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橙失神地盯着會所裏曲折幽深的走廊,直到一個服務生過來問他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他才怔怔地回神,說了聲抱歉,轉身往外走去。
柳橙一轉身,有人在面前,他再一擡頭,看見是陸尋。
那一刻柳橙以為自己眼花了,有所思顧有所見,他剛想去揉揉眼睛,就聽見陸尋含笑說:“橙子,在這幹什麽?是不是餓了?”
柳橙如墜夢中,他錯愕地看着陸尋,怎麽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碰見他,偶遇?不會吧,那難道是他來找我了?更不會吧……
他知道了嗎?
陸尋笑得親切,一絲破綻也看不出,他揉了揉柳橙的頭發,對恍惚無助的男孩兒說:“正好在這裏吃個飯,”說着他遞過來一個紙袋子:“上次說給你做個紅豆墊子的,放車上一直忘了給你。”
柳橙還來不及反應,就覺得那沉甸甸的袋子被塞進了自己手裏,緊接着陸尋從他另一只手裏把玻璃魚缸接了過去,驚喜道:“這是送給我的嗎?我客廳裏那個魚缸空了好久了,”他仰天嘆了口氣:“唉,三十多歲的人了,養什麽死什麽……”
柳橙折騰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餓又困,這會兒又連懵帶吓的,真心撐不住了,他機械地點了點頭,下一秒就暈倒在陸尋懷裏。
最後還有意識的時候,柳橙強撐着問陸尋:“你沒收到我信息嗎?”
陸尋把他緊緊抱着,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頭發:“收到了。我不同意。”
……
柳橙再次醒過來是在陸尋家裏,他躺在陸尋大腿上,陸尋坐在沙發上,正怡然自得地看電視,他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右手裏拿着遙控器,有一下沒一下地磕在左手手心上。電視旁邊的魚缸裏重新注滿清水,柳橙新買的幾條小金魚游得無憂無慮,電視上正在播新聞,講得的人民生活幸福,天下太平。
柳橙:“……”他茫然地看着陸尋,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在做一個細水長流,家長裏短的夢。
“醒了?”陸尋低下頭,對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語調輕松,嘴角邊挂着懶洋洋的笑:“醫生來看過,說你就是累的睡着了,不礙事的。餓了嗎?起來吃東西吧。”陸尋雙手托着柳橙的頭,把他慢慢扶了起來。
茶幾上放着牛奶和三明治,陸尋端了杯子塞在柳橙手裏,牛奶還是溫的。
柳橙的目光像兩枚小釘子,緊緊盯在陸尋臉上不動了,他戰戰兢兢,千方百計地想從這張熟悉的面孔上看出點什麽,憤怒也好,怨恨也好,失望厭棄也好,總能讓他踏實點,但偏偏他什麽都看不出,那張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通透溫和,還是那麽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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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看着我幹什麽?”陸尋在柳橙腦門上輕輕一彈,“看我長得帥?”
“……”柳橙勉強笑了笑,好不容易張開嘴,聲音幹澀沙啞:“趙總……”
“趙總?趙庭嗎?”陸尋不動聲色地看着他:“他跟你說什麽了?”
柳橙喝了一口牛奶,借着吞咽的動作平複了一下情緒,看來他什麽都不知道,柳橙想,他緊繃着的心忽的放松了,阻塞的血管恢複通暢,臉上終于有了一點血色:“沒,沒說什麽。”
陸尋對柳橙再一次分手失聯的事絕口不提,柳橙心裏沒底,一時也不敢說什麽,他只知道要盡快離開這裏,尤其不能在陸尋家裏過夜了,剪不斷理還亂,事情只會越拖越不可控制的。
陸尋竟然也沒挽留,只目光深沉地看了柳橙一會兒,就說,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陸尋親自開車,柳橙坐進副駕駛位,才突然覺得哪裏不對,這還是他第一次見陸尋自己開車。
“陸先生,要不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陸尋沒理他,發動了車子,他開得很小心平穩,等完全走在大路上,才自顧自地開口說:“那次事故之後,我就幾乎不自己開車了。”
柳橙悄悄咽了一口唾沫,沒吭聲。車上放着鋼琴曲,這旋律柳橙很熟悉,陸尋的手機鈴聲也是這個。
