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地上的屍體是半年前自殺的租客林鳴祖,這個因為班西不配合最後只有個編號的法術可以喚醒封閉空間內固定某個時間段的記憶。
屍體的臉青紫腫脹,眼睛圓睜着死死朝向某個方向,從班西的角度看,那早已擴散的瞳孔裏似乎有光。
“你不是自殺。”班西蹲在屍體前面,一眼斷定。
他當然不會什麽犯罪現場調查,但他讀得懂死亡現場亡者留下的印記。
自殺者不會留下什麽太深刻的印記,輕飄飄浮在表面如灰塵,風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下定決心放棄生命時自殺者便已一腳踩進了死亡的領域,死後再如何醒悟不舍都只能在原地短暫停留。
而班西此時看到的印記是散發着不詳氣息的裂痕,表明這是一場惡意的謀殺。
祭壇上的蠟燭向下燃燒,煙霧推着時間倒帶。
房間裏的能量并不平衡,對法術的效果造成了些微影響,像是一部蒙太奇手法的電影,時間線打亂穿插着敘述一個故事。
腐爛變形的屍體忽地變回原本清俊溫文的模樣——班西在巫師議會的資料上見到過林鳴祖的照片,真人看起來比照片上更随和一些。
根據房東周阿姨講,他收養了一只野貓,皮毛潔白性情溫順,很是招人喜歡。
班西看到林鳴祖毫無戒心地打開房門,他準備在旅行前招待客人,感謝對方願意幫忙照看他的貓。
他養的那只漂亮白貓好奇地嗅聞客人身上的氣味,擡頭看見了客人的面容。
一張普通到丢到人堆裏就找不出來,又給人憨實可親之感的臉。
通過對話班西知道這一位是林鳴祖的同事,平日裏跟林鳴祖關系不錯。
同事帶了一瓶酒,兩人相談甚歡,林鳴祖無知無覺就好幾杯下肚。那一天他不知為何醉得很快,沒一會就昏昏沉沉倒在桌上。
班西看到客人試探幾番,确認林鳴祖是真的失去意識後,拿出繩索套在醉倒的林鳴祖脖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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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嗷——!”
一直蹲在邊上的泡泡貓發出了兇狠的叫聲,它猛地一躍而起,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但眼前所見只是過去的重現,泡泡貓的全力一擊也不過讓幻影中泛起淺淺的漣漪。
它阻止不了這場蓄意謀殺,也無法讓那只被客人一腳踢開的白貓勇敢點,從逃竄隐藏的地方跳出來做點什麽。
沒有第二個人會來打擾的夜晚,客人有充足的時間制造自殺的假象。接着他把門窗緊閉,倒掉了水和貓糧,這樣要不了幾天餓極的貓就會把屋子搞得一團亂,徹底消滅他來過的最後一絲痕跡。
客人從容離開後,過了許久白貓才鑽出來,它隐約知道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怯生生地呼喚主人。
泡泡貓在邊上恨鐵不成鋼地甩着尾巴,又扭頭跳上祭壇,撓皺了班西的祭壇布。
斷水斷糧的房子裏只剩下一只膽怯恐懼的貓,和逐漸腐爛的屍體。
“我知道你是餓了。”班西蹲下,看着幾天後餓昏頭的貓咬在屍體上,語氣溫和不知是在對哪只貓說話。
泡泡貓背對着他,僵着尾巴不去看之後發生的事情。
貓到底是野獸,餓急了眼根本認不出眼前是誰的屍體,它只顧埋頭填飽餓癟的肚子,将屍體一口口吞吃入腹。
