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卷竹簡直直的飛了過來,氣勢洶洶地朝陳茜砸去
一卷竹簡直直的飛了過來,氣勢洶洶地朝陳茜砸去。 (16)
在周迪額角,此時已起了一塊紅腫。
“着你率三千兵馬解郡之圍!此戰兇險,若是戰事不利,以散兵圍之,殲而游之,盡力戰之,能拖多久拖多久,但無論如何都不得讓其過了沿鷺江!”
“是!”周迪奉命離開。
“陳寶應!你速率七千軍直上宣州,駐于北側,拉一百裏防線,防敵繞襲!”
陳寶應愣了一下,很快邊回了神,領了令起身出發了。
“将軍為何讓陳寶應駐于宣州北那樣重要的地界?”劉澄有些摸不着頭腦。倘若宣州北出了問題,整個吳興即将腹部受敵,無路可退!陳寶應不過是因着家眷被困于吳興才盡力應敵,次番着一萬兵馬駐宣州北,是否過于草率和輕信了。
陳茜眯眼瞧着陳寶應離開的背影︰“周迪不過一莽夫耳,可這個陳寶應不容小觑!即便是拿了他的家眷,也很有可能生變。”
若是叫他暗地裏将家眷運出了吳興,豈不是個大簍子!如今之計,只能把這人調到宣州北。兵不厭詐,更不會厭功。給他足夠重要的地位,他才會,拼力迎戰。
“劉澄!”
“屬下在!”
陳茜鄭重地看着劉澄︰“涼川郡之圍,除了你,本将已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選了......”
劉澄大驚失色道︰“将軍!屬下要跟随将軍!屬下要全力護将軍安危!!”
“如今當以大局為重!”陳茜伸手拍在劉澄肩上,手背上濺落的敵人鮮血都還沒來得及擦拭,“如今可用之将甚少,臨海已陷,涼川郡不能再失守了,哪怕是為了軍心穩固,也不能再失守了!本将要你,此次一戰只許勝,不許敗!!”
劉澄動了動唇,終是跪在了地上︰“是,末将遵命!”
陳茜微微點了點頭︰“劉澄聽令!着你率六千兵馬繞道北谷,從邯境陷入,呈羽翼之勢斷其退路,以涼川崇山天險為據,将叛軍,擊殺!”
劉澄将手拱在頭頂︰“末将只需三千軍!”
陳茜的手微微一頓︰“敵軍兩萬壓涼川境,你以六千兵力對敵,已是不易,不可意氣用事,說這逞強之話呈口舌之快。”
劉澄沉默着一言不發,仍将手高高拱,越過頭頂。
他當然知道以六千軍對敵兩萬着實不易,但他更曉得如今吳興城內,陳茜身邊,餘下的不足一萬兵馬,要對敵張彪虎狼之勢的五萬精兵,更是難上加難!
尚書大人陳霸先此次突然發難,不管是出于何因,都斷不會有援軍一說,不僅僅如此,更是把吳興的三萬守軍調去了冶城!在這種境況下,叫他怎麽不為将軍擔心,叫他如何心安理得地領這六千兵馬?!
陳茜也沉默着負手而立,他身形奇偉高大,俊傑挺拔,銀色的甲上猩紅的袍身服帖地垂在身後。
良久,他長嘆了一聲︰“五千!”
“将軍......”劉澄張口就要反駁。
“夠了!”陳茜冷着眼,一把扶起了長跪的劉澄,“本将向來信任你,此次涼川之難非得你去,并不是因為你武功高強,英勇善戰無畏生死!而是為着你的審時度勢,機敏應變!本将要的,是只勝不敗!!”
陳茜說着把兩手重重在劉澄肩上拍了拍︰“本将還要,你等安全歸來!!”
劉澄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兩下,他擡手鄭重無比地行了軍禮。
“末将,赴湯蹈火!定會不辱使命!!”
