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淮鹄小區茂密的綠化裏,一只黑貓在灌木叢裏靈巧地東竄西竄,最後腦袋上頂着兩片葉子爬上了樹。
不是他沒出息,是他給的真的太多了。
想到自己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黑貓心情複雜,身體卻是無比誠實地舔舔嘴巴,回味起肉條的鮮美可口。
也不知道是什麽肉做的,一口下去好吃得他差點把舌頭吞進去。
黑貓繃着臉翻了個身,癱着柔軟的毛肚皮曬太陽。
算了,憑自己本事混到的肉,不丢人。
黑貓安慰自己。
身為一只修為不錯有些年歲的妖怪,妖生的大起大落落落落落他也算深有體會,還能有什麽看不開的。
畢竟不是每個妖怪都能跟他一樣倒黴,一覺醒來山頭塌了財寶沒了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渾渾噩噩混了好些日子才弄明白現在是個什麽年代,找到特殊事務管理中心登記上個合法身份。
然後他領着管理中心每個月一百三十七塊的補助金,住着他這樣跟時代脫節的妖怪們的集體宿舍,上了半年的常識補習班後,等待管理中心分配工作至今。
按照管理中心現行的《妖、鬼及閉關二十年以上修士管理辦法(第三版)》,他這樣多少有點修為的妖怪都有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安全觀察期,由管理中心分配一份工作,進行融入人類社會的長期實習。
嗝。
黑貓打了個小小的飽嗝。
其實他這樣子跑出來也是違規的,可整天關在宿舍裏背書背得他都快掉毛了,這才跑出來想打點野食調劑一下乏味的生活。
只要在下午三點集體看法治頻道前回去,他偷跑這件事就不會有人發現。
所以原本他是聞着那間兇宅的味兒過去的,具體裏面是什麽妖魔鬼怪他不知道可一聞就知道味道錯不了,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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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吃到了肉條好像也不錯,喂他的人類身上還有好聞的香氣。
想到投喂他的青年那雙顏色淺淡、如蒙了層薄霧般的灰綠色眼睛,黑貓舔舔嘴巴又舔舔爪子,在樹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等下次能溜出來的時候,就再來兜一圈好了。
……
另一邊班西花了點時間才把被吓到的周阿姨送出門,又把自己放在酒店的行李搬了些過來,清掃一番收拾成能住進去的樣子。
傍晚的夕陽從落地窗傾瀉進客廳,空氣裏漂浮着暖黃色的熱度。班西把毛毯丢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着呵欠懶洋洋地窩進去。
忙了一天,他有點累了。
毛毯上印着粉嫩嫩的貓爪圖案,班西把臉埋進柔軟的毛毯,腦袋裏還在想着那只他成功投喂的黑貓。
細密黑亮的皮毛,矯健優雅的身姿,那雙蜂蜜色的眼睛又實在甜得有些過分,班西想起來就忍不住在沙發上滾了兩下。
這沒規矩的樣子要是被老家的管家先生看到,肯定得叫得屋頂都塌下來。
夕陽緩緩染上顏色更深的橘色,遠遠的或許是小區裏的流浪貓在叫,喵喵的叫聲悠長輕緩,像是催人入眠的搖籃曲。
班西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介于昏沉與清醒之間,強列地要從身體裏脫離出去。
貓叫聲在門外徘徊,張望着屋內的動靜。
守護靈默不作聲,安靜地收斂羽翼注視着這一切發生,于是班西知曉這是必須的過程,他聽到的不是真實的貓叫,而是某種存在想要跟他溝通,正在呼喚他前往□□所不能抵達的另一個層面。
不過這不是在老家,他的權限申請也還沒批下來,回應呼喚以及相關的一系列操作都涉及到複雜的管轄權問題,按理說這時候他應該裝作沒有聽到呼喚,以避免後續可能出現的麻煩。
但是會喵喵叫的……
應該就是貓了。
鑒于貓讨厭羅斯巴特,班西這還是第一次被貓形态的存在呼喚,并且有可能是唯一一次被貓形态的存在呼喚。