夜晚它躲藏進屍體腐爛大開的胸腔裏,仿佛主人正在擁抱它,和往常一樣撫摸它的毛發。
當樓上的住戶忍無可忍樓下散發的惡臭報警時,警察、房東、樓上的鄰居,還有看熱鬧的人,都看到了那具破碎的屍體裏鑽出一只肮髒瘦削的貓,看到它如一縷青煙,消失在門外透進的光裏。
“你太餓了,才會吃掉他。”班西輕聲說道,“你吃掉了他的眼睛,他的心髒,和他停留的靈魂。”
泡泡貓身上炸開個大大的泡泡,發出威脅的“嗬嗬”聲。
“冷靜,冷靜。”班西舉起手表示自己的無害,“我只是個巫師,驅魔是神父們的活兒……我知道他沒有抗拒,是他先主動的。”
林鳴祖的靈魂還沒有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他不想去往死亡的國度,讓自己的死亡變成所謂的“自殺”。
他主動與貓融為了一體,延長了他們彼此停留在世間的時間,原本這樣的存在非常弱小,無法對現實造成什麽影響,最多讓敏銳的貓狗多叫幾嗓子。
但那一天後小區裏流言四起,越傳越離譜的故事成為了催化劑。
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擴散誇大的流言扭曲了貓的存在。貓鬼吃人的故事編得煞有其事,在微博論壇公衆號上流傳甚廣,班西随便輸個關鍵詞就能跳出成百上千的相關鏈接。
甚至還有人擡出了幾段古早神話,說是遠古時期居住在申市這塊區域的部落就以貓為圖騰,信奉貓是力量強大又喜怒無常的神靈,現在某些小村子裏還有以前供奉貓神的老廟,使得申市附近的貓都格外有靈性雲雲。
神話的真假有待商榷,但發帖的人文筆不錯,給貓鬼的故事又增添了一分可供談論的娛樂性。
于是從某一天起,空置的房子裏響起凄厲的貓叫。
“我還以為現代的神秘已經做不到了。”班西再次感慨這塊土地強大而活躍的神秘,“雖然只轉化到地縛靈,也已經很了不起了。”
死于非命怨氣不散的厲鬼怨魂常見,但“靈”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表示超脫了現實層面的另一種存在,班西之前請求接納的土地就是神靈的一種。
在神秘鼎盛的時期,流言扭曲本質而形成的 “靈”要多見一些,是群體詛咒的典型應用實例之一。只要有“切實存在的施法個體”和“明确的轉化方向”,加上故事被足夠多的人口耳相傳,就會産生相應的力量。
在這個法術裏,“貓和林鳴祖的融合”是施法個體,那些故事裏提煉出的“死于非命渴望複仇的貓鬼”是轉化方向,經由網絡傳播的醞釀發酵,最終轉變為了呼喚班西的貓。
班西無法确定貓對于複仇的渴望,究竟是來自于本身的願望,還是流言強加給它的設定。
不過他确定給他安排這間房子的那位,九成九沒想到貓會選擇呼喚他。
畢竟貓讨厭羅斯巴特,像讨厭仇人和洗澡那樣讨厭,按照正常發展班西應該在踏入房子的第一秒就被失去理智的貓給拖入死亡才對。
泡泡貓喵了一聲打斷班西逐漸偏題的思路,它對人類那些亂七八糟的勾心鬥角沒興趣,只想班西快點繼續他的工作。
作為地縛靈它沒辦法離開這間房子,它需要班西斬斷束縛它的鎖鏈,讓它能夠完成自己的複仇。
吞噬兇手的生命,撕咬兇手的屍骨,帶着他的靈魂去往無間地獄。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或者我幫你報警?”班西摸了一把泡泡貓身上的泡泡,提出另一個方案。
“我們跟華國官方有合作,這種案子少說也得判個二十年。”
他還想掙紮一下買房子送貓的可能性——斬斷貓身上的束縛意味着他必須要催化貓身上中斷的轉化,徹底轉化後它還是不是貓誰也不能保證,而且就算還是貓,不是地縛靈了還願不願意留在房子裏也是個未知數。
