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艦候機室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幾個人在候機。周一的淩晨五點,就是街上也是沒幾個人的。其中一個不知哪個星域的人一直抱着尾巴在昏昏欲睡,毛彌坐在他對面看着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好幾次差點按捺不住地想摸上去。
然而即使人很少,劉文魏卻一直警戒地坐在他邊上,嚴防死守他動隐己夾。其實隐己夾最早叫關愛社恐神器,研發者為了造福廣大懶于人際交往的“社恐”症患者,專門做出了這個儀器。它的外觀看起來就如同一個金屬發夾,只要夾在耳上或者衣襟上,再按下開關,人的整個頭便會像被馬賽克了一般,使人根本看不透其中真面目。後來這個夾子越傳越廣,特別受到一些知名度較廣的人喜愛,便幹脆做大了,改名為隐己夾。
毛彌見他一副警惕模樣無奈苦笑了一下。他當然知道這是為何,去陳長青那學戲若是被人發現了,只怕會比他和霍靖楚相親還動蕩,到時還不知要傳出什麽可怕的傳言。
剛知道有這個機會的時候,毛彌自是不信這真是常無攸的推舉,他們根本沒到這份上。後來劉文魏礙不住毛彌求知的眼神,才偷偷告知是霍靖楚那邊找的關系。真相如此,毛彌卻只是雲淡風輕一句:“知道了。”,心中無奈與惶恐都不願顯現。
當天這件事他只告訴了餘空幽,兩人聊了一通,互相都很滿意。
餘空幽近日上課上得很是開心,接到電話時還在咧着嘴看電視,待到聽完,整張臉卻面沉如水:“此事你知道該當如何做吧?”
“學生知道。我會只當他給予了我進入長青星的機會,與陳老學習的機會我會自己争取。”
餘空幽繃緊的面色緩下幾分,又悠悠問道:“為何?”
“借人之光沾沾自喜是辱我,也有辱霍哥,白得機會不勞而獲則有辱陳老,我學之有愧,他授之不誠。”
“好……好……是我的好學生。”餘空幽吐出一口氣,暢快地笑道“我不知道那個所謂的陳老是什麽人物,不過他要是敢欺負你,就和我告狀,我請假也要過去和他理論。”
之前還像個嚴肅師尊,轉眼卻又變成了一個老頑童。
毛彌想象了一下兩方泰鬥吵架的場面,險些笑出聲來,趕緊安慰:“好的,我不會讓人欺負的。”
“哼。”餘空幽挂了電話,扔下智腦,氣咻咻地沖着老伴道“小彌要去找別的老妖怪受虐了,我都沒動過他,可千萬別讓我知道那……”
老伴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從前罵得還不夠狠喲,還有臉說別人。趕緊拖地去,今天我和智能管家休息,你別在這礙眼。”
餘空幽:“……”
坐了兩個小時星艦,兩人在相鄰星球降落,劉文魏又偷偷摸摸租了架便捷星艦,直飛長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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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星是陳長青的私人星球,整個星球非常小,但五髒俱全,進去必須通過層層關口。而且雖然它名為長青,卻終年下雪,冰雪從來不化,每天都是冬天。當初取這名字一是以他本人為名,二也是為了給予此地藝術與貢獻長青的寓意。兩相結合,也頗有意趣。
拿着霍靖楚早先給的通行證,他們的小星艦一路暢通無阻,直到抵達陳長青那古堡般的居所才緩緩降落,毛彌披着大衣剛一出來,就有保镖上前來催着劉文魏離開。
“只有毛先生能停留,請您盡快離開。”保镖人高馬壯地站在正要步下階梯的劉文魏面前,經紀人被他一看吓得猛地縮回了腳,看一眼毛彌,立即轉身急匆匆催着機長離開了。
毛彌:“……”
保镖見星艦起飛才回身問道:“您是霍靖楚介紹的吧?我現在去通知陳老……”
毛彌趕忙道:“不必,陳老知道我今天要來嗎?”
“這……”保镖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霍先生沒交代過您的行程,只說您要是來了帶進去就好。”
“謝謝,再請問一件事,平常有來過求學的嗎?”
說到這裏,保镖笑道:“當然,經常有各種托關系弄到通行證的,能進去的就很少了。”
“一般的流程……或者說規矩是怎樣的?”
