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1.1.24
床上的孫小姐不動後, 阮軒驚了驚,片刻才顫巍巍用手探鼻息。
死了。
睜着眼含着淚, 恨恨罵了一聲“狗官”之後死的。
愣在原處,阮軒腦裏全是孫小姐臨終的怒斥,身子僵直,思緒如麻亂作一團。而瞧着阮軒背影的徐耘寧,擔憂地昂頭踮腳, 看清了床榻上的孫小姐歪腦袋垂手分明已經死去, 而阮軒跟抽了魂似的杵在那裏。
徐耘寧猶豫了會兒,輕手輕腳放下東西,一步步踱過去, 小聲喚, “阮軒?”
定定瞧着孫小姐的屍首,阮軒沒答。
以為阮軒是害怕了, 徐耘寧伸手讓孫小姐阖眼。沒想到,孫小姐的眼睛才閉上,本是默然無聲的阮軒突然說一句:“不管怎麽騙自己, 孫小姐還是死不瞑目。”
“嗯?”徐耘寧一愣。
阮軒忽而站起來,板着臉往外跑。一時顧不得其他,徐耘寧趕緊跟上,問着“去哪兒”沒得到回應,只見阮軒的步子越來越急,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慢點!”徐耘寧看見阮軒跨大門門檻差點摔了,吓了一跳。
阮軒站穩後, 真的如她的願停了,不言不語看着前方。
那個方向的冷清巷子口,傳來一陣帶着醉意的歌聲,忽上忽下不成調。歌聲漸近,滿面通紅的鄭捕頭出現了,右手提了個小酒壇子,左手拿了個大雞腿啃,一嘴油膩,雙眼微微眯着,步子左搖右擺全是醉漢之态。
“嗝兒!”鄭捕頭走到她們跟前才注意到鐵青臉的阮軒,漫不經心說,“查完了?哦……回去了!”
徐耘寧看不下去,想上前把鄭捕頭揍清醒,一擡腳卻被阮軒伸手攔下。
“鄭捕頭,你喝醉了。”阮軒的話很平靜。
鄭捕頭嘿嘿一笑,“還好,能走就不是醉……哦,你是說我忘了行禮是吧?參見大人!”說着,他把酒壇子放在腳邊,叼了雞腿,雙膝跪地來了個大禮,可嘴裏說的話油腔滑調根本沒有半點尊重。
Advertisement
性子軟的阮軒,在別人行禮時總是惶恐說不必,如今竟一臉平靜,看着鄭捕頭搖搖晃晃起來,問了一句,“我問你,孫家小姐前段日子是不是來衙門訴狀了?”
“是啊。”鄭捕頭嚼着雞腿肉,咬字含糊不清,“又擊鼓又遞狀紙,說什麽……被欺負,被訂了親的夫婿欺負……哈哈哈,說王公子趕都趕不走,還跟蘭芳去酒館堵我,我又不是媒人,小夫妻的事兒要我管?王公子肯要她不錯了!我這一理,到時候……洞房也找我怎麽辦,有毛病!”
徐耘寧聽得皺眉,阮軒渾身顫抖,聲音變了調,“你是說,她找了你好幾次,你沒有理她,也沒有告訴我。”
“你在忙啊!你是縣令大人,我哪能以下犯上打擾你!”鄭捕頭委屈了。
“你剛才說她擊鼓了?我為什麽沒聽見?”
“哦,”鄭捕頭撓撓頭,“關着門離得遠,大人怎麽聽得見……”
阮軒深吸一口氣,許久許久才說出話,“我說過,有事必須上報,你不記得嗎?”
“這算什麽事。”酒壯人膽,鄭捕頭瞧見阮軒和徐耘寧臉色不好看,根本沒在意,嘴上噼裏啪啦胡說圖個痛快,“小兩口吵個架就說欺負了,真以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
砰!
阮軒忽而奪下鄭捕頭的酒壇子,用力摔到地上,滿布血絲的眼睛死死瞪着鄭捕頭。
“大人,”鄭捕頭酒醒了,“怎麽了?”
