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程珣傍晚從船上下來後, 去維修組找向晚但沒見到人,老祖長說她去了廣播室,讓程珣在這裏等她一會兒, 但程珣說他有急事找向晚, 轉身就走。
你再有急事不也得等向晚讀完了廣播才能說嗎,年輕人在一處真是分開一會兒都不行,老祖長端着茶杯, 咂摸着裏面淡的已經喝不出茶味的茶水,又坐了好長一會兒,才關門回家。
天一黑,廠區的各個路段都亮起了燈, 程珣站在二分廠旁邊的岔路上等向晚,這條路離前廠門比較近,向晚一般走後廠門,也不知為什麽, 程珣就能篤定, 向晚今天一定會走這條路。
他低着頭,伸出一條腿, 用腳撥拉着地面上被風吹的一晃一晃的香樟樹的影子, 就這樣過了半個多小時,從機關大樓的側門走出一個人影,她穿着一件藍灰豎條紋的罩衣,脖子上系着褐色圍巾,看到程珣後先是一愣, 接着邁開雙腿就奔了過來。
電影裏這樣的橋段很多, 而且還會很浪漫, 但程珣面對着跑到他面前的姑娘, 也只是牽住了她的手,就這樣還被那姑娘抽了出去。
夫妻兩個同在廠裏工作的不少,但向晚從沒見過有哪兩個人是上下班牽着手的,在工廠不怕被人說工作不積極,就怕人說作風不好,向晚可不敢被人這樣議論。
“你怎麽來這裏了?”,向晚問程珣。
“過來等你,有件事要跟你說。”
“哦”,向晚偏頭看一眼程珣,“什麽事?”
程珣抿抿唇,思索着該如何開口,結果兩個人直到走進工廠附近的那家小書店裏,他才把那件事說出口。
工廠每到年終都會對修理過的船只做一下總結,到時廠報會拿出兩個版面專門刊登各個工段的文章,這種純技術型的彙報,不需要多麽好的文筆,但專業性特別強,今年三工段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程珣,所以,程珣就把向晚拉來了這裏。
向晚打量了一下這間又舊又陰暗的書店,問程珣,“你确定,這裏真能找到你要用的書。”
程珣把她帶到裏間,在一排标着工具書的木架前停下,“你別看這裏不起眼,但種類挺齊全的,而且比新華書店裏便宜很多。”
“那你要找哪方面的呢?”
程珣說:“發電機主開關在加負荷時的運作問題,其實每次大的維修我都會寫工作筆記,但有些參數我得再确認一下。”
向晚很贊賞程珣的工作态度,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同志,工廠的振興就靠你這樣的。”
程珣笑着捋了捋她的頭發,“向晚,我把手裏的錢借了一部分出去。”
向晚一愣,稍後問:“你借給誰了?”
程珣說:“張小濤,就是那個跟我一起進廠的工友,他小孩早産,要在恒溫箱裏待一段時間,手上的錢不夠,問到了我這裏,要是別的事,我可能不一定借,但人命關天的,我……那個,就借了。”
“那你現在還剩多少錢?”
