色好極了,黑白鍵交錯落下時的每一聲音符起落,都讓人懷疑那是否是流水從班西的手指間流淌,水珠錯落敲擊在光滑如鏡的舞臺,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們身後的油畫在舞臺上的倒影出深濃淺綠,層層疊疊鋪展如湖水斑斓。
八零三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踩在湖水裏,琴聲清脆一聲聲映着天光水色萬物澄明,盤旋的鳥兒是他不知道品種的漂亮模樣,在天上唱着缥缈如風聲的歌。
是的,唱吧,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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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西彈奏着早已在心裏練習過許多遍的曲子,把能量在曲調起伏間勾勒出輪廓。
音樂是最古老的魔法形式之一,不需要咒語也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儀式,每一個在空氣裏漂浮的音符都是魔法的媒介。
夢境般的幻象從舞臺向着觀衆席蔓延,寧靜的湖水一碧如洗的天空,歌聲乘着鳥兒的翅膀往更高更高的地方飛去。
而過往将在這夢境中長久沉眠,再也不知曉這湖水天光之外的紛争煩擾。
班西不知道他的父親畫這幅畫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樣的想法,說到底會丢給他來處理掉的畫作在他父親眼裏都只能算作失敗品,随便他是扔掉燒掉還是換個名頭拿出去賣掉,他的父親也不會對此多投注半點注意。
畢竟他這個“班西”,也和那些畫作一樣,算不上什麽成功品。
班西看到這幅畫時,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沉眠”。
遠離世俗之外與世隔絕的理想鄉,傳說中亞瑟王沉眠的阿瓦隆。
至于那些誕生在他父親筆下真正的傑作,非常遺憾班西也沒有看到過。
那些畫都被鎖在他父親居住莊園的二樓房間裏,班西只到過那座莊園的一樓,他的父親也并不喜歡別人随随便便地踏足二樓的私人領地。
就連莊園裏的女傭小姐也只能在一樓徘徊,哪怕只是流露出一點點對二樓的好奇,都會被毫不留情地開除。
那裏面藏着的或許是他父親不能言說的過往。
當然班西不需要猜也知道,畫中最多的應該是他的母親班西,他父親心裏永遠的不可觸碰不可複制的鏡中玫瑰。
班西看着八零三身上糾纏的命運線在琴聲中斷裂,晦暗無光的過往墜落在湖中,湖水溫柔地包裹住那些細若游絲的過往,如母親懷抱着嬰孩,輕柔地搖晃。
睡吧,睡吧。
沉眠在這天光水色的夢裏吧。
琴聲會重新編織起斷裂的命運線,這個魔法頗具難度,好在八零三足夠的配合。
屬于未來的線泛着燦燦金光,碰觸時能聽到铮铮樂聲,那些未來的命運主動擁抱自己嶄新的模樣,琴聲把它們一一排列又仔細給每個和過去斷開的口子重新打結。
過去的記憶在填補進去的瞬間也被染上了燦爛的金色,明亮的,歡快的,音符在記憶裏跳躍起舞。
那一定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未來。
班西不由自主地揚起唇角,跟着輕輕哼唱,八零三自己寫的歌每一首都旋律輕快又簡單,第一段聽過第二段就能跟着哼,樂曲沒那麽複雜歌詞也很質樸,反正音樂最重要的也不是那些高深技巧與複雜設計。
好聽就完事了。
想那麽複雜做什麽。
人生苦短,誰知道什麽時候就從八層樓跳下去了。
……
如果要出一個翻唱吊打原唱的合集,那麽高明鴻認為這場演出一定會榜上有名。
那位他不認識的歌手唱的三四首歌都是他旁邊李明利最有名的作品,但不管是聲音質感還是歌曲演繹,都要比李明利那上不來下不去的KTV水平好過不知道多少倍。
要是換個不熟悉的人來,大概要以為李明利才是翻唱的那個,還是水平不咋樣的翻唱。