阮軒不答話,肩膀在顫抖。
“阮軒。”徐耘寧不幹看着了,上前拍拍她,“別急,先辦喪事,其他慢慢來。”
聽見喪事,鄭捕頭瞧一瞧冷清的孫家大宅,明白幾分,再看往日好說話的縣令大人陰沉着臉,連了之前談話想一想,便吓出冷汗,趕緊收起不可一世的态度說,“是是是,我去買壽衣棺木,找人來幫忙。”
鄭捕頭屁颠屁颠去了,阮軒呆了片刻,蹲下撿起孫家大門的酒壇子碎片。見狀,徐耘寧也幫忙,以為阮軒會失魂落魄劃破手指,然而阮軒動作很穩也很快,根本不用她操心。
“你還好嗎?”徐耘寧不放心。
阮軒點頭,表情仍是恍惚的,“耘寧……”
“嗯?”
“我想厚葬孫小姐和蘭芳。”
——
阮軒算是在求徐耘寧。
風光厚葬是一筆不小的花銷,這個縣民風淳樸但一窮二白,油水少,朝廷派的人更少,只有鄭捕頭和阮軒吃的是皇糧。為了能順利做事,阮軒要請衙役和獄卒,多次請示上頭只撥來丁點銀子,衙門錢庫空虛,偶爾要墊付些,再扣一扣阮府那群人的工錢,根本不剩什麽積蓄。
“好。”徐耘寧想了想,不僅拿出了銀子,更體貼道,“不夠的話,我可以典當首飾。”
阮軒搖頭,“不必了,怪我以前不知節省……”
“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徐耘寧也很在意孫小姐的死,但她怕阮軒胡思亂想,安慰道,“以後做好就行。”
阮軒嘆了口氣,幽幽道,“我不适合做官吧。”
“你要辭官?”徐耘寧問。
“沒那麽容易。”阮軒托着下巴,愁眉不展,“要請示,要等人接任……沒個一年半載搞不定,不能就這麽撒手不管。”
“那……”
阮軒揉眉心,有氣無力,“一件一件事來。”
操辦喪事,阮軒不會,根據鄭捕頭說的當地習俗把行事。上次阮軒臉色不好甚至摔了酒壇,且之後皆是面無表情,即使笑也帶着譏诮,鄭捕頭覺出幾分不對,十分老實地言聽計從,讓做什麽就做什麽,甚至幫忙罵懶散的胖衙役和瘦衙役。
收屍之後,要選個日子下葬,阮軒不能只管這個不管其他,一面整理沉積的舊案,一面守在衙門,看看有沒有百姓前來。鄭捕頭不喝酒不打盹,一起候着,胖衙役混歸混,仍是有一顆抓人的心的,不然當初不會将號稱“我是假冒任你們抓”的徐耘寧放進縣衙,看到縣令大人和捕頭幹勁十足,也跟着幫忙。
“不會有的。”瘦衙役宿醉未醒,腦子缺根筋,以為鄭捕頭這麽勤是給縣令夫人吓的,不甚在意地說,“被趕那麽多次,誰會再來告官?”
鄭捕頭擡手用刀鞘将瘦衙役啪的拍一下。
“哎喲……”瘦衙役不怕阮軒但顧忌鄭捕頭,暫且順從了,咂咂嘴回味前夜喝過的酒幹過瘾。
方才一句破罐破摔的話,阮軒聽進去了,琢磨了會兒恍然大悟:還真是,她來了那麽久,除了剛上任接了一堆狀紙,後來的人懼怕鄭捕頭,根本不曾指望過官府作主。
他們不來,她去查訪!
“鄭捕頭。”阮軒看了那些陳年舊案已經無從追尋,決意按照自己的法子做,“你換身便服,跟我巡一趟,看看百姓們有什麽訴求冤屈。”
“啊?去就去……但為什麽要換衣服?”鄭捕頭納悶。
阮軒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譏諷神色。
“是,不擾民,不耍官威。”鄭捕頭答着,心裏嘟囔:怎麽說也有那麽多戶人家,你就算看了個遍,能記得住?