“五十來塊,但向晚你不要急,年底我會發一筆獎金,另外,周六末我又找了一份工,去別的廠家給人修機器,他們按天算,一天做下來也能掙三十幾塊錢。”
向晚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現在你沒了錢,我們就買不成家具了,到時我們搬新家,你就打地鋪好了。”
程珣想也沒想就說:“可以。”
“真是想不到,您還挺能屈能伸的。”
“我就當你在表揚我。”
向晚踢他一腳,走去旁邊的書架,那些枯燥的工具書,她看了就頭疼,最後她挑了兩本小說和程珣一塊離開書店。
他們兩個人沒在外面吃飯,而是騎着車回了筒子樓,因為上午向晚在醫院時,張春來跟她說,讓她抽空回去一趟。
到了家正趕上張春來往外走,手上提着一個大包,看起來神色匆匆的樣子,他拍了一把程珣,說有空跟他喝一杯,向晚告訴程珣說他哥這是趕去醫院陪女兒。
“你還不知道吧”,向晚開心的說:“我當姑姑了”
程珣說那恭喜你了,這時,張正民端着一個大大的洗衣盆走過來,向晚往裏看了一眼見全是小雨的尿布,向晚摘掉圍巾跟她爸說她去洗。
“不用”,張正民看一眼程珣,讓他先坐一會兒,他很快就來。
“你爸這個人”,蘇雪梅笑着說:“有時候心粗的能氣死你,有時候心又細的跟一根頭發似的。”
蘇雪梅的話,或許程珣不太明白,但向晚很懂,張正民之所以争搶着去洗小雨的尿布,而不讓老伴洗,完全是因為,他跟小雨有血緣關系,但蘇雪梅卻沒有,他是怕自己的老伴心裏不舒服。
向晚小聲對程珣說:“我爸很老實。”
程珣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笑了笑。
“你們晚飯想吃什麽?”,蘇雪梅端出一盤南瓜子讓程珣吃。向晚抓了一把,笑嘻嘻的說:“我想吃馄饨,多放點肉,我雖然成家了,但這個月已經給過你生活費了,明天再給你拿十斤肉票回來,所以請你務必大方一點,我的胃最近在外面吃的都虧空了。”
蘇雪梅白一眼女兒,“你餓死都沒人管。”,她問程珣,“小程你呢,有什麽要吃的嗎?盡管說。”
程珣說他什麽都行,蘇雪梅從牆上摘下圍裙去和面了,并摔在桌上幾根蔥讓向晚剝,程珣看着他們一家吵吵鬧鬧的樣子,忽然發覺,他離這樣的場景已經很久遠了。
“真是沒想到”,程珣去揪向晚的耳朵,她現在戴了耳環,耳垂是捏不到了,只能捏耳骨,“你還挺貧的。”
“人長了嘴巴不就是用來……貧的嗎?”
程珣越發要笑,捏完了她的耳朵,就要去捏脖子,向晚拍開他的手,去陽臺拎了張面板過來,問程珣,“你要不要離遠一點,這種老蔥特別嗆人。”
程珣站起來拿起她手裏的刀,“給我吧。”
向晚說:“你真不怕嗆。”
程珣沒回答她,低下頭認真的剁蔥,一會兒蘇雪梅拌好了餡,張正民也洗完了尿布,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馄饨。
“向晚”,張正民開始只是聽着向晚母女兩個聊天,不知她們講到什麽,他突然插了一句,“你和小程準備什麽時候要孩子?”
這個問題問的太突然,以至于向晚突地擡起頭看着她爸,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張正民或許意識到了自己作為繼父,問這樣的問題有點不妥,咳了兩聲說:“我和你媽還算年輕,你們要是早點要,我們還能幫點忙,要是晚了,我們就算有心要幫,只怕身體也會跟不上。”
向晚心裏還有個大學夢,所以要小孩根本不在她現階段的計劃中。
“我們,可能還得過兩年再說。”
張正民嘆了口氣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一會兒在樓道裏煮馄饨時,蘇雪梅悄悄跟向晚說,她爸這幾天過的不太開心,向晚問她媽因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蘇雪梅看着鍋裏浮起來的白沫搖了搖頭,“你嫂子嫌棄小雨是個丫頭,奶都不給她喂。”
啊,向晚第一次聽說做媽媽的還有嫌棄自己孩子的,一般不是當爹的才會這樣嗎?
“那孩子吃什麽呢?”
“被你爸罵了一頓,現在倒是好了,以後……”,蘇雪梅隐約覺得周心寧跟張春來長久不了,她的心實在是太高了,但這話她最終沒有跟向晚說,女兒剛剛成家,還是在對婚姻抱有期待的時候,還是別掃她的興了。
這個晚上,程珣又被留了下來,向晚忽然想起一件事,把他拉到房間問:“你說身上只剩了五十塊錢,你連咱們拿房的錢也借出去了嗎?”