保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撇撇嘴:“這我就不知道了,五花八門都有,有的星艦都沒下就被趕回去了。”
“謝謝大哥。”毛彌誠意道了句謝,請他盡管離開,自己會想辦法後,保镖方才又奇怪地打量他一番,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毛彌忐忑不安地慢慢走到古堡大門前,還未拉動鐵環,門就被打開一條縫,一個童子模樣的智能管家探出頭來,小聲說道:“噓……主人正在睡覺,有事過會兒再來吧。”
見毛彌沒動,智能管家又故作神秘地說:“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醒,随時都有可能噠~”說完,就關上了門。
提示得已經夠明顯了,情節于他來說也足夠老套了。
不過是等罷了,等是最容易的事,最平常的事,也最考驗人。
大雪紛飛,毛彌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滿身落雪。
他站着站着,突然又想,前幾天自己還在同情霍靖楚要演這場戲,沒想到倒是他先站在了雪地裏,真是風水輪流轉。
天地兩茫茫,巍峨的天鵝古堡前,一道渺小的人影靜立不動,宛如早已化為了滿地冰雪,任風胡吹,他自與風雪一體。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莫名想到這句詩,毛彌凍僵的臉不禁扯了一下嘴角,被自己逗樂了。
一直在暗中觀察的智能管家也露出一個差不多的表情,給陳長青啪啪啪打字實時播報:“好像凍傻了,剛剛在傻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雪漸漸停歇,薄雲初現,氣溫回暖了些許。
機器人看了看胸口的時間,正好十二點,該做午餐了,這才走到門口,敞敞亮亮地打開大門:“主人醒啦,快進來吧。”
毛彌艱難地擡手撣去身上的雪,直到把自己弄幹淨了才敢踏進大門,然後在玄關處用管家給的毛巾擦去身上的水,換了鞋,确定不會往裏面滴水,才放心地再往裏走。
智能管家給室溫又加了幾度,囑咐他坐下好好休息,就進了廚房準備午飯。
毛彌見他走了,小心翼翼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見沒有一個人影,趕緊自己找了一個角落……做健體操,這還是餘空幽從小教他的,花拳繡腿的幾招拳法對人體非常好,正适合現在給自己舒經活絡,回點熱氣。
陳長青就站在二樓,倚在欄杆前,雙目跟随着他,見他突然開始打起拳差點笑出了聲。
豐盛的午餐盛在精致的碟子上,陸續上了桌,古堡內燈光昏暗,長桌上還點了幾盞燭臺,襯上精致的銀餐具,正如身處古時歐洲一般。
“主人還沒來,要不你先吃吧。”童子歪頭勸誘。
“這怎麽行。”毛彌恭順地站在一邊,還幫着他擺了幾道菜,擺得極為合體。
陳長青此時才慢悠悠下來,一身華貴的天鵝絨睡袍,手上還戴了數個寶石戒指,他走近了,懶洋洋地扔了張紙給毛彌。
接過一看,上面卻是一份人物小傳。
“三分鐘,鐘一響,就開始。”陳長青道。
毛彌霎時就明白了,三分鐘後,他就要演紙上的這個人,這才是他真正的考驗。
這份人物小傳雖不長,但卻有很多細節,三分鐘記住這些對毛彌一點都不難,但全要靈活用上,還是即興表演,随意發揮……毛彌暗自苦笑。
三分鐘轉瞬即逝,鐘聲敲響。
陳長青換了個人般揚起熱情的笑容,張開雙臂,用極其優雅的語調說道:“噢,這位遠道而來的旅人,您是怎樣穿過無邊雪原來到我這小地方的呀!看您這滿身的冰雪,想必累極了吧。我這粗心的主人,也只能給您準備溫暖的壁爐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吃食啦,但願能給予您一點前行的勇氣。”
毛彌:“……”
那本懸着電視的牆竟真的驟然幻化成了古老的壁爐,裏面的火焰熊熊燃燒着。
他只好對着空氣拍了拍自己那不存在的披風,感激道:“真是太謝謝您了,從盧西爾克來到這裏可真是一件辛苦活,我差點以為自己就要葬身雪原了……您真是個偉大的好心人,如果我能順利走出去,一定會向尊敬的聖比茨大人敘述您的功德。”
“聖比茨大人!”陳長青眉飛色舞,谄媚又好奇“是那位鼎鼎有名的伯爵大人嗎?您果真是騎士!看看我這老眼昏花的小人物,竟然沒認出您的披風來。快坐下吧,這頓美餐能被您享用是它最幸運的事啦。”
毛彌笑着坐下,侍從恰好在他邊上放下了一杯紅酒,毛彌伸出右手端起,送到鼻尖一嗅,喜道:“是我最喜歡的安西酒!”
“安西家族的佳釀,我從來都是珍藏的,我還專門為它修了一個地窖咧。”說到這裏,陳長青臉色卻變得有些凝重“可是,近些時日,地窖裏時常傳來奇怪的聲響……您猜怎麽着!竟然有幽靈!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被吓瘋了。”
“幽靈……”毛彌訝道,剛要往嘴裏送的牛排都停在了半空中,他一手搭上腰間一片空氣的佩劍,不容拒絕地道“您救了我一命,就讓我去地窖為您一探吧,聖比茨家的騎士即便是幽靈看到也會遍體生寒的。”
鐘聲再度敲響。
陳長青回歸了本來的漠然表情,一撩睡袍坐在了主座上,擡了擡眼皮,悠然道:“你犯了幾處錯誤,你知道嗎?”