陸尋輕輕搖搖頭,笑得有幾分苦澀:“不管事情起因怎樣,是誰的責任,那麽一個大活人因我而死,多年以來,我的心裏一直都不好過。你明白嗎?橙子,”陸尋轉頭看着柳橙,目光中隐隐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天憫人:“這世界上沒有誰活得特別輕易,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受害者還是兇手,都有自己的牢籠……”
柳橙偏過頭,透過車窗,看着燈火通明的街道和神色匆匆的行人,人們呼吸,說話,或哭或笑,似乎都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你不是兇手。”柳橙覺得自己的眼眶酸脹,他努力眨眨眼睛,說出的每一個話音似乎都帶了滾燙的顫抖。
陸尋好像沒聽見,他平靜地續上剛才的話頭:“那段時間,我低落抑郁,做噩夢,失眠,得了‘特定對象恐懼症’,恐懼的對象包括黑暗,水,還有,”陸尋朝車載音響擡了擡下巴:“音樂。”
“出事的時候,我車上放着的就是這曲子,《卡農》,醫生用‘系統脫敏法’來治我的病,一遍一遍反複聽,聽到吐,吐完了再繼續聽,那感覺真的不怎麽樣。”陸尋語氣淡淡的,好像那些記憶已經褪色成千年前的壁畫了:“後來慢慢就習慣了,我還把這曲子設置成手機鈴聲,提醒自己凡事謹慎,提醒自己多做點好事,別白活着。”
柳橙幾乎聽不下去了,他自怨自艾覺得全世界都欠着他的時候,陸尋就在不遠的地方備受煎熬,他忙着逃避責任亟不可待地要找到罪魁禍首的時候,陸尋也在為自己的過失承受自責悔恨。
柳橙咬着下唇內側的嫩肉,腥甜的氣息在口腔裏彌漫,他忍着,怕自己在這裏哭出來。
沒有人是無辜的,所有人又都是受害者。
“……但我最後悔的事情,其實是沒有當面跟受害人家屬說一聲對不起,我父親不讓我出面,我自己也害怕……不知道怎麽面對……我只能時不時去他的墓地,跟已經去世的人說聲對不起,還不敢挑忌日清明去……”陸尋說到這裏,聲音裏透出微微的哽咽,他頓了頓,平複瞬間翻湧而來的情緒,他看着柳橙,“但如果現在我能見到他的家人,我想跟他們說聲抱歉,說句我來晚了,問他們能不能原諒我。”
“別說了……”柳橙把頭埋在掌心裏,車子穿過燈火迷離的街頭,他的身體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輕輕顫抖。
陸尋把手放在柳橙背上,不再說話了。再過一個路口,就到家了。
在趙庭拿着“罪證”來找陸尋之前,陸尋什麽都不知道,他并沒有調查過柳橙,他那麽做,只是為了斷絕趙庭任何可能進一步傷害到柳橙的念頭。但他現在希望橙子能自己說出來,橙子自己說,是坦誠,是信任,但如果他來說,就變成了诘問和審判,他不想讓柳橙那麽被動。
過了很久,柳橙終于擡起頭,他欲言又止,眼底朦胧不清的水光随着情緒起伏閃爍着——
突然,由遠及近的警報聲打破了封閉車廂裏微妙的氣氛,一輛消防車呼嘯着從他們旁邊駛過,預示着危險和急迫的紅色光芒輝映在柳橙眼底,他猛地擡頭,見那消防車去的方向正是他家的位置,黑暗中烈焰如同火龍,伴随着滾滾濃煙從窗口飛蹿而出。
着火點好像就是他家那棟樓,柳橙吓得魂飛魄散:“停車!”他猛地攥住了陸尋的手腕,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柳橙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劃了好幾下屏幕才終于接通:“梅姨——”
電話那頭是心急如焚的哭音:“你快回來呀!橙橙,家裏着火了……”
“我媽呢?!”柳橙喊道。
“我把她拖出來了,現在在樓下,你人在哪兒?!”
這時,陸尋已經把車停在了路邊,這片舊房子過道狹窄,路況複雜,消防車不知繞到哪裏去了,一時只能聽見凄厲的警報聲,卻看不見車的影子。
柳橙拉開門跳下車,朝樓門口飛奔過去,陸尋趕緊跟着。
街道上站滿了人,驚叫聲,喧嘩議論聲像開水一樣沸騰,遠遠近近的居民樓上,每一個亮着燈的窗口後面,都是驚訝惶恐或者好奇張望的身影。
柳橙一直跑到樓下,害怕受到波及的鄰居們罵罵咧咧從樓道裏沖出來,他顧不上其他,在混亂的人群中看到了媽媽和梅姨。
兩個人看起來都沒傷到,梅姨神色驚惶,臉上都是黑灰,媽媽靠在梅姨身上,擡頭看着燒着明火的窗口,面無表情,目光呆滞,好像一切都跟她毫無關系。
陸尋不久前剛剛來過,他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橙子的家人,他想拉着橙子過去,一轉身卻拉了個空——
“橙子!你幹什麽?!”陸尋回頭,一顆心差點沒跳出胸腔,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他眼見着柳橙逆着人流,幾步跨上臺階,一轉眼就消失在樓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