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曾經有一個小歌手, 窮得只剩下夢想。
他說不上自己唱得好不好,也說不上自己有沒有才華。
科班出身,名校畢業, 走出校門時自以為面前鋪着一條金光大道。
但倘若他真的有才華,又怎麽會處處碰壁混了這麽多年還籍籍無名, 可若是沒才華, 公司為什麽會簽下他又為什麽會給他做專輯砸資源地捧他。
他說不出來,也不必去想明白, 還來不及多麽痛苦他就先死了, 一死解千愁, 更妙的是人一死,反而讓他有了姓名。
他譜的曲做的詞窩在搖搖欲墜夢想裏寫的歌,都在他死之後冠上了別人的名字, 他記不得是否認識的朋友踩在他的屍骸上碰觸到他只能仰望的星星,而他記憶的最後片段是八零三號病房掉了個角的門牌,下面是護士手寫的他的名字。
負責他的護士字寫得不怎麽好, 名字歪扭連成毛線團一樣的黑線,從名牌上洶湧蔓延進房間的每個角落, 無邊無際沒頂而過, 只有标着八零三的門牌號清晰。
八零三無意再提起自己的名字,那是滄海一粟般不值一提的渺小人生, 他回顧将他推向死亡的一切也無心憤怒複仇,過去就像沿着既定道路流淌的河,他劃着小船在河上漂流,傾覆, 溺亡。
但那麽多人都撐着破破爛爛的小船上了岸,他又怎麽能獨獨抱怨自己的河流湍急險峻。
“我想開一場演唱會。”八零三坐在班西面前, 沒什麽底氣地開口。
但凡厲鬼,便心懷執念。
執念的往往也是求而不得的。
他積蓄約等于零,卻想要一場演唱會,他死了好幾年本來就沒有的粉絲更加約等于零,卻幻想臺下能坐滿觀衆。
還有他想邀請的那位老朋友。
他不知道該不該稱其為老朋友,生前他們只在公司有過一面之緣,或許死後那一位會更熟悉他一些,畢竟對方那唯一一張傳唱甚廣吃到現在的白金專輯,裏面的每一首都是他譜的曲寫的詞。
雖然最後沒有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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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對方在圈子裏不大不小也可以稱得上一聲老師了,莫名其妙的想要把人請來似乎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如果打着他的名頭,說不定還會被認為是陰魂不散厲鬼索命雲雲,哪怕八零三并沒有找他尋仇的念頭。
殺人多髒啊,那可不是他的執念。人死後對不是執念的東西會格外想得開,八零三只是想請對方聽聽自己唱歌,唱原本他寫給自己的歌。
他會唱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只是一場演唱會需要場地,需要設備,需要工作人員,換言之需要錢和資源的支撐,不巧八零三這些都沒有,神秘世界的財富在人類的世界不通用,況且他的積蓄少得可憐。
他的朋友們大抵願意為他提供幫助,但他不願意向自己的朋友們開口——他答應了芬德拉的經紀人,所以完成了這個執念他或許就要出發去很遠的地方,或許要很久才會回來,這一次又或許是他們這幾十上百年裏最後一次見面。
他想邀請朋友們來聽自己唱歌,卻沒辦法開口求助。
最後,八零三坐在了班西對面。
烏瑟告訴他,即使班西是官方巫師,有時候也會接私人委托,沒有明碼标價付款方式随心所欲,說到底就是讓他來碰碰運氣,要是他身上正好有班西需要的東西,那麽家大業大的巫師先生很樂意掏錢為他的演唱會買單。
班西說道:“烏瑟應該很樂意幫你。”
八零三的聲音毫無疑問是烏瑟喜歡的那一款,以海巫的性格絕對很樂意給自己喜歡的聲音開演唱會,然後在最好的位置享受音樂——那對于海巫而言無異于饕餮盛宴。
倒貼錢都要給他開的那種。
反而找到他這裏來比較奇怪,畢竟他對音樂也就那樣。
八零三搖頭,“烏瑟先生想讓我唱他寫的歌。”
他承認跟烏瑟寫出來的樂曲相比那些他寫出來的歌拙劣不堪,而烏瑟甚至願意專門為他創作歌曲,倘若他只是想要一場效果完美的演唱會,這無異于天上掉餡餅,可說他腦子摔壞了也好說他固執偏執也罷,他就是想要唱自己的歌。
以後大概都不會再唱的歌。
所以班西是最可能幫助他的人。
這還是他拒絕了烏瑟,烏瑟主動告訴他的人選。
“行吧。”班西向來對自己的藝術修養很有自知之明,在青少年時期便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半點沒遺傳到父親那藝術家特有的感性天賦,因而他也就放棄了讀懂八零三那絕對很藝術的思維方式,直截了當地進入了市儈俗氣的講價環節。
開個八零三想要的小型演唱會的錢他不缺,讓空蕩蕩的會場坐滿人的辦法他也有,唯一的問題在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換句話說他能從八零三身上挖掘出的最大好處,值不值得他額外加班幹活。
八零三本身的價值,不值得。
加上個高明鴻……
可以考慮。
班西很有兄弟義氣地記着自家堂弟還處在所謂的“單相思”裏,對聲音不對人把《深海月光》哼到在他腦袋裏單曲循環。
本身班西是提了一筆長期委托給八零三,希望這位時不時讓高明鴻做個好夢一解相思之苦,但既然現在八零三準備跟着芬德拉向外發展,漂泊不定的未來顯然沒法長期穩定地入夢。
“演唱會給我留一個位置。”班西換了個坐姿,準備好漫天要價,“我還要你的過去……反正你好像也不是很想留下。”
過去的記憶,過去的經歷,時間長河裏的一半,構成了“八零三”這個存在的一部分。
班西也不诓八零三,把壞處說得清清楚楚,“記憶上不會有過多的影響,不過有的事情會想不起來,還有靈魂會不那麽穩定,畢竟這差不多相當于分割了一小部分靈魂,分割下來的這部分不會有自己的意識你可以放心,我可以給你提供穩定靈魂的藥劑,喝一段時間就能恢複。”
他比劃了一下會分割出來的部分在靈魂中的占比,詳細的比例因人而異,不過因為死前的沖擊和死後的失憶,以及八零三并不準備回歸自己想起來的那個身份,“過去”在“八零三”這個存在中算不上太過重要。
當然不可能對靈魂完全沒有傷害,但鬼魂的自愈能力好,不會造成永久性的損傷。
至于分割後聲音是否會受到影響這件事沒有人考證過,可能會有也可能沒有,對八零三這樣将來還想唱歌的鬼而言有一定的風險。
八零三沒有花很長時間思考,也沒有和班西預計的那樣讨價還價,他只是沉默地過了一遍自己生前的那些記憶,又和班西确認了一遍。
那些過去無趣沉悶滿是灰塵,壓抑到他死後想起一星半點都感到有些窒息,若是拿來換一場燈光閃耀的演唱會,他自己都覺得是筆過于劃算占便宜的生意。
他活着的時候大概怎麽都想不到,那些狗屁倒竈到把他搞進精神病院的事情,居然值一場演唱會。
八零三看着班西,班西也看着他,巫師的眼睛裏沒有半分與他玩笑的意思。
“好啊。”八零三聽到自己這麽說,答應得輕快而平靜,像是即将扔掉一個沉重的包袱,清掃幹淨一個落滿灰塵的肮髒角落。
用了他的詞他的曲的那位在采訪裏反反複複着過去的艱辛痛苦懷才不遇,仿佛每一句歌詞每一個音符裏都沾着吶喊與血淚。
可他的聲音和他的音樂裏分明沒有他的過去。
從來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