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寝宮裏十分安靜, 蕭珉不喜歡宮女伺候, 晚上一般用太監侍衛居多。整個寝宮靜悄悄的,寧谧無比, 顯得有些空曠。
寝宮外面燭臺上點着蠟燭, 主人睡覺的時候被滅掉三分之二, 燈光昏暗。蕭珉的面孔在暗淡的燈光下顯得俊美而朦胧,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亵衣, 頭發披散着, 整個人在黑暗中隐隐約約。
“長安。”他背對着大門, 臉朝向寝宮的內室,目光從溫和轉向淩厲。
白天裏嘻嘻哈哈的侍衛面色嚴肅, “在。”
“我記得你曾說過, 那個白柳不是離開汴京了嗎?”
長安連忙拱手道:“殿下, 白柳的确和他的相好離開汴京,只是不知為何又回來了。”
空氣靜默片刻, 蕭珉冰冷的聲音傳來,“那讓他離開汴京, 永遠也別回來。”
如果戚司醒着,一定會驚訝于蕭珉聲音裏的冷酷和嚴厲, 那種高高在上,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的冷酷,才是最高權勢者的聲音,睥睨天下,無情無義。
“是。”長安悄悄退出寝宮之外。
兩個隐藏在暗處的太監如同幽靈一樣冒出來, 沉默着将寝宮的大門關上。
蕭珉整理好衣服頭發,目光裏的冷漠漸漸淡去,重新變得溫和起來。高大的男人擡腿走向內室,聲音盡量放小,悄悄地挪到原本屬于他的大床邊。
床上的人陷入沉睡,并沒有被驚醒。
男人笑了笑,低聲說:“今天你可沒趕我走。”
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上床,盡量不觸碰到戚司。
戚司依舊沒有醒,身體因為男人的靠近微微一動,随後又陷入沉睡。
蕭珉吐出一口氣,放松身體平躺在大床上,閉上眼睛。
戚司在做夢,夢裏光怪陸離,他似乎到了一個山洞裏面,在山洞的最深處有一座石臺,石臺上空飄着兩個銀白色的珠子,像一對情侶般圍繞着石臺旋轉……
隐隐的他感覺到身旁有人靠近,戚司非常想要醒過來,但是意識卻抗拒了他的請求,依舊沉浸在那個夢中。身為在邊關打過仗、于萬軍叢中取敵首級的将軍,他的警覺性并不低,可連日以來身體越發異樣,越來越貪睡。他知道有人靠過來了,他想醒過來讓那人滾蛋,可是意識卻依舊沉睡着。
那人的身上似乎飄蕩着一種冰雪般的氣息,聞起來令人十分安心。戚司原本躁動的靈魂被那股味道徹底安撫,他的靈魂似乎認定那是可以依靠的人,安心的蜷縮在身體裏繼續沉睡。
戚司停止掙紮,安靜地睡去。
第二天醒來,床上只有他一人。
蕭珉依舊不在寝宮,戚司意識到自己又睡過了頭。
有些懊惱,他連忙翻身起床,穿鞋的時候他注意到自己的鞋位置改變了,被整整齊齊地放在床邊。
戚司微微一怔。
他記得昨晚上床時,鞋子被他随意脫在榻下,斷不可能如此整齊端正。
難道是宮女和太監幫他整理的?
還是昨晚有人睡在自己身邊?
戚司轉頭看身邊的大床,金色的繡着雲紋的被子亂七八糟,像極了每日自己醒來時的場景。
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疑惑的念頭一閃而過,戚司扔掉思緒穿鞋離開。
太子似乎經過一晚上的調節,真不生氣了,并沒有追究他又起遲的罪過。太子最近比較忙碌,經常被皇帝叫去勤政殿議事,早出晚歸,沒空找戚司麻煩。不止太子,宮裏的氣氛似乎也變得凝重起來,似乎有什麽重大事情發生。
戚司納悶兒,和長安、衛平打牌的時候随口問道:“這幾日見宮裏來來往往許多人,像是有什麽大事?”
長安道:“聽說北戎的使團這兩天到,宮裏上上下下都在為這事兒忙活,就連朝廷百官也嚴陣以待……要不要?”