所以他也沒感覺李明利慘白如紙的臉色很奇怪,看看後面多少媒體扛着設備來的,聽班西說特別演出還簽給了某個知名直播平臺做現場直播,雖然他不知道有多少觀衆會看,但如此公開處刑,換了誰都笑不出來。
不過這事也就在高明鴻心裏意思意思挂了一下,全場他的注意力都在舞臺上的那個人身上——那個聲音與他夢境裏的聲音重合,但比他夢裏聽到的更真實也更成熟,連帶着面容身形表情動作,都與他魂牽夢萦的身影完美契合。
他的心髒随着歌聲撲通撲通直跳,心裏頭那頭遲鈍了許久的鹿終于反應過來,踩着他的心口一邊跳踢踏舞,一邊告訴他你這才叫是心動。
跟前任那叫生活體驗,外頭再怎麽說歸根究底你們還是互相渣。
歌聲刺得他心口發疼,一種把傷口上的痂剝開時的刺痛,疼得讓他想要落淚卻又不知怎麽的只能憋悶在心裏哭不出來,在天光水色如夢似幻的場景裏,他眼前的一切都滿是沾滿塵埃的灰色。
這是他沒有體會過的滋味。
你不能要求一個出身富裕母親寵愛有夢想還正好有天賦,一路順風順水的人生贏家體會什麽叫生活的辛酸什麽叫現實的無可奈何,但他的天賦的确優秀,讓他通過音樂讀懂了另一個人藏在歌裏的百轉千回無人訴說。
所以曲終人散展廳重歸于黑暗時,他旁邊的李明利神情恍惚失魂落魄,離開得跌跌撞撞,高明鴻捂着臉藏住自己的臉,還有臉上那種想要哭泣眼睛裏又流不出一滴淚的扭曲表情。
所有人都離開後,他還在位置上坐了很久。
“他跟我不一樣。”班西靠在牆邊看着高明鴻偷偷摸摸的從側門離場,他和自己的小堂弟有着可能是血緣遺傳下來的天然渣,但高明鴻的藝術天賦給予了他更好的共情能力。
高明鴻能感受到,愛也好悲傷也好,別人的刻骨銘心他能讀得到,哪怕他自己并沒有那麽充沛的感情。
而班西連感受都要多經過一道處理工序,他的內在感知工作得兢兢業業,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敏銳地向他反饋來周圍一切的細微變動,可惜他的感情比高明鴻還要匮乏一點,對于那些變動只點點頭表示已閱,吝啬于施舍半點感情上的回應。
“人與人的悲喜與他相通,但我只覺得吵鬧。”班西如是總結。
他看着工人把鋼琴從舞臺上搬下來,這架鋼琴貴得要死也重得要死,得四個工人在下面墊上板子一點點弄下來,全程小心翼翼地生怕磕了碰了半點,黑色的琴身倒映着後臺的忙忙碌碌。
“所以我也吵鬧?”時律站在他旁邊,把手搭在班西肩上。
八零三還沉浸在演唱會的餘韻裏飄着,同時有那麽點切分出過去的後遺症,頂着血赤糊拉的腦袋飄在展廳頂上,啦啦啦地哼唱起《深海月光》。
烏瑟寫的曲子就是非常非常美,叫八零三都有點後悔沒有把這首加在演唱會的曲目單裏了。
工人們聽不到他的聲音,但在班西和時律耳朵裏,此時展廳裏飄蕩着《深海月光》哀婉悠揚的BGM,在後臺燈光昏暗的角落裏,好像站得距離遠一點都不符合這個氣氛。
“不是吵鬧。”班西笑道,“是驚愕交響曲。”
突如其來哐啷巨響,硬是把他從小憩中叫醒,拉扯着他的步調脫離了原本的軌道。
他不稱之為動心,更願意叫做好感度增加。
雖然猝不及防叫他吓了一跳,但并不吵鬧,也可認為是一首佳作,有着優美的段落和動人的旋律起伏。
時律沒說話,也許是在思考驚愕交響曲在班西話裏是否有更深層的含義。他皺着眉的時候便顯得面色不虞有些兇狠的樣子,班西看着看着伸手扯了扯他的臉頰。
“沒有那麽多含義。”班西笑眯眯地說道,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睛微微發亮,“愛情不是靈魂的全部,生與死也不是,它們都只是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不要去想它,去感覺它,享受它。”
他的手指落在時律的唇上,沒有親吻,只有眼神糾纏在了一起。
“我跟你在一起,”班西的手指從嘴唇滑到喉結,又向後攬住時律的脖頸,“我的靈魂跟你在一起。”
“記住這個,然後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