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倘若用班西那位最近又不知道在網上看了些什麽奇奇怪怪東西的老祖母奧吉莉亞的話來說, 被那種粘稠污濁的能量波動蹭過去的感覺,可以簡單概括為我髒了。
班西只是被能量共振的餘波所波及,但這股能量沾上就像萬能膠黏住不放, 活躍地試圖往更深層的地方入侵。
噫。
入侵這個詞用得就很靈性,奧吉莉亞硬是把嘎嘎嘎發出了嘿嘿嘿的聲音。
班西只好禮貌而不失果斷地請奧吉莉亞閉上嘴到他看不見聽不到的地方嘎嘎嘎, 輔佐以再被他聽到就斷網的可怕威脅。
講道理那股能量并沒有實際意義上地沾到他, 不然奧吉莉亞老祖母也不會這麽開心的玩梗而是早該趕他去泡鹽浴。那股能量一出現他就被天鵝翅膀包得眼前一黑,最多聞到了那股能量餘波宛如下水道裏剛湧出來的味兒。
不是一般的難聞, 他的嗅覺和第六感同時受到了巨大沖擊。
作為能量來源的鱗片碎塊班西謹慎地沒有去碰, 原本已經在塑料盒子裏安靜如死物的鱗片此時湧動着不穩定的能量, 如同盒子盛裝滿一潭死水,裏面游走着死去的亡魂。
班西的第六感活躍地捕捉着每一絲能量波動,在他的意識裏拼湊出模糊的輪廓。
蜿蜒纖長, 嘶嘶作響,鱗片與鱗片摩擦,在死水中漾開一層層又一層層的漣漪。
蛇。
但更加龐大, 更加流動,更加富有力量。
他想那總不可能是下水道的美人魚, 雖然這味道熏得像在屋子裏開了十個鲱魚罐頭。
還得是被開過光的鲱魚罐頭。
惡臭裏混着信仰所特有的氣味, 讓班西想起曾經借住過的廢棄教堂——荒郊野嶺,蝙蝠的糞便積了厚厚一層, 要不是情況特殊他絕對扭頭就跑。
被信仰的神秘和普通存在的神秘有着不一樣的氣息,這種區別無法訴諸于言語,只能依靠親身體驗來學會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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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還是個巫師學徒的時候,班西去過很多歷史悠久的宗教聖地, 來熟悉和學習這種微妙的區別。信仰所搭建的神秘會在更高層面的土壤裏紮根,即使歲月變遷城市傾覆, 當他與土地的神秘相連時,教堂或寺廟、高高的祭壇與信徒的殘影,依舊在土地上清晰可見。
那是完全人造的神秘,由人類的靈魂連接起現實與另一個世界,古老意志與信念的餘音回響。
班西在鱗片上感知到了相似的氣息,因為信仰缺失微弱得幾不可查,藏在腐朽污濁的能量裏如将熄的火星,在被激活的一瞬才被班西察覺。
但也正是因為這一絲火星還沒有熄滅,鱗片上的神秘才能保持着類似“活着”的狀态,而非随着時間逐漸化降格而不再具有神秘的特性。
接下來要查一查申市有沒有什麽以前存在但現在已經快消失的信仰對象了。
班西第一時間聯想到了之前聽出租車司機說過一嘴的交江裏有惡龍的故事,不過保險起見他還是微信私敲了厲鬼小分隊——其實這種事情通常去問妖怪更靠譜些,但他直覺厲鬼們會知道得更多。
不到三秒,八零三就從他手機屏幕裏爬了出來。
還是血赤糊拉得讓班西下意識想擦手機,哪怕鬼魂的血并不會真的滴在他的屏幕上。
八零三是個年輕鬼,活着加上死後也沒超過三十歲,甚至他都不是申市本地人,不管是交江的傳說還是申市的一些本土信仰,他想說也說不出什麽名堂。
“您等一等,我找個知道的來。”八零三鑽回班西的手機,過了一會又帶着個皺巴巴的老鬼鑽出來。
老鬼死的時候已經很老了,駝着背眯縫着眼飄得不怎麽穩當,穿得不知哪朝哪代的衣服皺得像梅幹菜。他不怎麽适應通過電波穿行的最新交通方式,哎呦哎呦地操着誰也聽不懂的方言嘟囔抱怨。
“王老是我們最老的鬼……可能是整個申市資歷最老的鬼了。”八零三扶着王老不要飄到天花板上去,“申市這前後千八百年的事情您都可以問他,王老雖然年紀大了,但什麽都記得。”
“我知道,鬼魂的記性都很好。”班西一手撫胸,對王老微微躬身。能夠在世間存留如此之久的鬼魂,哪怕看上去老态龍鐘下一秒就要去投胎,也需要對其致以敬意與尊重。
王老眯縫着眼看了班西半天,咕哝着點了點頭。
鬼魂很少會忘記事情,或許是因為鬼魂本身就是執念所化的緣故。
死亡的巨大沖擊可能會模糊他們生前的記憶,嚴重的甚至會記不得自己是誰,但死後他們是沒有忘卻這個概念的,鬼魂的記憶以誰也不知道的方式存儲,無論經歷多少年,每一份記憶都鮮活如新。
王老用生疏的普通話,給班西講了關于交江惡龍的傳說——在他還活着的時候,就已經有交江裏住着惡龍的傳聞了。
那時候交江不敢叫交江,只可叫龍江。每年過年前十裏八鄉都要祭水神,不論豐年災年祭品不可有半分儉省,要漂亮年輕的姑娘送上祭品,若是江水翻了船,便是水神把姑娘帶去做了新娘。
王老死的那一年是個災年,人們傳說是祭品不夠水神發了火,大雨數月不停江水泛濫淹了田地沖塌了房子,本就遭了災的地方雪上加霜。