輕輕的貓叫聲中,班西毫無抵抗地沉入黑暗。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被拉扯出來,飄出了那間屋子。他嘗試着伸手摸索,指尖碰觸到了濕滑黏稠的皮毛,當他集中注意力盯着黑暗中的一點,搖晃而破碎的畫面開始閃現。
窒息青紫的臉,血肉模糊的貓,掉到地上的眼鏡倒映着一張五官模糊的臉,時而狂熱猙獰,時而木讷呆板。
這間房子曾經的死亡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演,他卻看不見兇手的模樣。
房東瑣碎地抱怨着晦氣肮髒,沒剩多少東西的屍體很快以自殺結案。
死亡的片段從過去流淌向未來,暴戾而憤怒的氣息橫沖直撞。
空置死寂的房間裏貓躍下窗臺,靜靜地凝視。
喵——
貓的尾音扯着尖銳如刀的調子,捅進了班西的意識之中。
這顯然是個誕生沒有多久的存在,還不懂得正确的交流方式,只會粗暴地向他灌注進毫無重點的破碎信息。貓叫得凄厲,一聲聲讓人頭疼欲裂。
班西知道自己得醒過來,不然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深呼吸,想象着黑暗中有明亮而潔淨的光從頭頂流入,在他身體裏構成等邊的五芒星。
這是最為基礎的能量平衡儀式,五芒星本身就是“人性”“穩定”“平衡”的象征。初學者需要祭壇和咒語的輔助來進行儀式,熟練了之後就只需要一個意象閃現,能量便能流暢運轉。
五芒星上是明亮的六芒星——神性的象征——班西點亮自己的六芒星,看到他的頭頂“門”正大大敞開着,死亡的氣息“門”的另一邊流淌而出。
閉嘴。
班西用意識發出了聲音,用力關上了敞開的“門”。
貓叫戛然而止,□□的聯系将游離在外的意識拉扯回神。
班西從沙發上彈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被呼喚時的□□狀态視呼喚者的技術而定,技術好的只會像是做了一場夢,而遇上這次這種新手,醒來後那被車碾過三五遍的滋味也是一言難盡。
不過既然呼喚他的是貓,那麽有點毛絨絨的小問題也無傷大雅。
誰能責怪一只貓犯了錯呢。
班西靜坐着深呼吸,記錄下自己剛才看到的死亡片段,那些來自另一個層面的片段如水上漣漪,不記下來很快就會被遺忘。
他大致能猜到自己被呼喚的目的,事實上兇宅裏被呼喚的巫師,九成都是被叫去做偵探的。
查明真相,尋找兇手,呼喚你的存在會自行解決後續。
但還是那句話,這不是他的老家,參與進本土的神秘事件涉及到複雜的管轄權問題,很容易被華國這邊解讀為越線操作,引火燒身。
浴室的鏡子照出他蒼白的臉,眼睛裏的灰綠色黯淡得看不清高光。
鏡子還照出了他身後貓的影子,由窗外的樹影和路燈的光拼湊在窗上,聚焦的光像是貓的眼睛,透過鏡子與班西對視。
凡是被死亡與仇恨所驅使的存在,都異常執拗。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班西嘆氣。
既然這是一只貓,他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
班西随手丢進浴缸的浴球化出豐盈厚實的泡泡,他攏了一捧捏出個大體形狀,為貓打開進入的通道。
“先讓我休息一晚上,明天好不好?”班西溫聲和貓商量,從泡泡捏出的貓耳摸到泡泡捏出的尾巴尖。
蓬松潔白的泡泡貓噴了他一臉海鹽玫瑰味的泡沫,嫌棄地跳出浴缸做出舔身體的動作,無聲抗議班西剛才簡單粗暴讓它閉嘴的失禮。
班西擦掉臉上的泡沫,繼續耐心地跟貓嘗試講道理:“你能給我看的信息太瑣碎了,我需要整理好信息才知道怎麽做,明天我會處理這件事,我保證。”
貓歪着頭似乎在思考,尾巴尖左右輕晃。
班西不由自主地盯着貓泡泡細膩的尾巴尖,花了點力氣才壓下再伸手撸一把的沖動。
過了好一會,貓才勉強答應他的請求,給了班西一晚上的緩沖時間。班西趁着這段時間給管理中心打了聲招呼,一晚上要遞交需要的材料審批通過是不可能的,但提前講過就不能算是他先斬後奏。
好在管理中心半夜也有人值班,班西跟那邊扯皮到淩晨才睡下。
而天亮時分,太陽剛出來貓便沉沉地壓在班西胸口,左右開弓在班西臉上拍下一個個小爪印。
天亮了!幹活了!
