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紅線
吃完飯,見人散了差不多,大嫂從廚房出來熟練地收拾碗筷。
何曉弟想在一旁打下手,被大嫂笑語盈盈地拒絕了:“曉弟,你陪小深一起回家吧。老房子那裏我和你哥已經打掃幹淨了。”
這時候,大堂哥從房間抱出一個棉被。
“墊褥我已經幫你鋪好了,這床被子是新的,我已經曬過了。叫你大哥給你搬過去。”大嫂說道。
“不麻煩大堂哥了,我自己來。”何曉弟說着想去接過來。大堂哥的身體莫名僵了一下,躲避開何曉弟的手,有些愣愣的盯着自己的媳婦。
當何曉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時,見拿着碗筷的大嫂給自己使了一個眼色。像是有什麽話要避開一旁的何玖深。
何曉弟的一顆懸着的心更加慌張了,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被大堂哥他們看出來什麽彌端。
大堂哥用粗粗的手指,将鑰匙插進黑鎖孔,咔嚓聲後,兩扇扉門輕輕一推開。
平整的水泥地板,被掃的幹幹淨淨,簸箕和掃把放在一旁。
四角的大方桌,被擦的湛亮,有些老舊的長條板凳,整齊的橫放。
堂屋迎面而見的是略帶喜氣的白鶴圖,放在牆壁最中央。這是何曉弟父母在世的時候就已經挂上的。
何曉弟望着自幼長大的家,有些觸景生情。
曾經,小小的何玖深就坐在這張桌子上,開着亮堂堂的燈,一筆一劃的寫作業。
見到忙完農活的他,就會跳下有些高的椅子,遞給他一杯熱乎乎的茶水。
“哥哥,這個詞的意思你看對嗎?”小小的何玖深将工整的作業遞給何曉弟檢查。
後來他長大了,學到的知識越來越多。再也用不到何曉弟來輔導了。
熟悉的一切又回歸了,他和小深又回到曾經的家中。
何曉弟看了站在自己身旁,比他已經高過一個頭的弟弟。他的身形挺立,手臂有力,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微微地揚起嘴角:“哥哥,我們回家了。”
無論發生了什麽,兄弟情誼永遠都會流淌在心裏。何曉弟想着也笑了。
似乎感受不到他們之間溫馨氣氛的木頭大堂哥,讪笑着将那床新被子按照媳婦的指示,遞給了何玖深,讓何玖深進裏屋放行李。
何玖深倒也沒有懷疑,規矩的進了裏屋。
見到大堂哥反常的舉動,何曉弟知道他要和自己說一件很隐秘的事情。果不其然,大堂哥将何曉弟拉出門外,躲在僻靜的角落裏壓低聲音,說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小弟,小深的親生父母找過來了。”
那一瞬間,何曉弟好像被五雷轟頂,身體猛烈的顫抖,險些喘不過氣。
被何曉弟掩着藏着十年的秘密,再次曝光在陽光下。
他覺得心髒仿佛放在絞刑架上,無數的民衆正在展覽着它的衰竭。
大堂哥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也慌了,連忙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他明顯沒有想到何曉弟的反應會這麽大。
何曉弟好半天才穩住身體,深吸了一口氣:“什麽時候來的?”
“你們到家的前兩天,找到村裏來,和爸談的時候我就在場。”
大堂哥喊的‘爸’是他媳婦的爸爸。而大嫂的父親,正是村子裏的村長。
“确定……他們丢的孩子是小深嗎……”何曉弟覺得心髒一絞,疼得不行。
“那對老夫妻,說十八年前的二月份,在這裏丢了一個男孩。時間是對的。”
“并且他們還提到,孩子的左手虎口處有一顆天生的小紅痣。”
何玖深的虎口處正有一顆不顯眼的小紅痣……
大堂哥見何曉弟臉色越發的不太好,露出擔憂的意向:“小弟,這件事情我讓爸瞞住了,他們暫時被我們打發走了。走之前留了一個電話號下來,說如果找到他家的孩子,打電話給他們。”
大堂哥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疊的方正的紙條。何曉弟接過紙條,聽着大堂哥說的話,只覺得渾身無力,耳邊仿佛有轟隆隆的雷聲在響。
“這事情該怎麽辦,你自己想想吧。是讓小深繼續瞞在鼓裏,做我們何家的人。還是放他回去認祖歸宗……”
“就怕這事情最後瞞不住小深……”
如果……如果小深知道了的話。
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斬斷他們之間微薄到的“兄弟”的關系。這是何曉弟極度畏懼,永遠也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光是想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覺得窒息到快要死去。