他年老體弱無依無靠,餓死在了江水邊。
“幸好您問的是我。”王老慢騰騰地說道,“那年大小妖怪給連鍋端得幹淨,一場大水下來喝奶的崽子都沒放過。”
他也是死得湊巧,等他成了鬼恢複意識,已經是雲收雨住江水退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他四處去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這附近妖怪一個都沒剩下,他聽人們茶餘飯後閑談,說是惡龍惹惱了貓王爺,被貓王爺給斬殺了,從此他們再也不用祭水神,能安安生生過日子了。
從那之後,貓王爺新建的廟裏都是踩着一條蛟的塑像,人們不敢把龍雕上去,唯恐得罪了其他龍王爺,又想着用貓王爺鎮壓惡龍以免起卷土重來,便改龍江為交江,把龍刻成蛟的模樣。
可貓王爺只是鄉間流傳的妖仙,沒什麽正經寺廟也不太有人供奉,甚至誰都不能确定貓王爺是否真的存在,所以新搬來的妖怪也好鬼魂也好都只将其當成人類編出來的故事,私底下關于真相有無數說法。
如果班西找到了妖怪來問,能問出十幾種關于惡龍消失的猜測。
“但我死的時候,看到了一點。”王老陷入了回憶,比劃着描述道,“那麽大那麽兇猛的一只野獸,在和一條長蛇撕咬。”
隔着電閃雷鳴黑沉的江水,瀕死時他看見的多是幻象,可他确實看到一只野獸在江水上與長蛇搏鬥,瓢潑大雨和淋漓而下的血液混進江裏,淹沒他身體的江水粘稠,像是裹了一層厚厚的油。
他還能描述出那只野獸的眼睛,金子一樣的顏色在電閃雷鳴間閃閃發亮,将死未死時一錯眼,恍惚以為是晨曦将至。
那也許就是貓王爺的真身,只那麽看一眼,便想要俯首叩拜。
……
管理中心裏被時律找上門的鐘雙明愁眉苦臉,“這事我真不能說。”
時律坐在他對面,微微眯起眼看他——和那種因為緊張或者尴尬而虛張聲勢不一樣,他正經嚴肅的時候反而不會太板着臉,只會在看人的時候稍微眯起一點眼睛,便透出叫人大氣不敢喘的沉重壓迫感。
一進門看見時律這神情,鐘雙明差點以為這位的記憶恢複了。
話說時律是不是就維持着這個表情進的管理中心……這麽一想,鐘雙明就知道今天得去上門安撫一下受到驚吓的某些先生們了。
唉。
勞碌命呀。
他心裏吐槽,見時律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再接着接自己的話,“不是我不想跟你講,但跟你講了也沒有用,就跟開路一樣,我跟你講了東南西北沒用,你得自己把路挖出來。”
要能說他第一次見面就什麽都跟時律講了,還用拖這麽好幾年拖到被時律找上門來問。
不過他也從時律那個表情的沖擊中反應過來,問道:“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不然一直都不怎麽着急順其自然的人,怎麽會突然問起自己忘掉的記憶。
“一點點。”時律揉揉額角,那種被回憶沖擊過的飄忽感還萦繞在他身邊。
他說想起來了一點點,那就真的是只有一點點,幾個晃動的鏡頭片段,電閃雷鳴江水洶湧,天昏地暗的畫面裏提取不到任何重要信息。
他依稀能聽見兩聲獸吼,低沉澎湃于天地間如驚雷乍響,他跟着那聲音張嘴,聽到的是兩聲幹巴巴的“留留”。
而後他的靈魂像是突然意識到跟這個身體不匹配,中間纏繞着的那根橡皮筋拉扯,他的意識忽遠忽近。
暈得有點想吐。
鐘雙明問清楚了他想起來的畫面,臉色不怎麽好地猶豫了許久——班西已經打電話過來詢問時律怎麽這麽長時間沒回來的久,而後嘆了口氣,決定還是給一點提示。
就一點點。
他心虛地想,眼睛看向手裏的茶杯,好像從中看到時律記憶恢複後被拔光毛的自己。
“神、你知道神明的存在……”鐘雙明咬着嘴唇想該怎麽措辭,“你說是人類創造了神明,還是神明創造了人類?”
見時律又眯起眼,鐘雙明趕緊舉起手,“我真的只能說到這了,你可以回去問問那位班西先生,我知道你肯定沒聽懂。”
他們這些天生天養的異獸誰會沒事思考這些問題,還不是生出來啥樣就啥樣,因緣際遇從心而為皆由天定。
只有人類才會去考慮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把本來簡簡單單的事情弄得無比複雜。
時律沒從鐘雙明這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好記下了這個聽起來就很沒邏輯的問題,又打劫了幾瓶能穩定他現在狀況的丹藥回去。
鐘雙明的高級丹藥儲備一直非常齊全,時律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個煉丹爐成的精。
然後他向班西提出了這個問題。
“神明是人類創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