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少
何曉弟蓋上沉重的扉頁,用着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嘆了一口氣。伸手去碰茶杯,發現茶杯已經涼了個透。他朝着窗口看去,發覺已經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
暮色矮矮的爬滿窗戶,南川坐在藤椅上,緩緩地翻閱着手中的書。隐隐約約能夠看見,一縷光悅動在他的手指旁。
像是察覺到何曉弟的目光,他斜過頭笑了笑:“看完了?”
何曉弟微微點了個頭。腦海裏出現了一個畫面,高弋墨會不會曾經抱着膝蓋看着雪花的電視機,等到他稍微側着頭,就看見這樣一個淺淺地微笑。
“茶涼了,我再給你倒一杯。”南川這個人的氣質很奇怪,當他一個人出現,你會覺得他突兀的像環境裏的一根刺。一旦遇上和高弋墨有關的事情,你會覺得他虛無的像是從不存在。
南川将他旁邊的茶杯拿起,出去了半會,拿着沏好的茶進了屋,滿室皆香。
“這種茶,泡到第二遍才會真正的散香。第一遍聞上去只像是普通的茉莉花。”
何曉弟不懂茶,他抿了一口,感覺茶澀幾乎在舌尖化開成了香,說不出的風味。他沉思了一刻,指着書架上滿當當的黑皮筆記,開了口。
“這些……全部都是南醫生你記錄的吧?”何曉弟努力的找合适的措辭,“為什麽要這樣做?”
南川沒有立刻回答,他将桌上的筆記本整齊地塞進書架裏。空缺的書架再次變得滿滿當當。
“成為心理醫生的人,起因往往是自己有病。”南川的唇線微微抿起,“我不僅僅是為了治療弋墨,也為了治療自己。”
“何曉弟,你有信心,成為安遠之的另一面嗎?”南川轉過身,逆光顯得輪廓逐漸深沉。
“我……”一瞬間的壓力讓何曉弟不知所措。
一只結實的臂膀按住了自己的肩膀。“我會和你一起,将高弋墨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昏黃的夕陽中,南川的嘴唇微微翕動,“為了他,為了我,也是為了死去的安遠之。”
高弋墨半躺在病床望着窗臺上花盆裏,一只細小的幼芽,在陽光發着閃閃發亮的花朵。
門吱呀一下響起來——高弋墨的瞳孔驀然放大。
推門而入的是穿着一身灰色休閑衛衣的何曉弟,看起來真得像個十六歲的高中生。他斜靠着一個休閑包,裏面看起來鼓鼓的,朝着高弋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給你帶吃的了,你想吃什麽?”何曉弟沒有理會高弋墨驚訝的表情,将那只鼓鼓的休閑包打開,露出一堆零食,何曉弟翻找了好久。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找到了!奶油小曲奇!”何曉弟拿着一個小小的米黃色盒子遞到高弋墨手上,“你最喜歡的那一家。”
高弋墨望着那款小曲奇,回過神:“沒想到你居然能買到這個。”這款曲奇高弋墨自從離家為止就再也沒有嘗過了。
高弋墨打開盒子,嘗了一小塊,開心地笑起來:“還是這個味道呢。這麽多年,這家店還在啊。”
“哪有多久,你上個星期才嘗過。”何曉弟不在意的笑了笑,“高弋墨,難道說你變成小饞貓了?”
面對高弋墨再次驚訝的眼神,何曉弟暗暗在心裏為自己鼓了個勁。“等你感冒好起來,我們還要一起去旅行呢。”
現在的何曉弟已經不再是何曉弟,他按照南川的要求化身為十年前的“安遠之”。十年前的寒假,高弋墨得了風寒,安遠之也是這樣來探望他的,給他帶來高弋墨喜歡的曲奇餅。
這家店早就關門了。曲奇是南川回憶十年前他嘗過的滋味做出來,包裝口味居然完全一致。
何曉弟緊張的手心冒汗,笑容依舊維持着燦爛。
高弋墨慢慢地緩過神,輕聲回道:“好。”
他好像真得回到了十年前。
何曉弟給高弋墨辦了出院手續。高弋墨的身體沒有什麽大礙,只是手腕的傷導致行動不便。
何曉弟幫高弋墨套上了外套,再按照南川的吩咐,将溫好的牛奶遞給了他。
咬着吸管的高弋墨像個孩子一樣。“謝謝你……‘阿遠’。”
“等你好起來請我吃飯就好。”何曉弟笑笑。
南川将他扮演安遠之的劇本寫好了,他只需要按照他寫的去做就好。南川告訴他,就算哪裏沒有演好也無關系,對于高弋墨來說,像而不全像,反而更好。
明明對高弋墨了如指掌的人是他,卻要依靠我這個門外漢。何曉弟苦澀地笑了笑。
“走吧,我們回家。”何曉弟向高弋墨伸出手。眼前一片陽光渲染,少年的輪廓顯得像夢境一樣。
