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卷竹簡直直的飛了過來,氣勢洶洶地朝陳茜砸去
一卷竹簡直直的飛了過來,氣勢洶洶地朝陳茜砸去。 (14)
婆婆媽媽的!”
陳茜微微笑了下,開口道︰“這次見得景德兄,見你麾下一虎将甚為眼生,不知?”
周文育面露疑惑︰“何人?”
陳茜眼神閃了閃︰“一位面龐上頗有.......”
“哦!”周文育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你說的是熊昙朗吧!”
“熊昙郎......”陳茜微微沉吟。
“有什麽不妥嗎?”周文育問道。
“并無。”陳茜勾了勾嘴角,“只是見他面相奇異,頗有膽才,故而發問。”
周文育聽的陳茜如此誇獎自己麾下将士,喜滋滋地拍腿笑了兩聲。
陳茜也跟着笑了兩聲,眼裏閃着不知名的幽光。
“時間緊迫,景德兄現在就出發去會稽吧!”
“好!”周文育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朝陳茜拱了拱手,便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來人!”陳茜話音剛落,一個黑影輕飄飄地不知從何處閃了出來。
“屬下在。”
“去查,熊昙朗!”陳茜眯着眼看着營帳一角。
“是。”只聽得一聲輕應,那黑影迅速消失,就像從沒出現過般。
陳茜重低頭仔細看着地圖。胡墅......不好!他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胡墅多水路,侯安都不擅水戰!陳茜眉頭緊鎖,死死盯着桌面。需得着人援助他,這個副将,派誰去得好?
一個面龐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韓子高。
這個想法剛出,就被陳茜下意識地否定。北齊虎狼之兵,韓子高年輕氣盛,缺乏經驗,如此正面應敵怕是會有危險。
可是......侯安都的性子,怕是和別的将領......
營帳裏立着的貼身侍衛只見得陳茜在營帳裏踱步了半饷,站立了片刻,這才出聲。
“去,召韓子高來見我!”
“是!”侍衛領命而去。
陳茜負手在身後,看着侍衛遠去,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如同白楊。
?關道上。
“将軍!後方有一隊人馬,不知是敵是友!”
侯安都撥馬向後望去,只見遠處平地上卷起陣陣黃沙,為首的一人身着青黑的甲胄,肩上墨色的披風随着奔馳的動作間卷起在馬蹄踏出的黃沙中。
侯安都眯眼看了不多時,露出一絲笑意,那笑意越來越大,在他古銅色的臉龐上漫開。
“是友非敵!”侯安都拍馬向來者的方向馳去。
“韓子高!你怎麽來了?”馬兒嘶叫一聲,侯安都勒住馬,笑看着來者。
韓子高拱手道︰“小弟略通水戰,将軍讓小弟來助侯将軍一臂之力!”
兩人一并打着馬在路上走着。
侯安都看了韓子高一眼又一眼,還是忍不住問到︰“怎得,穿了這麽一身來了。”
不是侯安都大驚小怪,實在是韓子高小小年紀,穿得這身铠甲看起來着實老成肅殺了些。要是韓子高本就是個肅殺的樣貌,倒還說的過去,偏偏韓子高生了副極為出彩的雌雄莫辨的外表,配上那身铠甲顯的有些不倫不類。
“不倫不類?”韓子高一語道破侯安都想說又不大好意思說出的話。
侯安都握拳在嘴角輕咳了一聲,濃眉挑着,眉尾微微顫抖着。
“侯将軍想笑就笑。”韓子高聲音平靜,從腰間拿出一個東西,“否則過會兒将軍會憋出內傷的。”
侯安都瞪眼看着韓子高手中的東西,心裏打起鼓來。
那是?
直到那青黑的一團逐漸展露出全貌時,侯安都的眼楮越瞪越大,終于忍不住大笑出聲。
侯安都很少有這麽失态的時候,那大笑聲惹得衆人紛紛回頭。
“這是什麽勞什子!”侯安都哈哈笑着,指着韓子高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張黑不溜秋的面具,形狀奇特,青面獠牙,上面點綴着也不知是羽毛還是雜草的東西。
“你,你不會要戴吧?!”侯安都不可置信地問道。
韓子高抿着唇打量着手中的面具。
即便不是第一次見了,仍然為這東西的奇特“美”感到驚心動魄。
“如果侯将軍可以做證子高是不慎弄丢了這......這面具。”韓子高都不好意思說出面具二字,“那子高便可逃過這一劫。”
素子衣在他出征前非塞給他這麽個東西。
“一定要戴啊!要不然你這摸樣根本沒有威懾力!”