“……”毛彌默然片刻,道“據古書記載,盧西爾克是一片沼澤之地,充滿瘴氣,從那再穿過雪原,我應該早已身染寒病,不能表現得如此正常。”
“嗯。”陳長青施施然喝了口方才稱為“安西酒”的白開水,看不出喜怒“這是一點。另外,小傳裏寫了這位騎士的鞋丢了,你卻行走如風,明明寫了他右手被雪狼咬傷,你卻用右手拿酒。你記得他的愛酒是安西酒,這是好事,你卻忘了一點,他酒量不好。身為一個光榮騎士,他外出行動時,是不可能會飲酒的。你記得他善良且樂于助人,有恩必報,這也是好事,可你又忘了,他效忠于聖比茨伯爵,聖比茨一生最忌諱他的騎士有任何任務之外的私自行動。”
毛彌越聽越羞愧,竟再不敢發一言。
“但是……”陳長青霎時話鋒一轉“你也不算太糟糕,好歹你還懂得真心去愛自己扮演的角色。”
老人家自顧自切着牛排:“你演他的時候是真心實意的,你這孩子應該是無論演什麽角色都會找到這個角色美好一面的人,這也算難能可貴了。要不怎麽說,有的罪大惡極的反派,就是招人喜歡呢,就是能成經典呢,因為演他的人喜歡他,這就足夠了。”
聞言,毛彌頓時雙眼亮閃閃地看着陳長青,小開心又帶着真誠的崇拜,當初餘空幽就最吃他這一招,被他一看,多大的氣都一下子就消了,要什麽給什麽。
陳長青:“……”
老人優雅頓失,吹胡子瞪眼地讓他趕緊吃飯。
待到吃完飯,毛彌不用囑咐就主動收拾了餐具,洗得幹幹淨淨,放得整整齊齊。陳長青對此倒頗為訝異,現在事情基本上都是智能管家做,小年輕能這麽利落地做家務,着實是稀有。
挂着電視的牆壁此時還是壁爐模樣,陳長青讓他坐在沙發上,他自己則窩在躺椅上,蓋着毛毯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好似在看看毛彌還能做什麽。
毛彌哭笑不得,然而和這種脾氣奇怪的老人家相處,他實在是太有經驗了。
這個午後就如同一個極其尋常的,許多年前的午後。
大雪随着大風在外胡天胡地,高聳的古堡內,光線昏暗,壁爐燃着溫暖的火焰,在牆壁上投影出張牙舞爪的影子。
一個老人躺在搖椅上輕微晃動着,舒适地聽着身邊的孩子向他講述牛皮書裏古老的故事,天倫之樂不過如此。
毯子松了,便幫他蓋嚴實點,他眉頭剛要一皺,說話速度便慢一點,咳嗽聲還在嗓子裏,一杯溫水就喂到了嘴邊。
而照顧他的年輕人從始至終都是那樣真誠,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與不願,就好似他們其實早已相處了幾十年。
沒有一子一孫,将全部人生貢獻給事業與學生,隐居長青星近三十年的陳老,從未有過這般溫暖的感受。于尋常人再正常不過的人生,于他來說卻難于上天。
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他一向懂,也從沒後悔過。以至于現在這一刻,讓他都不舍得打攪。
不厚的一本書堪堪讀完,陳長青睜開眼,看着把書原地歸還的毛彌,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來了,就好生學着吧,給你十天時間,學到多少,看你自己。”
本來還灰心喪氣的毛彌立時驚喜萬分地看着他:“謝謝老師!”
“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毛彌,彌漫的彌。”
“是你……”陳長青又驚又嘆“霍小子給我說的那個?!”他喘了口氣,一時還不敢相信,待到和毛彌問清楚了,才終于相信了這件事。讓智能管家帶着他去自己房間放行李後,陳長青火急火燎地撥通了霍靖楚的通訊號。
本來正在拍戲的霍靖楚一聽陳老來電,也只好趕緊告罪暫停,無奈道:“老師,我在拍戲。”
“我知道你在拍戲!我問你啊,毛彌就是你給我找的徒媳婦?”
“小彌已經到了?”
“你不早說他今天要來!這麽好的孩子,給你我還嫌可惜,你甭想了!”
霍靖楚:“……”
好不容易聽完了今日發生的來龍去脈,霍靖楚幽幽道:“今年的冬天,很冷吧。”
讓人站了一上午的心虛的陳長青吼道:“別跟我護短!我晚上就給他做藥湯,保證虧待不了他,滿意了吧!”
“就請老師好好照顧了。”霍靖楚不再聽那頭的罵罵咧咧,心情甚好地回頭道“再拍一遍。”
一片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