自是聽不見鄭捕頭腹诽,阮軒接着交代胖衙役去東村看耦耕,瘦衙役守衙門。
“不能像以前一樣。”胖衙役自己幹活如同打雞血,鄭捕頭跟在她旁邊,阮軒都放心,只特意叮囑了瘦衙役。
瘦衙役點頭哈腰送走了她。
晚上要去孫家布置靈堂,阮軒打算先走一部分,卻不是挨戶看的,有心挑了其中幾家,再轉到別的街看,瞧見面目憎惡和愁眉苦臉的,會詳細問一問。
鄭捕頭換了身衣服,渾身難受,跟在後頭悄悄翻白眼:那麽多家,幾口人都記不住,還問姓甚名誰、有什麽苦處,擺明了做做樣子!
兩天下來,孫家靈堂布置完畢,下葬的日子選好,阮軒除了偏遠地方差不多走遍。鄭捕頭跟在後頭,打不起精神,如果不是阮軒時不時問一句當地習俗,他八成要睡着,糊裏糊塗答應替孫家主仆守靈,腦子裏沒記下東西。
更不用說阮軒問多少人,那些人說的話了。
于是,阮軒回去分了輕重緩急,準備辦案,第一件事情卻是拿瘦衙役開刀。
“只有這一張?”阮軒捏着唯一的狀紙,“而且寫的是,酒樓老板店大欺客?”
瘦衙役板臉,硬着頭皮說,“是,沒什麽人訴狀。”
阮軒冷笑,“北鄉的麻子親口跟我說,昨天托人寫了狀紙遞上來,三街的紅嬸問我前天告訴你的事情怎麽樣了,還有……這張紙的筆跡,要我拿來跟你寫的借據比一比嗎?”
被說得啞口無言,瘦衙役求助地看向鄭捕頭。
“大人,你是不是記錯了。”鄭捕頭最喜歡替他打酒的瘦衙役,幫忙說話,“或者是那些人記錯了。”
阮軒斜睨他,“不然跟他們對質好嗎?北鄉村尾第三間屋子,三街西邊數起第二個巷子口的轉角,從縣衙去,來回最快也就一個多時辰,哦,還有酒館老板說他每日申時去醫館針灸,我們去的話能碰上他,順便說一說店大欺客的事,走吧。”
目瞪口呆,鄭捕頭先看阮軒一眼,再看同樣呆滞的瘦衙役,咬牙怒罵,“收個狀紙難嗎!你想不想幹了!”
“他不用幹了。”阮軒慢條斯理把手裏僞造的狀紙揉成一團,“南鄉有個考過武科舉的小夥子,看着老實,我打聽過風評不錯,也有意為衙門效力。”
鄭捕頭捏了把汗,閉嘴不語。
眼見不大對,瘦衙役撲通跪下,哭求阮軒,“大人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上有老下有小……”
這是吃準了她心軟。
阮軒想起曾經的糊塗,怒斥,“你有個屁!爹死的早,娘改了嫁,光棍一個!”
“大人……別啊……我苦命啊……我是一時糊塗……”瘦衙役吸鼻子,抱了她的鞋子繼續哭。
阮軒躲開,一一數着瘦衙役受過的恩惠,“王大伯息事寧人的三錢,柳二娘看牢裏兒子的五十文孝敬和點心……”
“我,我沒有。”瘦衙役惶恐。
鄭捕頭看不下去,拍拍他,“別說了,再這麽下去,大人連時辰都說給你聽。”
“我不走!”瘦衙役見軟的不行來硬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偷聽的徐耘寧差點就蹦出來了。
誰知,不勞徐耘寧動手,阮軒掃鄭捕頭一眼,微抿的唇角顯了不悅。
鄭捕頭仿若看見種種罪證在面前展開,也似乎預見到這狠下心的縣令大人會上報知府讓他徹底免職,跟他拼個魚死網破……他真是上有老下有小,惹不起啊!
“滾!”鄭捕頭給胖衙役使了眼色,一左一右把瘦衙役架了出去。
而阮軒目送他們而去,明明剛把一個曾經顧忌的無賴衙役掃地出門,卻依然是那麽冷靜淡然的模樣……
躲在門後的徐耘寧揚起一笑。
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