以及轉化一只本土地縛靈這件事目前來說在他一個外國巫師的職權之外,有嚴重的越線操作嫌疑。
班西眼神殷切,貓不耐煩地又噴了他一臉泡泡,輕巧地跳上祭壇。
幹好你自己的活,別多嘴。
別當我聞不到你身上那股子貓聞了就渾身不舒服的味,整個房子都熏得臭臭的了知不知道。
……
班西現在知道了。
守護靈發出你果然是在想Peach的嘲笑,看着班西灰溜溜拿起祭壇上象征杯的木碗,念咒的聲音都透着點喪。
“我請求。”
他通過呼吸調整能量的頻率,讓能量從儀式開始的東方流淌向西方,拿起放在西方祭壇上作為“杯”的小碗。
“我請求永恒的光點亮神聖之火。”
“我請求土地賦予萌芽蛻化的神秘。”
“于杯中,于水中。”
班西把碗裏的水倒在泡泡貓身上,沖刷掉它身上的泡泡,聲音起伏悠遠猶如歌唱。
“宣告——”
“你于此解放。”
碗裏的水容納了班西向土地與神性所請求的力量,以此解放由于神秘性不足而被束縛中止的轉化。
如破繭,如萌芽。
貓身上蓬松潔白的泡泡被沖刷幹淨,一團巨大的火焰在泡泡消失後猛烈燃燒。
周圍突然冷了下來,外面蟬聲陣陣豔陽高照,屋子裏卻冷得班西打了個寒顫,呼出一團白氣。
死亡的味道在屋子裏擴散,火焰包裹着像是貓又像是其他什麽野獸的怪物,燈籠般的眼睛泛着綠油油的光。
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從它腳下蜿蜒伸長,路上籠罩着濃濃的霧。
班西的工作結束了。
回應貓對他的請求,班西解開了它身上的束縛,給它看到了兇手的臉,讓它聽到了兇手的聲音,為它指引了兇手的所在。
迷霧籠罩着小路的盡頭,但班西和貓都知道這條路通往何處。
“祝願您一路順風。”班西微微後退,讓出貓前進的道路。
不……沐浴過杯中的水之後,被解放出來的已經不是貓了。
它是介于生與死之間,踩在陰陽交界上的靈。
在某些傳說裏會将其稱為“火車”——傳說會在葬禮上打翻惡人的棺木,吞吃惡人的心髒,帶着惡人的靈魂前往地獄的怪物。
作惡多端者,必有火車相迎。
小路的盡頭即将上演一場複仇好戲,能實地觀摩會十分有助于對死亡領域的理解。班西目送火車離去,轉身收拾好祭壇,也收拾好了自己泛濫過剩的好奇心。
火車行走在生與死的交界上,只能回應其呼喚而不可主動靠近,否則就會徹底迷失在死亡裏。
而且他還要想想怎麽處理這次事件帶來的後續風波,初來乍到就搞出違規操作,不管是巫師議會還是管理中心都得找他麻煩。
不過班西還是準備了一碗羅斯巴特秘制小零食,放在外面天井的桌子上。
說不定火車複仇完餓了,還會回來吃個下午茶呢。
午飯後班西要出一趟門。鑒于他昨晚跟管理中心一通聊,原本還要等幾天的權限申請今天上午就通知他去面談,地點是管理中心專門的對外事務辦公室。
不出意外他還會見到特殊事務管理中心指派給他的一位助手(監察員),不論本來有沒有,這次事件之後就肯定有了。
班西打開自己的衣櫃,又打開無處安放的大號飾品箱,思考起合适的搭配。
見面時間是下午兩點,去掉路上的時間,他還有一個小時準備。
……
此時的特殊事務處理中心對外辦公室裏,身材高大的青年正不自在地扯着襯衫領口,動來動去直到被人一把摁住,在頭頂糊了一層發膠。
“衣服扣好!尾巴收起來!別亂動!”拿着發膠梳子小剪刀的年輕文員斥道,“時律你可是門面!”
“……哦。”
時律抱着自己的黑色毛尾巴,回得有點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