韓子高︰“......”
“一定要戴啊!這樣才顯得你神秘強大,使得人人敬畏!”
翻身上了馬的韓子高︰“......”
“一定要戴啊!”素子衣追着馬跑了兩步,“我會問旁人的!”
下意識地加快打馬動作的韓子高︰“......”
“韓子高!!!!”素子衣這句話的聲音使了極大的氣力,引得路兩旁的人紛紛回頭。
韓子高沒法再裝啞巴,無奈地撥馬轉了身,看着百米外的素子衣。
他本以為這人又要叫嚣着讓他戴那鬼東西,可他猜錯了。
素子衣站在路中央,手放在嘴邊朝韓子高嘶聲竭力地喊到︰“你要活着回來!!”
不得不說,韓子高沒有在剛出城就把手中那鬼東西扔掉是和素子衣最後那句喊話脫不了幹系的。
“此話怎講?”侯安都愣了一下。
韓子高晃了晃手中的面具,“一個朋友做的,非要讓子高戴!子高不忍拒絕,但是......”
侯安都瞥了眼那張讓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的面具,了然地點了點頭︰“理解理解,小事一樁。只是不知何人如此......有趣?”侯安都斟酌了下,終于想到有趣二字。
韓子高聽得侯安都應諾,毫不猶豫地将面具胡亂塞在了馬側箭筒底。饒是他向來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卻仍然做不到把那樣的物什挂在臉上。
“将軍大抵不知。”韓子高邊塞便說道,“火頭軍裏的素子衣。”
侯安都咦了一聲︰“我還真知道他!”
韓子高微有些詫異,侯安都認識素子衣?
他把心中疑惑不自覺地吐了出來。
侯安都頗有興致地和韓子高暢談起來。
韓子高這才知道,原來素子衣弄出了不少新奇樣式的菜品,味道好又管飽,挺得衆人歡心,連帶着素子衣這名字都傳了出去。不少将士都知道,正是新來的一個叫素子衣的火頭軍,才大大提高了吃食的品質和味道。
“你竟然都不知道,難不成這些日子都沒感覺到菜式的變化?”侯安都挑眉詫異地看着韓子高。
韓子高心裏頗為素子衣感到高興。
“沒有在意。”韓子高搖了搖頭,他還真沒有注意這麽多,素子衣經常會搞些新吃食他倒是知道,只是并不曉得原來四處的人都已聽得了素子衣的名。
如此極好,她也算是在這裏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韓子高見得侯安都提起新吃食時眼神微微發亮的神色,心裏念頭一動。
“侯将軍。”韓子高問道,“不知道您可曾娶妻?”
☆、第 92 章
要到胡墅還有數六天的路程,為了獲取優先的戰機,三軍人馬加快了步伐。韓子高稍後于侯安都,與他一起策馬行進着。
韓子高餘光打量着侯安都,心裏想着一件事。
據候安都所言,他少年貧寒時娶過一妻,只可惜發妻命薄,生下一女兒後身體一直孱弱不堪,在十年前就去世了。自發妻去世後,候安都一直還未娶妻。
如此看來,候安都府裏女眷只有十歲的幼女。韓子高不禁把素子衣和候安都放在一起考量了一二。候安都既然十年未娶,想來也是情深義重之人,而他又年長素子衣近二十歲,成熟可靠,更重要的是,候安都是陳霸先親封的千戶,又駐守長城有功,雖有些魯莽狹隘,膽識和将才卻是不差的,将來仕途只要不出什麽事應該是不會出大岔子。
像候安都這樣長年征戰在外的将軍,府中是不能沒有女主人的,何況過不了幾年,他的幼女也該議親,更是需要一個續弦。而素子衣那跳脫的性子,只怕旁人壓不住,盡叫她闖了禍去可如何是好。而候安都的性子,恰恰可以壓得住素子衣。
韓子高還有別的考量,雖然和候安都相處不多,這人确實也有些不容忽視的毛病,但有一點韓子高是确定的——候安都是個有血性的男子,絕不會虧待了自己的妻子。所以即便素子衣仍是闖了什麽禍,候安都也絕不會重罰。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便是,候安都這樣的人,絕不會是醉卧溫柔鄉的男子,寵妾滅妻的事斷不會在他身上發生。
如果搭一搭這兩人的紅線......