何曉弟搖搖晃晃地進了裏屋,一踏入房間,記憶便如潮湧,屋內打掃的幹淨,正中央是一張新漆過的梨木床。床頭的櫃子上,放着兩只嫩黃色的梨子,被陽光曬得空氣中隐隐約約藏着點果香。
何玖深身體放松的瞑躺在藤椅上,手上蓋着一本燙金封面的書。他寧靜的睡顏在陽光下映襯下,有些驚豔的美。
何曉弟悄無聲息的走到他的身旁。見他的發絲有些擋眼睛,伸手想要撥開,最後卻攥成拳頭縮了回來。
他不敢去驚醒眼前的人兒,害怕他一睜眼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将他的心事看透。
那一年大雪的夜裏,失去雙親的何曉弟光着腳行走雪地裏。他穿着單薄的衣服,任憑冬風肆虐,躲在灌木叢裏,避開尋找他的大堂哥。只聽見大堂哥焦急呼喚着他的名字:“小弟!小弟!”随即越跑越遠。
當年他還沒有名字,只因為他是家族裏最小的一個孩子,大家都叫他何小弟。
不足十歲的他被凍得臉頰通紅,沒穿鞋襪的腳,也快凍得無知覺。他沿着鄉間下過大雪的田埂,一步一步往遠方黑夜深處走。
他想,如果自己凍死在這大雪裏,也就能夠見到地下的爸爸媽媽了吧?他孱弱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摔倒在潔白的大雪裏。他蜷縮起身體,本能的想要彙聚稀薄的溫暖,腦袋已經昏昏沉沉的了,眼皮沉重的快要擡不起來。
這時候一聲刺耳的哭泣聲,像刺破黑暗的光,讓原本眼神潰散的何小弟回過神。他支起身體,歪歪斜斜的走向哭聲的所在地。
在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發現一個扔在雪地裏的襁褓。何小弟慌張地抱起襁褓,原本刺耳的哭泣,立刻就變成小小的哼鳴。黑暗中何小弟看到嬰兒的面孔凍得發紫臉,小聲的哼唧着。
何小弟抱着這個輕盈的生命,還是孩子的他有些呆住了。下一秒他回過神,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拼命往有大人的地方跑。
他向遠方的火把嘶啞着喉嚨,高聲大呼:“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
這時候黑暗已經被一絲黎明破曉,陰沉的天邊發出了微微的光。
孤獨的兩個人,在這一刻成了彼此的依靠。
裹得厚厚實實的何小弟搖着搖籃,哼唧着和村婦學會的搖籃曲,仔細地哄着小小的嬰兒。
這是一個很乖的孩子,受着被遺棄的苦難,也不會大吵大鬧。那一天在雪地撕心裂肺的哭號,似乎只是一個讓絕望的何小弟發現他的信號。
嬰兒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剪瞳,盯着何小弟,不吭聲也不睡覺,惹得何小弟哭笑不得。
何小弟只好放棄繼續搖籃,拿起一本新華字典,在昏黃溫暖的燈光下翻閱。
“叫你什麽名字好呢。”
字典的紙張飛快的翻閱,何小弟翻到了一個字“曉”。何小弟想了想,在紙張上寫下了這個“曉”。他微微改動了一下,何小弟便成了“何曉弟”。
他想: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一個有名字,有弟弟的人了。
嬰兒目不轉睛地望着面前獲得新生的小小少年。
“你別急,我一定給你起一個好聽的名字,絕對不會像伯伯們起那些‘二狗子’‘大牛’之類的名字。”何曉弟笑着說。
即使他才是個小學生,已經懂得了什麽名字是好聽,什麽名字是不好聽。他仔細的翻閱着字典,在自己喜歡的字上畫上小小的标記。
最後他輕輕地念出來:
“何玖深。玖玉的玖,深夜的深。”
“從今往後我就叫你小深。”
那一雙黑白透澈的孩童眸子裏,似乎也被印上了歡喜。
何曉弟站在沉睡的何玖深身旁,望着他完美精致地側臉。雖然一樣的安靜,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孱弱的嬰兒。
何曉弟望着何玖深的臉,不自覺地流下淚水。他本以為這件事情永遠都會瞞下去,瞞到天荒地老,何玖深也依舊是他的弟弟。
“哥哥,”那日,他們站在千千萬萬盞孔明燈下,何玖深問,“如果我不再是你的弟弟,你願意接受我的愛嗎?”
在小深的心底,“兄弟”的身份是一個阻礙。在何曉弟的心底,“兄弟”的身份是他繼續活在這個世上的原因。
在大雪的黑夜裏,孤獨絕望的他遇到了另一個孤獨絕望的生命,他們彼此取暖,成為了密不可分的一體。
如果有一天何玖深斬斷了兄弟的身份……何曉弟仍舊無法以戀人的方式對待他,他們之間真得就成了徹徹底底的陌生人了。
手指上纏繞的紅線,瀕臨斷裂。
何曉弟的淚水在陽光中璀璨發亮,他想:我快要失去我唯一的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