“那個當然沒有,還在銀行裏。”
向晚捋了捋胸口,從櫃子裏拿出一只小錢包,把裏面的錢全部倒出來,總共還有六百四十二塊錢,這還包括上次他們去曉峰嶺,沈玉竹給的那三百。
“我們除了裝修房子,剩下的恐怕只能買一張床。”
“對不起”,程珣誠懇的跟向晚道歉。
向晚一揮手說:“算了你借都借了,我又沒怪你。”
程珣靠在床尾坐了一會兒,問向晚,“你爸是不是心裏有事。”,往常程珣在這兒,他總會泡上壺茶,跟他聊聊天的,但這一次,吃完飯他就一聲不吭的走了。
“你看出來了?”
程珣點了點頭,接着向晚就把小雨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
“你嫂子這樣做很不對”,程珣只說了這麽一句,便就此打住,從小受的教育讓他無法心安理得的說女人是非,他換了個話題說:“向晚你的房間變了。”
“哪裏變了”
“床單枕套都不一樣了,上次你的枕套上面繡的是牡丹,現在的是荷花。”
向晚被程珣笑的不行,“都多久了呀”,她戳戳程珣,“去洗刷吧,現在人正好不多。”
再回到房間,向晚去她媽屋裏看了一眼,見她正戴着老花鏡給小雨縫衣服,沒多打擾她,就去自己屋裏看書了。
向晚捧着那本從書店買回來的小說,跟程珣說:“這本書我原先在報紙上見到過,那版報紙每期刊登一回,我只看到第十五回 ,那版報紙就停印了,記得當時我到處向人家打聽在哪裏可以買到那個作者的書,但一直沒有下落,我都快把這件事給忘了,可今天卻又碰到了。”
程珣不怎麽看小說,自然體會不到,一本讓人癡迷的小說,無法讀到結局的那種失落感,“有這麽上瘾嗎?”
“當然”
過了挺長時間,向晚突然說:“程珣,你說要是有一天,咱們兩個分開了,你還會再想起我嗎?偶爾的一個剎那也行。”
這是什麽傻瓜問題,程珣在工具書上擡起頭,看了看向晚不解的說:“我們為什麽要分開。”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
程珣說完這話後繼續看他的書,好像一點都沒有被向晚的話觸動,可是在他們關掉燈準備睡覺的時候,他過去抱了抱向晚。
屋子裏很黑,只有透窗而過的一點點微光,向晚在他的懷裏問,“你不困嗎?”
程珣說不困。
“我爸媽都在呢。”
“我又不會做別的。”,他雖然這麽說着卻還是低下頭親了親向晚的額頭鼻子。
這也叫不會做別的嗎?
向晚的腦子裏像飛進一只蟲子一樣嗡嗡的響,那一晚的畫面不可避免的闖了進來。
在招待所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們一開始只是自顧自的睡着,中間空着一塊不小的距離,可向晚半夜夢魇,程珣就靠了過來,并把她抱在了懷裏,雖然向晚側卧着,并沒有跟他面對面,但程珣把她抱的很緊,緊的讓向晚身上又多了一層汗。
程珣輕聲在向晚的耳邊說着話,向晚在他的安慰下,慢慢平靜了下來,她捏了捏程珣的手,說她沒事了,讓他快點睡。
依稀中,好像是程珣笑了一下,聲音很低很低,但莫名就讓向晚的心發緊,然後他就親上了她的耳朵,他的胳膊環在向晚的腰上,指尖要動不動,似在試探又像是下不了決心,所以向晚睡衣的下擺最終只翻了一個小角,又落了下來。
但這一次不是在沒人的賓館,這是在家裏,萬一她的父母進來,向晚想想就覺得怕,她用手去推程珣的肩膀但沒有推動,程珣的臉往旁邊一偏。
一股涼涼的濕意就落在了向晚的嘴唇上。
他的吻跟他的人一樣,不急不虛溫潤又平和,猶如陽光落在雪上一樣,溫柔到了極致。
卻又燙的能将人融化。
好在程珣沒有吻多久就松開了她,他摸了摸向晚的頭發問:“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向晚愣了兩秒後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用手捂住臉,可程珣捋着她的頭發,固執的等待答案,并請她一定要說實話。
向晚在心裏說,程珣你真不要臉,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可她的聲音卻沒有騙他,“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