韓子高心裏暗暗下定心思,這次一同出征正好再考量考量候安都的為人,務必要給素子衣物色一個好夫婿。
大軍急行了四天半,走完了本該六日才能走完的路程。
候安都快到胡墅城外時,絲毫沒有命大軍停下來的跡象。
“候将軍要入城?”韓子高心裏一跳,腦海中冒出一個大膽地想法。
“不入城做什麽?”候安都奇怪地瞥了眼韓子高。
韓子高拱手道︰“子高鬥膽,請求将軍駐紮于胡墅城外十裏。”
候安都愣了下︰“此話怎講?”
“請君入甕。”韓子高放眼遠眺,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候安都聽懂了韓子高的意思,但并不大贊同。
“我們只有五千兵馬,吃不消那麽多。還是切莫貪心的好。”韓子高的意思,莫過于等柳達摩等一衆人入了這胡墅,再将他們一舉拿下。候安都并不認為這是明智之舉。北齊援軍絕不會少于萬人,更何況還有船只馬匹,以目前他和韓子高手中總共的五千人馬,是沒法将他們悉數拿下,反而很可能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韓子高當然知道候安都心中顧慮。
他微微一笑︰“将軍請聽子高細言。柳達摩等人之所以屈膝于北齊,不過是擔心在尚書大人手掌底下沒了翻身的機會。他們并不會對北齊忠心竭力,同樣,北齊對他們也絕不會全心信任。如果我們和他們正面對敵,他們絕不會為了北拼力厮殺,一舉拿下絕非沒有可能。”
候安都聽言想了想。
“話是這樣,但兔子急了還咬人,如果我們非要圍絞,你如何保證他們不會拼起厮殺?!”
韓子高輕輕撥了撥缰繩︰“誰說,我們一定要絞殺他們的......”
“你是說......”候安都心念一轉,明白了韓子高的意思。
韓子高輕點了點頭,肯定了候安都沒有說出來的想法。
“這也可行,只是,為何偏偏要駐紮在城外十裏處?”候安都皺着眉,想到了這一茬。
韓子高撥馬走了兩步,靠近了候安都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說了幾句。
候安都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他哈哈笑了兩聲,大掌朝韓子高肩頭拍了兩下︰“好小子!怪不得将軍器重你!”
候安都所指将軍,便是陳茜無疑。
韓子高面龐僵了一下,很快便恢複了正常,候安都絲毫都未發覺。
十日後。
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劉士榮、淮州刺史柳達摩三人領軍到了胡墅。
他們本是要從胡墅渡江北上增援北齊,送去馬匹糧食的,倒也做好了陳霸先派人來阻攔的防範。
只是他們沒想到,胡墅,成了他們永遠的噩夢。
紹泰二年二月十日,柳達摩等人到達胡墅城外。
二月十一日,胡墅城開,柳達摩大軍駐紮胡墅,稍作休整。與此同時,載着糧食的一千多艘船只正順着長江而下,不日即将抵達胡墅,而兩千匹馬也正在從楚,安,淮三地趕來,不出三日便會抵達。
柳達摩駐守在胡墅,而劉士榮和翟子崇渡江接應,只等所有物資渡江後,柳達摩在率軍墊後會和。
二月十五日,三百艘船只已經載着糧食和二百匹馬渡過長江。
二月十五日夜,漆黑的夜色中突然卷起漫天的大火,火勢迅速蔓延,江面上的船只如同枯草般被燒的七零八落。突如其來的軍士如同天降一般殺得聯軍措手不及。
這一夜,折損船只三百,糧食一萬石。
柳達摩自知偷襲者是陳霸先所派,次日清晨便加緊了各方防範,加快了渡江速度,又派出了千餘人探查敵軍位置。
可他突然發現,他出不去了。
候安都率軍圍住了胡墅四方城門,而此時,胡墅城中,柳達摩的手下,不過只剩幾百人了。
其實柳達摩初時并不擔心,自己出不了這胡墅,物資運送一旦停滞,劉士榮二人必會回來接應,更何況昨夜那場大火燒紅了半邊天,他二人必是能猜到是敵軍來襲。而很快,後面的幾百騎兵也會到達胡墅,到時三方夾擊,反撲候安都,豈不是一個漂亮的反殺。
所以,只要撐過這幾天。
可當他在胡墅城呆了兩天卻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時,他終于慌了神。
為何會這般平靜,為何會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般?物資渡江停滞了兩天難道就沒有任何人發現?!