“好!”陳茜擊掌大笑了兩聲。
三月十八日,周迪苦戰敵軍,郡暫安。
宣州北突至張彪手下大将沈泰,被陳寶應一擊而退,與陳寶應割地分據,兩相抗衡。
三月十九日,涼川郡險陷之時,劉澄大軍突現,極力絞殺,斬敵五千,将敵軍逼至崇山境。
三月二十日,張彪親率大軍兩萬東擊會稽,被吳興太守陳茜以輕騎截堵,用弓箭逼退,一擊不中。
次日,張彪二攻城,陳茜親出迎戰,亦不中。
會稽的夜色平靜異常,就像是曾經的無數個平靜地夜晚。
如今已是入了春,城外的臘梅已經快敗落,在這寂靜的夜裏散着餘有的淡淡的臘梅香,卻被那空氣中的血腥味遮了個幹幹淨淨。
陳茜立在門檻上,擡頭看着空中的星辰,眼裏隐隐的血絲在夜色中不甚明顯。
“将軍歇息會兒吧。”身後跪着的小厮戰戰兢兢道。
将軍連夜奔波于吳興,會稽二地,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即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更何況将軍還親自領兵征戰。
陳茜微微動了下右手,那胳膊上受了兩刀,他的腹上還有一道劍傷。還好,這些傷口都隐于衣物下,起碼看起來還不是很狼狽。
“你自去做你的事,本将自有安排。”
小厮張了張口,還想再說兩句,卻終是因着陳茜周身濃重的血腥味和肅殺氣而斂了口。
三天三夜未合眼,他卻感不到一絲的疲憊,只覺得腦子裏像是紮了一根刺般梗得他的頭腦異常清醒,但這種清醒像是茶水上的茶漬,輕浮在表面漂浮不定,時而清醒異常,時而又如同隔着一層霧般捉摸不透。
陳茜長吸了一口氣。
突然一聲急報傳來。
“報!!!!”
陳茜像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是會稽城城樓上守軍。
他眼皮一跳,捏緊了腰間劍矢,心頭湧起一股不妙之感。
“何事,慌慌張張像什麽樣!”
“将......将軍,敵軍撤軍了!”
陳茜心裏一跳,撤軍了?
“吹軍號!”陳茜冷聲下令,飛身向城樓方向奔去。
張彪為何要撤軍?難道又要乘吳興虛空回攻吳興?
城樓上的風呼呼的想,軍旗在風中卷起,呲啦呲啦的響。
從這裏看去,可以看得到張彪大軍正緩緩回撤,黑壓壓的三萬大軍如同天際壓來的烏雲般極緩慢地移動。
夜色中幾千面旗幟張揚地招搖着。
陳茜眯眼看了會,眼裏眸色越來越深。
張彪并沒有完全撤軍,看樣子,會在會稽城外留下一萬圍軍!其他的士卒,想來确是要回攻吳興!
可恨自己分身乏術,除了二地奔波,根本無計可施!
高亢的軍號聲響徹在會稽上空。
陳茜放眼看去,于休憩中被軍號喚醒的衆人多多少少臉上都帶了一絲疲态。他皺了皺眉頭,這樣下去可不行。兵力少于敵軍本就已是劣勢一處,倘若再如此沒有精神,這仗還打什麽!也是他疏忽,衆将士如此奔波雖有小勝,怕也早是疲憊不堪,倘若今夜急撤軍再回吳興,恐怕也沒了多少精力應敵。張彪此番作态,每次進攻都如同小打小鬧般,卻又會稽吳興兩地不斷,打得莫不是拖累他的心理戰術?
自己斷不能再被他這般牽着鼻子走了。
陳茜眼神閃了閃,心裏定下主意來。
“衆将士聽令!賊軍腹部受敵!暫且退了大半軍,汝等此番可稍事歇息!”
陳茜眼見着衆人臉上的疲态瞬間去了大半,心下湧起一股苦澀,自己竟然淪落到了為了穩固軍心沖三軍撒謊的地步。
他很快把那種苦澀壓下去。既然張彪打着生生把自己拖垮的主意,想來那城外的一萬軍也不會輕易攻城,即便是攻城,也是小打小鬧居多。而今夜,他還是要連夜再回吳興。吳興此時五千守軍,絕不能群龍無首!
是夜,陳茜一百輕騎,悄然從會稽後方西側城門出了會稽城,消失在了夜色中。
陳茜從沒想到,這一夜的奔波,成了他征戰沙場十五年最大的敗筆!
史書記載,紹泰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吳興太守陳茜領一百輕騎自會稽急回吳興,經州城時落入張彪陷阱,被張彪親率兩萬大軍圍困于州城!