高弋墨小心翼翼地将手遞上去,感受到溫熱的溫度,那個瞬間他的笑容像一朵花綻放。
南川正在自己的家中,他将自己現在的居所盡可能的還原成十年前高弋墨家中的樣子。
他的起居原本就是照着南川過去家設計出來的,只是少了很多雜物。現在他将這些雜物全部添置過去,努力還原十年前。
石英鐘的指針已經指到他們約定好的時間點。南川離開這個屋子,走向電梯。
旁邊電梯的門開了,是互相牽着手的高弋墨與何曉弟。南川的目光似乎望向那兩只交疊的雙手,又很快的避開了。
“南川。”高弋墨露出淺淺地笑容,“謝謝你。”
“職責而已。”南川挂着淺淺的笑容,按下了電梯的向下鍵,“再見。”
“再見。”
電梯的門緩緩的合上了。何曉弟望着緊閉的電梯門有些惆悵。
“真的是一模一樣啊。”看到南川家中的布置,高弋墨忍不住贊嘆了一句。
“這個拐角的房間應該有……”高弋墨抓着何曉弟的手,興奮的打開拐角處的門。
一架烤漆鋼琴放在室內,閃閃發亮。高弋墨忍不住去撫摸這架鋼琴:“連鋼琴都一模一樣。”
他坐在椅子上,彈奏起來:“‘阿遠’,你還記得嗎,我的鋼琴是你教的。”
“記得。”何曉弟點點頭。
“2月5日練琴房,安遠之教彈鋼琴……”南川在日記裏記錄過。
“你再來教我一次好不好?”望着高弋墨閃閃發亮的眼睛,何曉弟本不應該拒絕。
他咬緊了嘴唇:“抱歉,高先生,我不會彈鋼琴。”他不是真正的安遠之。這甚至是他第一次真實見到鋼琴這樣的東西。
“沒關系,我來教你吧。”高弋墨沒有在意,反而讓何曉弟坐在他的身邊。
高弋墨按了幾個鍵,讓何曉弟照着學。
“不對,你這個手勢不對。”高弋墨将手覆在何曉弟的手,糾正姿勢,一個鍵一個鍵的教着。
鋼琴中發出稀稀落落的幾個音符。高弋墨的手突然間停住了。
“怎麽了?”何曉弟問。
“沒什麽,只是發現,你的手比我要小一點,阿遠的手卻比我要大一點。所以以前都是他覆蓋着我的手。”
“那麽,南醫生的手呢?”何曉弟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問,“比你大還是小?”
高弋墨沉思了一會笑了笑:“這個我沒有注意過。”
何曉弟的心口一堵。三年前,高弋墨患上了抑郁症,默默守護他的南川終于出現了。他以醫者的身份,照顧了他三年。高弋墨仍然從未多看他一眼。
“你覺得南醫生怎麽樣?”何曉弟忍不住繼續追問。
“他是一個好醫生,我很感謝他。”高弋墨口中的南川,這般的平常無奇,似乎随時都可以被取代。
何曉弟沒有再說話,他繼續陪着高弋墨時不時扮演“安遠之”的角色,鋼琴裏稀稀落落的幾個音符,聽起來實在悲涼透了。
“高弋墨,無論我是何曉弟,還是安遠之。我都希望,你真得能夠好起來。”何曉弟輕輕地說。
“為什麽?”高弋墨似乎略有所動。
簡單的調子已經能夠連在一起了,何曉弟一遍又一遍的彈奏着來回幾個音符的雪絨花。他的眼睑下垂,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緋色。
“因為我喜歡你。”
究竟是安遠之喜歡他,還是何曉弟喜歡他,高弋墨分不清。他只覺得有一股暖流流淌過他心中的幼芽。
高弋墨的手指滑過鋼琴鍵,一段樂音流瀉而出。
“好的,我答應你。”
你是無論你是誰。我都答應你。
記憶像被雨淋的玻璃,布滿了蒸騰的濕氣。高弋墨的手指上的動作越來越快,快到何曉弟已經跟不上的地步。
“你的手比我小一點,我的手握住你剛剛好。”
“冷嗎,抱緊我就不會冷了。”
“高弋墨我愛你。”
“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行雲流水般的樂音,從手指縫瀉出來,像有水珠漸漸從玻璃上滑落,披露出愛與恨交織的真實。
“高弋墨我恨你。”
“我們之間,如果必須有個人去死。這個名額就讓給我吧。”
“如果我們從未相識該多好。”
如果我們從未相識過……如果我們從未相識過……現今的我和你又是什麽樣子?敲動的琴鍵的手懸挂在半空中不再下落,曲子戛然而止。
高弋墨臉色蒼白地對上何曉弟那雙湛亮的眸子:“‘阿遠’,我們分手吧。”
明明可以結束這樣無休止的痛苦,兩個人卻仍舊不肯割舍,哪怕被傷的鮮血淋淋。
可是人只要活着,就會向前邁去。現在就由還活着的我提出來吧。
“回到我們最初的地方,讓一切愛與恨全部都未發生過。”他含着微笑,淚水使得那雙湛亮的眸子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