衛平冷着臉,“要不起,過。”
戚司道:“北戎使團到了?我想起來了,太子殿下曾說過北戎使團要來,帶頭的好像是幾皇子來着?”
“五皇子。”長安說,“北戎五皇子是北戎二皇子的親弟弟,聽說兩人感情很好。将軍還記得二皇子不?被你砍頭那個。”
“記得個屁。”戚司道。
“嘿嘿,對不起,地主要跑了。”長安大笑着将三張牌扔到石桌上,嚣張笑道,“我只剩一張牌。”
“想跑?”戚司迅速出牌,在長安的鐵青臉色中把一對王放在桌上,遺憾道:“不好意思,我贏了。”
然後朝他伸手,“謝謝,一兩銀子。”
長安咬牙掏出錢袋,心痛地往裏面掏出一兩銀子遞給戚司。
戚司剛要伸手去接,銀子卻被兩根手指夾走。
“誰!”誰敢偷他的賭資?
戚司大怒仰頭,正對上太子平靜無波的臉。
長安衛平站起身,戰戰兢兢道:“殿下。”
戚司也連忙站起身。
蕭珉掃視三人一圈,從石桌上抓起一堆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薄木片,上面寫着“梅花五”“紅桃扣”“紅桃二”之類的文字。
将木片扔回石桌,蕭珉似笑非笑道:“鬥地主啊?”
三人不敢說話。
三人原本以為又要被太子折罵一頓,或者被罰守夜之類,但是太子并沒有說什麽,淡淡掃視三人一眼便對戚司說:“你跟我來。”
戚司朝兩個窮逼侍衛擺擺手,無所謂地跟在太子身後去了書房。
書房四周透亮,窗戶全部打開,宮裏和太監們被太子揮手趕出。
戚司有些驚訝,以前在書房談事情的時候,太子并沒有趕走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難道他今天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說嗎?
戚司內心琢磨片刻,淡定開口,“殿下可有事要說?”
太子在書房內站定,背負雙手,長身玉立,“明天早上北戎使團就會進入汴京,父皇的意思是讓你去接使團。”
“讓我去接北戎使團?”戚司微微訝異。
太子面色凝重,似乎并不開玩笑,“如今兩國雖然休戰,但都在邊關集結重兵,大禹和北戎之間可能會有一場大戰。北戎使團此次來汴京,明面上來談和,暗地裏一定會打聽我國虛實。”
戚司琢磨片刻,“陛下的想法……難道想用我去震懾北戎使團?”
要不然,陛下怎麽會想起他這個沒有實權的武威将軍?想來想去,大概因為自己曾經在邊關打退敵軍,并且殺了北戎二皇子。
如今兩國和談,氣勢上不能輸,他這個剛好在汴京的武威将軍則是最好的震懾人選。
“特木紮恨你,我怕到時候出事。”蕭珉道,“如果你不想去,現在給我個明話,我去回了父皇。”
戚司意外,“如果我不想去,你真願意幫我說話?”
蕭珉點點頭。
內心微微觸動,戚司搖搖頭,“陛下既然已經讓你來傳話,心裏肯定有了決斷,若殿下現在回複陛下我不願意迎接使團,陛下必然雷霆震怒,連你也會受到牽連。”
“可你現在前塵盡忘,什麽都記不得,該如何和那位北戎五皇子打交道?”蕭珉眉頭緊皺,搖搖頭,“那位五皇子性情激烈,逞兇鬥勇,我最擔心他向你挑戰,若你勝了,自然沒事,若你敗了,那全天下的人都會唾罵你。”
戚司沉默起來,他以為至多和那五皇子打打交道談談話就行了,沒想到居然還要比武。一旦比武,他現在完全沒有勝算。自己被打趴下到無大礙,就怕丢了國家顏面。
北戎和大禹大戰在即,如果丢了面子,那将重重打擊士氣。
可是如果這時候去回絕陛下,太子會遭受陛下責罰。
快速思索片刻,戚司道:“我親自向陛下說明。”
太子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眉頭皺成川字,“到時候就堅稱自己病了。”
戚司感覺得到他真的為自己擔心,內心微暖,說:“好。”
戚司和蕭珉前往勤政殿。
有太子的引領,戚司輕而易舉地進入內宮來到勤政殿。
勤政殿內,皇帝正在書案後面批閱奏章,聽到動靜擡起頭來,“太子為何去而複返?”