喊殺聲,火光,血腥味,充斥在鼻端和耳邊。
“将軍快走!”又一個近侍替他挨了一箭,倒在了他的眼前。
“快走......”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嚨,他還在掙紮着從嗓裏模糊地蹦出幾個字。
陳茜只來得及匆匆回頭看了眼那個倒在地上的近侍一眼,便又繼續厮殺突圍。
他右手的銀槍粘滿了血液,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左手的刀因為厮殺過多已經開了一個鈍口。
陳茜大吼了一聲,銀槍如游龍般打開幾口鐵刀,腳尖踢起地上的刀換掉了左手已經鈍了的刀,一刀劃破了左側攻上來的三人喉嚨。
“南側突圍!”他大叫了一聲,在侍衛的掩護下厮殺,暫時沖出了這道街道的包圍。
“将軍,快把铠甲換下來!”
陳茜也不猶豫,迅速卸下銀甲和紅披。
那士卒換上陳茜的銀甲,和十來人一起沖到了另一邊的街道上。
很快便聽到敵軍的叫喊聲。
“陳賊在那裏,快,拿住陳賊,賞銀千兩,封千戶!!”
陳茜狠狠捏了捏拳。
“将軍快換上!”手下士卒面上也全是鮮血,将從敵軍死屍身上扒下來的敵軍铠甲呈到陳茜面前。
陳茜死死盯着那身甲胄,眼裏閃過屈辱。
落魄至此!落魄至此!!
“将軍!”那士卒“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面上兩行清淚落下。
陳茜的手抖了一下,他頓了一秒,那一秒就如同幾個世紀般難熬。
不穿,也許很快便會落入敵手,命喪黃泉!
穿,便是他自幼至今最大的恥辱!
“将軍!”身邊只剩的十一人“咚”地幾聲都紛紛跪在了地上。
陳茜把眼掃過地上跪着的衆人,閉了閉眼。
耳邊的喊殺聲那麽清晰,是他至今有生之年聽得最清晰的喊殺聲。
他睜開眼,伸出顫抖的手,終是把那甲胄披在了身上。
那不屬于自己的铠甲披在身上,就如同泰山一般,将他的脊梁壓地生疼。
陳茜深深看了眼那穿着自己甲胄的士卒離去的方向︰“他叫什麽名?”
陳茜心裏清楚,那扮成他模樣的士卒必是活不了了。
那跪在地上的士卒見得陳茜終于披上了甲胄,松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一絲喜色,此時聽得陳茜發問,也看了眼同僚離去的方向。
他漸漸正了臉色,轉過頭來。
“我們的名字都一樣,叫第三鐵衛軍!”
跪在地上的另幾人應和道︰
“我等誓死不降!”
“我等誓死護衛将軍!”
“我等誓死效忠将軍!”
陳家第三鐵衛軍......
他一手帶出來的鐵甲,是最讓他信任,最讓他放心的軍隊。
因他而存在,絕對聽命于他的,屬于他陳茜,只屬于他陳茜的軍隊!
十五年。
從冀南到冀北,從東嶺到西嶺,從建康到吳興,從徐州到長城縣,從長城縣在到吳興,無數次的兇險都挺了過來,難道這次就要随他葬送在這州城?!
如果他死了,那吳興城裏的他們,冶城裏的他們,會稽城裏的他們,會有怎樣的結局?!
被敵軍俘虜?絞殺?還是被叔父打壓?
陳茜只覺得心間一陣激蕩。
他不允許!他絕不允許!!決不允許!!!
“好!”陳茜的聲音平靜有力,他的手指不再顫抖,他身上的铠甲不再沉重。
即便前路生死仍然不蔔,但他有了,一直拼到最後的勇氣。
“突圍!”陳茜臉色平靜,面上的血早已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州城的地界很小,卻在今夜顯得咫尺天涯。
陳茜身邊的護衛,倒下了一個又一個,盡管換上他甲胄的人已經吸引了大半兵力去州城另一邊,可兩萬的人,比起他身邊只剩的幾人,實在是太多了。
陳茜的□□挑起,猛力紮透了襲過來的二人胸口,左手鋼刀舞得飛快,讓人不得近身。
侍衛又倒下了兩個,幾乎是剛剛倒下的那一瞬間,就被沖上來的敵軍隔掉頭顱以便日後論賞。
敵軍的旗幟幾乎要蔽蓋整個天地,飛箭交矢射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陳茜的銀槍已不知所蹤跡,也不知是留在了何人的身體裏,他用盡氣力揮舞手中的刀,砍殺着一個又一個撲上來的敵人。
他身邊的侍衛只剩下了一個,身上插滿了箭矢,還在掙紮着護在他的身後。
陳茜的刀已經快要揮不起來,他不知道自己何處受了傷。竟管他從來不知疼痛為何物,他卻能清楚地感受到,越來越沉重的四肢。
“将軍。”那護衛用劍支着搖搖欲墜的身體,“屬下斷後,掩護将軍去那裏!”