當柳達摩登上城樓,瞪眼眺望時,他看到了一幕他怎麽也想不到的場景。
昨日還停滞在江上的船只,此時竟然井然有序地朝江的那邊行去!
如假包換!!!
柳達摩眼前一黑,直直暈了過去。
原來江的那一面,早已不是劉士榮和翟子崇!
這一點,還在順江而下向胡墅趕來的船只上的人不知道,順着陸地過來的騎兵和馬匹也不會知道!!
而胡墅城的人,傳不出一絲的消息,也收不到一絲的消息。
因為,馬匹和船只交接的地方,換在了胡墅城十裏之外。
柳達摩不是沒想過沖出去,但是自己手下區區的幾百人,簡直是以卵擊石,更何況,自己投靠北齊本就是為了以後的權勢富貴,難不成還要把命搭在這裏?!!!
二月二十日,更嚴峻的問題襲來。
胡墅城斷水了。
二月二十三日。
胡墅城城外,高高挂起了劉士榮的頭顱。
那頭顱在外挂了整整三天,但圍在外面的侯安都卻沒有任何動作。
二月二十五日,胡墅被圍十天。
“可以打了吧,等的老子我都急死了!”侯安都瞪眼瞧着送來韓子高口信的士卒。
“副将說,可以一戰!”
侯安都拍腿大吼了一聲,暢快地沖三軍下了攻城的令。
二月二十六日,胡墅城破,只可惜混亂中那柳達摩還是逃了出去。
此戰,繳獲戰馬千匹,燒毀敵方船只五百,繳獲船只七百艘,糧食三萬石。
吳興城。
“.......戰馬千匹,糧食三萬石,降軍共計六千,另.......”
燈火通明的議事廳中,陳茜坐在正中的椅上聽着胡墅傳回的捷報,嘴角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韓子高,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下首的劉澄忍不住嘆了幾聲︰“後生可畏啊,竟然能将那胡墅的母河截斷引流!還能不驕不躁不聲不響地偷龍換鳳!”
陳茜聽着,不置可否。
其實更讓陳茜驚嘆的,是韓子高說服的六千降軍。
即便是他,也沒有信心讓他們俯手投降。
陳茜隐隐間覺得,那個向來沉默話語不多的少年,即将展翅高飛。
☆、第 93 章
胡墅城內燈火通明,熱鬧異常,饒是誰也想不到這裏昨日還經過一場血洗。
韓子高立在暗處,看着和他并肩作戰了十幾日的衆兄弟和着大碗的酒就着架子上大塊的烤肉大快朵頤。那樣熱熱鬧鬧的氣氛,他卻覺得與他格格不入。
胡墅城被屠,這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
他的本意,是暫改了長江流經胡墅城的道,讓胡墅無水無援,軍心渙散,不攻自破,然後收降得最好。
可他卻在長江那邊收到了候安都下令屠城的消息。這個消息猶如雷轟九頂,讓韓子高一時間只覺得心神激蕩,差點吐出一口鮮血。
他本來的安排是待候安都在胡墅城休整一夜後渡江與自己會合,可那屠城的消息卻讓他再也沒法安心地在長江另一岸等候安都來。
他是懷着滿腔的怒火和悔恨連夜渡江而來的。他憤怒候安都的殘忍,憤怒候安都的短見,憤怒候安都的愚蠢,憤怒候安都的,同時又悔恨着自己的疏忽,悔恨着自己改道絕水的舉措,悔恨着自己,明明可以救這滿城百姓卻錯失良機。
可他的憤怒,卻被此時衆将士的熱鬧場景澆滅得徹徹底底。
為何會如此?這座城池堆滿了剛剛喪命在你們刀下的亡魂!!