太子恭聲道:“父皇,兒臣和戚将軍有事禀報父皇。”
“哦?”皇帝放下手中奏章,“有何事禀報?”
戚司覺得話題不太對,明明該是自己親自禀報,現在情況似乎朝着太子禀報的方向發展了,萬一皇帝責怪太子怎麽辦?
自己事自己承擔。
他連忙朝太子方向擠眼睛,示意他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
太子沒看他,對皇帝道:“父皇,北戎使團明天就到,一切安排妥當。”
皇帝含笑點頭,“交給太子辦,朕非常放心。”
蕭珉:“父皇,戚将軍……”
“陛下!”戚司驟然的聲音打斷了蕭珉的話。
勤政殿安靜下來,皇帝和蕭珉的目光同時轉向戚司。
戚司顧不得禮儀,站起身走到殿中央跪下,大聲道:“陛下,微臣有話要說。”
皇帝對太子很好,很多事情都願意交給太子處理。這份信任固然有血緣關系的緣故,更因為太子多年來的苦苦經營。要不然,他一個沒了母親的太子,如何在皇宮立足,如何榮寵不衰?皇帝兒子那麽多,又不是非他不可。
戚司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耽誤他。
被打斷談話,皇帝臉上不愉,擡手道:“什麽事?”
太子看過來,瞪他一眼。
戚司當沒看到。
戚司道:“陛下,微臣聽說北戎使團來訪,恨不得立即接見,提刀迎接。”
戚司的話很戳皇帝,他欣慰地笑起來,“用不着提刀迎接,朕本已屬意你成為迎接者之一,太子應當告知你了吧?”
戚司道:“回陛下,殿下已經告知,微臣十分欣喜,只是……”
“只是什麽?”
戚司遺憾道:“微臣自昏迷醒來,前塵盡忘,很多事情都不記得,就連武藝也忘了許多,微臣很希望去迎接北戎使團,但又怕鬧出笑話,傷我大禹聲譽。”
蕭珉不失時機地上前說道:“父皇,将軍的擔憂不無道理,兒臣無法決定,便帶将軍來見父皇,請父皇定奪。”
皇帝臉上的笑意漸漸隐去,目光冷冽,“你不想去?”
戚司壓力大增,如芒在背。
蕭珉道:“父皇,這是兒臣的意思。”
戚司吃了一驚,為什麽太子這樣說啊?
皇帝果然不再看他,轉頭盯着太子,語氣危險,“你不願意他去迎接?”
蕭珉道:“戚将軍不合适。”
皇帝眉心怒氣聚集,“太子!”
蕭珉毫無懼色,“父皇,大禹人才濟濟,不一定非戚将軍不可。”
皇帝被挑戰權威,目光陰沉,“如果我一定要他去呢?”
蕭珉立即跪在地上,“請父皇三思!”
“放肆!”皇帝猛拍桌子。
旁邊假裝自己不存在的張和玉立即跪下來。
天子一怒,浮屍千裏。皇帝真生氣了。
戚司沒想到僅僅是拒絕參加迎接北戎使團,竟然讓太子和皇帝吵起來,更讓太子陷入兩難之地,這樣的情況不是他想看到的。
再說了,不就是去迎接北戎使團嗎?并不代表一定會打打殺殺,非要自己上去和人比鬥。
皇帝道:“戚将軍明日迎接使團,此事就這麽定了。”
“父皇……”蕭珉剛要開口,便聽到戚司大聲道:“謝陛下!”
兩人目光對上,戚司沖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用再說。本來皇帝就已經打定了主意,再争論下去毫無意義。
太子微微皺眉,不再談話。
皇帝蓋棺定論,無人再有異議。
于是,戚司成為了迎接使團的人之一。
出了勤政殿,太子臉色極差。
戚司安慰他,“沒事的,我現在變瘦了,特木紮不一定認識我,只要我不出頭,他一定不會早找上我的。”
蕭珉面色稍好,卻依舊不放心,伸手戳他腦袋,“天天鬥地主,也不知道跟着長安衛平學學功夫!傻貨!”
戚司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