陳茜看了眼前方不遠處隐約可見的破敗院落,又側耳聽了聽遠處隐約的喊殺捉拿聲。
他從來沒有這般恨過自己的無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記住每個用盡全力護衛自己的人的模樣,記住每一次只能眼睜睜看他們死在自己面前時刻骨銘心的仇恨,記住黑沉天幕上染上了血色的殘月,記住這片被他陳家鐵衛軍的血染濕的猩紅的土地......
陳茜極緩慢地看了最後的侍衛一眼。
“生傑鬼雄,陳家兒郎......”他低低喃了一聲,終于轉過了頭,再也沒有回頭。
這所院落想是破敗了沒多久,盡管青瓦和牆面上的漆塊已然脫落,但門扉還是完好的。
染滿了血跡的刀撐在地上,高大的身體晃了兩下,還是沒能撐住,緩緩坐在了一堆雜物間。
他盡力了。
他不用去查看自己的傷勢也知道,箭傷絕不會少,刀傷更不會輕。他感受得到胳膊和腹部還在滲出的血液,感受得到皮肉裏利刃的冰涼透骨,感受得到身體如同壓了千斤般的沉重。
“ 當!”他手中的鋼刀落到了地上,青色的磚瓦上濺上了幾滴血液,不知是他的,還是刀上的。
陳茜低低苦笑了兩聲,那笑聲低沉沙啞得可怕,讓他自己都愣了兩分。
若老天讓他命喪于此,那他這有生之年,過得也不算太過妄了這短暫年華。
只可恨不能教導藥兒長大,只可恨不能親手護家人周全安康,只可惜那麽多的抱負都沒有實現。
陳茜緩緩擡手,從胸口處掏出了一塊東西,卻正是那塊紅木雕的麒麟兵符,他想使力握住那枚麒麟,卻怎麽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只可恨,他還是太過懦弱。
他其實,從來都沒有,真真正正地鼓起勇氣直面他對韓子高的心意。
他曾有那麽多的機會,那麽多次,可以擁他在懷中,卻硬生生将這些機會一口氣吹得煙消雲散。
是他錯了。
或許從第一眼看到子高時,這個人對于自己來說就是特別的。他總能對他有特別的耐心,特別的興趣,特別的寬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曾一遍遍地說服自己,他只是在長城縣駐守三月未近女色才會對子高做出那麽多瘋狂的事來。他也曾一遍遍地說服自己,他只是一時犯了每個男人都會犯的糊塗,他只是暫時被子高無雙之貌所迷......
可這每一次的說服,不過都是自欺欺人耳。
他分明想着他,念着他,戀着他。
即便是做了自己認為的正确選擇,心裏深處那份自己都不敢碰觸的悔意卻從來都沒有消退絲毫。
自從那夜所夢之景開始,他對韓子高的态度和所為,輾轉不定,反複異常,那種時而恨,時而嘆,時而憾的感覺,是他從未有過的,以至于他自己從來都未分清,他到底要的是什麽。
他早該明白,這般的反複無常,輾轉不定,不由自主,便是“情”之一字吧。
陳茜“咳咳”了幾聲,他的嘴裏全是血腥味,嘴角一滴鮮血落下,正滴在了他手中的麒麟上。
☆、第 98 章
陳茜咳出了好幾口血。
那血滴在麒麟上,把那本就黝紅發亮的麒麟染的更加妖嬈紅豔。
他漸漸曲起手指,輕輕撥弄了下那麒麟。
“真像.....”
真像那個人,沉默冷靜,絕代風華。
他想,他是真的歡喜他的。
不是一時的糊塗,不是為着那絕色面容,更不是因軍營裏的枯燥煩悶。
他陳茜,對韓子高,動了情,動了男女之間才有的情。
如果他知道自己今日會落得如此慘狀,他還會逼着自己推開他嗎?他還會為着對家人的愧疚而違了自己的心意嗎?