貓聲聲催促着睡眼惺忪往被窩裏鑽的班西,尾巴啪啪啪拍出四濺的小泡泡。
清晨的陽光下那些細碎的泡沫色彩斑斓,滿屋子都是玫瑰馥郁芬芳的香氣。
班西不禁讓貓多在胸口停了幾秒,才依依不舍地将貓趕下去。
再不趕下去他就真要被壓得窒息了,看着輕飄飄的泡泡貓分量可是實打實的沉。
昨天喂了流浪貓,今天又有貓壓床,班西不由幻想自己有貓的那天指日可待。
或者……既然泡泡貓跟這間房子有着很深的聯系,那假如他把這間房子買下來,是不是也可以算變相地有貓了?
對此他的守護靈發出你怕不是在想peach的聲音,班西權當沒聽到,一邊洗臉刷牙一邊思考着這個嚴肅的命題。
泡泡貓坐在洗手臺上監督班西的清晨洗漱工作,又像是所有的貓那樣注意力被圓滾滾亮晶晶的新鮮玩意吸引。
——洗手臺上的玻璃杯裏裝着兩顆泡在水中的藍寶石,打磨光滑的寶石在水中散發着瑩潤的光,引得貓湊過去嗅嗅聞聞,蠢蠢欲動想往杯子裏伸爪子。
“這個不行。”班西把杯子放到了櫃子上,引得貓不滿地哼哼兩聲。
班西只好又哄了幾句,加快速度完成早上的清潔工作。之後他整理好自己手頭關于這間房子的資料,投入到貓給他的任務裏。
祭壇,蠟燭,儀式劍,一個樸素的木碗,還有一個看起來有些年份的天平。
“這個法術我本來想叫憂郁藍調(Moody Blues)的。”班西點燃祭壇上的蠟燭,遺憾地發現貓和巫師議會的老古董們一樣無法理解他玩梗的心。
還有明明是他的自創法術他卻不能自己決定名字,跟不上時代的老古董活該年年被年輕巫師們實名詛咒。
班西想着自己那些被否決的法術名字幽幽嘆氣,拿起中央祭壇上的儀式劍,清空腦袋裏的雜念。
“我左手執劍,右手執杯。”
劍和杯是巫師儀式中的兩大重要元素,劍象征能量的克制與穩定,杯則象征能量的容納與解放,二者如正負極彼此抗衡抵消,以達到儀式中能量場的穩定。
班西面向東方,一切儀式都從東方開始,點亮六芒星,打開“門”,讓來自另一邊風吹拂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接着順時針轉向北方——象征過去的方向。
“我呼喚過去蘇醒,穿過失衡的天平,示我以正義。”
神秘意義上的正義本質是能量的平衡,一切所謂善惡報應都是能量恢複平衡的過程,所以許多傳說中與正義相關的神明手裏都拿着稱量的天平。
屋外樹木與建築的影子随着陽光鑽進屋內,将祭壇徹底遮掩在陰影中。班西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屋子,驟然變得晦暗陰沉,透着壓抑腐朽的寒意。
天平在祭壇上搖搖晃晃,最終向着一邊墜下。
貓的存在便象征着這裏的正義失衡,能量于此形成扭曲的漩渦,無聲訴說着過往。
“我呼喚昨日,于此重現。”
班西吹熄祭壇上的蠟燭,“門”中流淌出的力量經由他的呼氣傳遞,蠟燭熄滅的煙氣在屋內擴散,陽光折射,為房間蒙上了一層薄紗般的幻象。
——房門前男人垂着腦袋一動不動,一只毛色潔白的貓在他邊上打轉,用腦袋頂他的手,一聲聲叫得嬌氣。
但不管它如何挨蹭呼嚕,都不會得到任何回應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散發出腐爛的臭味,嗡嗡亂轉的蒼蠅停在他青白的臉皮上。
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