“韓大哥,你怎麽了?怎麽突然渡江來了,又一言不發?”王二牛有些忐忑不安地跟在韓子高身後。韓子高如今雖然身為百戶,此次又兼任副将,但他和韓子高的關系,卻從未因此淡下來過。
在王二牛看來,韓子高為人雖表面冷淡,心裏卻是個極良善謙和的人,這近一年來,韓子高所有的升升降降之間,無論如何,他都對自己真誠相待。王二牛年齡雖比韓子高還要小一些,卻是在這軍營裏呆了有些時日,見多的是迎高踩低的把戲。而韓子高即便是一副仿佛永遠冷冷淡淡的神色,王二牛也能感受得到,那副冷淡外表下熾熱的赤子心。
此次胡墅一戰,他是随着韓子高的,韓子高的每個命令,每個決策,每個沖鋒殺敵的號令,他都盡收眼底,更是對韓子高表現出來的非凡的魄力和能力所折服。
可今日裏,自韓子高收到胡墅城傳來的戰捷城破的消息後,他便自始至終沉着臉一言不發,更是做出了渡江這般奇怪的舉動,而且這渡江,還是連夜飛渡!
戰事已勝,到底出了什麽要緊的事,才讓韓大哥如此心意如箭?
可這胡墅城熱鬧的樣子,哪裏有半分的不妥?
王二牛想不通,可偏偏又看到韓子高越來越灰敗的臉色,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
韓子高聽得王二牛發問,愣了許久,久到王二牛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輕輕說了一句:“胡墅屠城了。”
他的聲音像是浮在空中的薄雲般缥缈,仿佛随意一陣風便能把那話語聲吹散。
王二牛奇怪地撓撓頭,粗糙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解︰“啊?那又咋了?”
韓子高嘴角快速地抖了下,眼裏的震驚一閃而過。而震驚之後,卻是愈來愈重的茫然。
他不明白。
饒是韓子高通透過人,他仍是想不明白——為什麽王二牛可以用那樣平常的語氣說出那樣平淡的話?他不明白,為什麽明明那張黝黑的臉上稚氣都還未脫,可那張嘴卻能吐出這樣漠然的話?
韓子高呆立在那裏,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動作。
“你到底怎麽了,韓大哥?”王二牛皺着眉頭看着韓子高,眼裏分明閃爍着擔憂。那股子憂色分明地映進韓子高的眼裏,卻讓他的心更覺沉重。
為什麽,王二牛可以因着自己區區情緒上的波動而擔心,卻對這一城百姓的慘死不聞不問,甚至以之為常!
韓子高微微擡眼想哪熱鬧的人群望去,衆将士正鬧得歡,二月裏的時節仍有些陰冷,可他們卻已有不少人光着膀子肆意暢快,火光照着的臉頰滿是戰勝的喜悅。
沒有人在乎屠城。
沒有人去想屠城。
只有他,只有他韓子高一個人在自恨自責,在為着城下的亡魂良心不安,在這陰暗的角落裏屈身瑟縮。
王二牛只見得,韓子高呆立了半響,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王二牛疑惑地又撓了撓頭,微微愣了愣便追了上去。
候安都見到韓子高時,又驚又喜。
“你怎麽連夜渡江了?不是明日會和嗎?”候安都迎出來,面上帶着笑容,下巴上胡須似是不久前才刮過,胡渣分明。
韓子高捏了捏拳︰“我有話對候将軍說。”
候安都愣了一下,微微側頭揮了揮手。屋裏的人互相使了個眼色,紛紛都退了下去,王二牛看了看韓子高神色,也随衆退了下去。
候安都奇怪地挑挑眉,張口正要問。
一陣疾風從前方襲來,候安都一時沒有防備,微微發愣間只覺得臉上一陣劇痛。
韓子高一拳打在了候安都臉上,緊握的右拳略微顫抖着,他臂膀上肌肉抽動的厲害,仿佛每一個毛孔都在顫栗。
那一拳使了十足的力道,将毫無防備的候安都打的晃了一下,整個上身斜到了一邊。
候安都維持着彎腰的姿勢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挨揍了。
韓子高,方才,揍了自己一拳?!
候安都有些不可置信地晃了晃頭顱,鼻梁和臉頰的痛楚,還有嘴裏淡淡的血腥味,提醒着他這就是事實。
候安都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慢慢地轉過了頭,眼神陰婺地盯着韓子高。
“最好給我個合适的理由,否則,我絕不會放過你!”