他想他不會。
人生苦短,如若他知道他今日命懸一線,或許再見不到第二日的太陽,他必會緊緊地抓住韓子高。
他以前并非沒有這般想過,卻因着這樣那樣的原因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是他迂腐了。
他向來瞧不起迂腐之人,而他自己,何嘗又不是個迂腐之人呢?
“如果,你是女子,我何嘗不會十裏紅妝,娶你進門,便是為你寵妾滅妻怕都做得出來......”
陳茜低低喃了兩句。
他又忍不住苦笑了兩聲。
戰事失利,他被困于此,命不久也去,還有心思想這些事,說這般話,要是被那些個寫史書的知道,怕又要在他的脾氣暴躁後加一個色令智昏。
可他都快要死了,還管這些做什麽?
他一輩子在為這樣那樣的事活,為抱負而活,為名望而活,為叔父的雄圖壯志而活,為戰場而活,為家人而活,為......
既然就要死了,那他便任性一回。
任性地想一想,自己三十二年的生命裏,第一次為之動情的那個人。
不去想世人如何批判,不去想是否會影響他的仕途,他的兒子,他的名聲。
他總算明白,他對韓子高,動了真情,動了不該動的真情。
那份感情藏得太深,以至于自己總以為,不過是普通的迷戀,不過是過眼雲煙,不過是一個可以及時糾正的錯誤。
太晚了,那錯誤已入骨髓,再改不了。
太遲了,他明白得太遲了。
陳茜只覺眼前越來越黑,他的手,幾乎就要托不住那塊麒麟。
他似乎聽到外面越來越大的喧鬧聲。
發現了嗎?要進來了嗎?要抓住他,殺了他,用他的頭顱去領賞了嗎?
陳茜用盡全身僅有的力氣把那麒麟捏緊了。
若真有來世,他再不會這般拘泥,再不會這般反複,再不會這般一錯再錯。
他要拉住那人的手,不再放開。
“子高......”陳茜眼前徹底黑了過去。
他的世界一片沉寂。
破敗的院落裏,那個向來身姿挺拔高大的男子,那個向來狂傲風雲叱 的男子,那個永遠目光深沉面容嚴峻的男子,就那麽軟軟地癱倒在雜物間。
他的臉上滿是鮮血,看不清原本面容,周身中了有數十箭,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魔般叫嚣着抽取着他的生命力。他的全身上下如同在血水中浸過一般看不到一絲完好的地方。
韓子高幾乎要以為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他手中抓在手中的那一截銀槍在前一瞬還滾燙得讓他不堪重負,這一瞬又冰涼得讓他寒冷刺骨。
“ 當!”他手裏的銀槍應聲落下在青石磚上狠狠砸了兩下,滾了幾圈。那銀槍上粘稠的血液霎時間便沾上了塵土,變得暗淡無光。
“軍......軍......軍.......軍醫,軍醫!軍醫!!軍醫!!!!”
他跌跌撞撞,幾乎是連滾帶爬間跌撞着跑到陳茜的身邊。
他的手顫着向陳茜的鼻端探去,只覺得那胳膊仿佛不是自己的,顫抖地厲害,幾乎要讓他不受控制地也癱軟下去。
那絲隐隐約約的溫弱氣息,讓他跌入谷底的心,漸漸重新鮮活起來。
他還活着,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王二牛看着那個面上又哭又笑還不自知的絕色男子,有些愕然地呆立着,久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韓子高。
這馬不停蹄的一路,他一直都想尋個機會問問突然回來的原因,卻每每因他面上的嚴肅而打消這個念頭。
在這州城裏,他見識到了韓子高溫和平淡外表下的另一面,那個瘋狂地砍殺着人,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讓人見之生畏的幾近魔鬼的人,真的是向來淡漠但卻溫和的韓子高嗎?
王二牛明明心裏知道,那就是韓子高,卻還是,止不住手心冒出的冷汗。
好像,韓大哥是自撿到将軍的銀槍開始,便像是變了個人般極盡殺戮......不是為了攻敵而殺戮,只是為了殺戮而殺戮......
“王二牛!去看看軍醫怎麽還沒來!若是耽擱了将軍傷勢,殺無赦!!”韓子高突然回頭,朝呆立着的王二牛吼到。他的聲音因着連日的奔波和一夜的厮殺變得沙啞無比,如同麻步上蹭過的沙。
王二牛一個機靈,定眼一看,卻又被韓子高扭頭間面龐上的殺氣驚得心裏一顫。
“是!”他應了聲便匆匆跑出了院子。
媽呀,怎麽這麽吓人,韓大哥變了,不是那個溫和善良的韓大哥了,嗚嗚嗚......
冷,熱。
熱,冷。
陳茜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事實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在哪裏。
腦海裏一片模糊,他想要努力得記起什麽,卻像是霧裏看花般什麽都記不起來。
好冷......
好像有人加了什麽東西在他身上......
好熱......
身上涼飕飕地像是股股輕風在吹拂......
他聽到耳邊好像有人在說話。
“你醒來,醒來啊,你不是陳茜嗎?你不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信武将軍嗎?你為什麽不醒來?”
“你要是不醒來,你的一歲半的孩子怎麽辦?你的妻妾怎麽辦?”
“你再不醒來,我就屠了這州城!”
“你醒來啊......”
是誰在說話,他在說什麽?他聽不清......
好癢。
陳茜努力地想睜開眼,卻覺得那眼皮似有千斤重,怎麽也擡不起來。
整整一日過去了,他還沒有醒。
“一日須短矣,然十年于吾。”韓子高輕輕提筆寫下幾個字,伸出手指摸了摸那紙上暈開的墨汁,墨汁瞬間便染黑了他白皙的手指。
韓子高呆呆看了半響,他從來沒覺的日子如此難熬。
陳茜,你為何還不醒來......
駐守大航三日,他心裏一直隐隐不安,當他收到侯安都羽信,得知他在攔截叛軍時遇到了周文育,才終于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安是因着什麽。
沒有周文育駐紮會稽,陳茜的處境必然不容樂觀。
他突然就明白了為何那封讓他和侯安都駐守大航的信處處透着詭異。那不是他的信!那不是陳茜的命令!
從大航到吳興,他用六日趕完了本要十日的路程。當他抵達吳興時,得知陳茜連日奔波于會稽吳興二地,此時正駐守于會稽。其實那個時候,駐紮在吳興派人傳信于陳茜是最合理的行為,可他心裏的不安卻越來越大。那種不安就像是蟄伏在他心底的蠱蟲,叫嚣着讓他心神不寧。
他終于不顧一切地連夜率軍向會稽出發。
他從來沒有這般慶幸過自己當時的決定,如果他沒有回吳興而繼續駐守大航,如果他回了吳興卻沒有來會稽,如果他沒有經過州城,如果他來遲一步,來遲一刻,如果......
那麽多的如果,單單只需要其中一條,便可讓他抱憾終身。
韓子高從懷中那出那塊麒麟雕,輕輕摸過那上面沾染的血跡,陳茜暈過去的時候手裏還緊攢着它。麒麟依然紅的發亮,那斑斑血跡非但沒有污了它,反而讓它更顯出幾絲豔色來。在陳茜暈過去的日子裏,為了穩固軍心,他無奈之下只得用這麒麟號令三軍,調兵遣将禦敵。可再怎麽樣,他終究不是陳茜。衆将士群龍無首,盡管他如今有些許威信,卻終究是不能安撫人心。
更何況,他手下所帶七千士卒,六千都是降兵。如何協調他們和陳家軍,如何穩固軍心,如何禦敵張彪,他的心裏都沒有譜。
而他最怕的,便是那雙潭水一般的黑眸,再也不睜開。
這樣的想法,即便是想上一想,也讓他覺得五髒六腑都似攪到一起了般難受不堪。
子華,如果你再不醒來,我該怎麽辦?
韓子高捏住了那塊麒麟,将頭埋在了臂膀間,皓白修長的脖頸微微顫抖着。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哎,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放開我!”
“你放開我!!”
“韓子高!韓子高!!”
韓子高脖頸僵了一下,擡起頭來,快速地把手抹過眼角,平靜了下心緒,冷聲道︰“門外何人喧嘩?帶進來!”
王二牛扭着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那身影還在兀自掙紮,奈何被王二牛緊緊鎖住,動不了絲毫。
“你放開我,你放開我!”素子衣叫着扭着,擡眼看到韓子高,面上先是一喜,又是一惱。
“怎麽回事?”韓子高皺着眉頭問道,示意王二牛放開素子衣。他心裏一陣煩悶,只盼着這人別又闖什麽禍最好。
“哼!”素子衣沖放開自己的王二牛瞪了一眼,轉頭瞧着韓子高又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回大人,此人硬要闖進來......”王二牛看也不看素子衣,拱手道。
“喂,你這黑牛!什麽叫此人?你裝作不認識是吧!好歹一個屋裏住過好嗎?”
素子衣打斷王二牛的話,扭頭瞪了他一眼。
王二牛索性垂了手不做聲。
“夠了!”一看就知是這人要闖進來被王二牛攔住了,“有什麽事嗎?無事就出去。”他還有很多事情做,沒空搭理她那些胡鬧之為。
“你!”素子衣愣了愣,面上顯出一絲委屈,“你前日裏就來了吳興為何不來救我!你前天不救我也就罷了,今天還不管我!我要不是偷偷溜出來你是不是也不管我!!”
什麽救?什麽不管她?韓子高只覺得腦殼疼的慌,他本就幾日未眠,被接二連三的事打的措手不及,素子衣又一堆沒頭沒腦的話,讓他腦殼更亂了幾分。
“什麽?你說清楚些。”
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卻是火頭軍的夥夫長求見。
“禀大人,是小人看管不周,小人這就帶他回去好好教訓。”
韓子高擡手揉了揉鬓角,他吸了口氣,忍住滿腹的煩悶。
“到底怎麽回事!”他指了指夥夫長,“你來說!”
那夥夫長拱手道︰“素子衣玩劣,被将軍禁足,今日裏小人一時不查,被他溜了出來。”
“什麽我玩劣,明明是......”
“好了!”韓子高冷聲打斷素子衣,“繼續禁足就是,免了今日擅闖之罪,都下去吧。”
素子衣瞪大了眼楮,不可置信地看着韓子高。她沒聽錯吧,他竟然不幫她,他還下令繼續禁她的足?!
他怎麽不問問她是怎麽被禁足的?她是為他禁足的啊!她不過是多問了幾次陳茜他什麽時候回來,是否安好就被陳茜嫌煩禁了足!她是為了誰?她還不是為了他韓子高!!可他呢,問也不問自己,連一句關心也沒有!還下令繼續禁足!!
她那麽擔心他,他卻待自己這般苛責?!!
素子衣只覺心間湧起一股又惱又酸的感覺,沖地讓她想說話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一股委屈沖上心頭,讓她的眼前剎間模糊了一片。
門外又一聲急報︰“報!!将軍醒來了!!”
韓子高唰地站起了身,他臉上前一瞬的不耐霎時間煙消雲散,就如同暴雨後破雲出的太陽,照亮了整個面龐。
他再沒看屋中的人一眼,腳步生風般沖出了門外。
素子衣愣愣地看着韓子高的背影,心裏百味陳雜。
她也聽說陳茜受了傷,可她也知道,那個男人絕對不會出事,所以她心裏對此倒沒什麽反響。
可是,韓子高......
“走了!你簡直不要命了!虧了大人不計較!”就算私底下關系好也斷不該如此,夥夫長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素子衣一眼。
他本以為這小子又要和自己辯解一二,卻見他竟然少有的安靜,低垂着頭不用自己多言便沉默地走了出去。
呃?!
夥夫長只愣了一下,便追了上去。
難不成這小子突然開竅懂事了?!
奇事奇事!
☆、第 99 章
韓子高見到陳茜的時候,他正靠在床頭喝着水。
他的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精神看起來卻是不錯的。他一手微微撐在塌上,一手端着碗冒着熱氣的水輕輕啜着,幹裂的唇在熱水的滋潤漸漸濕潤。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擡起頭來,隔着一屋子的軍醫小厮侍衛和韓子高視線交錯。
韓子高前一瞬還匆忙生風的腳步不由間停滞了下來,他有些無措地立在門口,一時間手腳都不知擱于何處。
“過來。”陳茜的聲音沙啞着,透着疲憊和慵懶,他指尖微動,将水碗放在一旁小厮托着的盤裏,另一只手微微把身體撐起來坐得更直,“你們都且退下。”
衆人紛紛應了,垂着頭陸陸續續退了下去。軍醫從韓子高身邊經過的時候,韓子高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問問陳茜的身體情況,卻又恍然間反應過來軍醫定已經向陳茜禀過,遂又閉了嘴,斂了聲。
門扉在身後合攏,那輕輕的“吱呀”一聲響讓韓子高意識到屋裏只剩下了自己和陳茜。而此時的陳茜雖有些無力地坐在床頭,目光卻毫不掩飾地鎖在自己身上,這讓韓子高心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