侯安都的嘴角還挂着一絲血水,側頭間折射着燭光,有些許亮晶。
他征戰沙場十來年,還從未遇到這樣的事!
一個副将,一個百戶,竟然做出如此膽大包天之舉!
侯安都慢慢直起腰身,眉峰間緊鎖着滿腔的怒火。如果換做旁人,他腰間的刀早已鞘開刃出!
“理由!”侯安都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目光如刀,寒氣逼人。
他的周身,一瞬間将那多年殺戮積下來的殺伐之氣釋放而出,整個人渾然如将要撲下山的猛虎。若是換做旁人,即便不腿腳發軟也定不敢與他目光抗衡!
可那個身形消瘦的少年,卻仍是直挺挺立在那裏,清冷幽深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侯安都身上,那目光明明不似侯安都那般充滿殺伐氣,卻壓迫力十足,竟讓一肚子火氣的侯安都無端地一陣心虛。
“理由?”韓子高反問了一聲,方才打了侯安都一拳的手仍是止不住指尖顫抖,他哼笑了一聲,那聲笑意閉着嘴從嗓子裏傳出,沉悶壓抑,“我倒不知侯将軍原是這般血性至極的男兒?!”
侯安都愣了一下。
韓子高這話,斷不是誇他!只是不知,意有何指?
候安都冷笑了一下︰“你有話就直說,拐彎抹角算什麽!”
韓子高胳膊一動,一直緊攢在袖中的左手慢慢伸出,展了開來,掌心上是已經皺成一團的浸透了汗水的紙團。
候安都認出來那正是自己鴻雁傳書給他的信條。
有什麽問題嗎?
候安都腦海中快速地閃了一遍自己寫上去的話,并無什麽不妥。
“屠城。”韓子高的聲音适時的響起,提醒着候安都自己莫名挨的那一拳的緣由,“為何要屠城?!”
候安都愣了一下。
他憤怒的是這個?他對自己出手的原因就是這個?候安都一時哭笑不得,心裏的憤怒漸漸變成了郁悶。
候安都鼻音中發出一聲諷刺的輕哼。
“我竟不知道你還有如此婦人之仁的一面。”候安都擡手一把擦過嘴唇上的血水,跨步走到桌前抓起桌上的酒壺就灌了一口,心裏那份悶氣才稍稍平息了下來。
“婦人之仁?!你竟以為這是婦人之仁!”韓子高聲音微微發顫,完全不似平日裏的冷靜自持。那樣的殘忍和暴虐,卻被當做不婦人之仁嗎?!
候安都長出了一口氣,擡眼看着韓子高。
“胡墅城與叛兵勾結,本就該斬盡殺絕!這麽簡單的道理你竟不懂嗎?”
“誰道胡墅與叛兵勾結?!百姓不都是身不由己......”
候安都不耐煩地打斷了韓子高的話︰“大梁律法,必要守城拼死與叛軍抗争到底,否則,罪同叛軍!”
韓子高呆立在了那裏。
罪同叛軍,罪同叛軍,罪同叛軍......他竟不知這是律法。
韓子高突然覺得很可笑,那他在憤怒什麽?!那他在不忿什麽?那他在痛苦什麽?!這竟是大梁律法!如此......荒誕可笑的律法!韓子高只覺得胸口處有什麽東西叫嚣着要掙脫出來肆意叫喊,肆意痛斥這所謂的律法!
此法不堪!韓子高脖頸處鼓起一根青筋,眼裏閃過一絲凜冽。
他呆立了片刻,微微低下頭,慢慢擡起手來,平在頭顱稍上處,沖候安都謝罪道︰“子高魯莽,任候将軍處置!”
候安都此時氣已消了大半,只覺得眼前這人今日鬧的這一出又好氣又好笑。處置呢?處置什麽啊?難不成打回去?自己年長他這十幾歲,難不成要和他一樣不顧後果地出手?豈不是白比他多活了這些年。
“罷罷罷,此事就此擱下。你平日裏也是個極為冷靜的人,怎的今日如此沖動?!”候安都又一口酒液灌下。
“子高知錯。”韓子高此時也有些隐隐後悔自己的沖動。候安都臉上有一塊已經青腫,看起來分外紮眼,讓韓子高漸漸不安起來。
“子高其罪難逃!”
候安都只見得,眼前這人固執地弓腰站着。這是非要受罰的架勢嗎?他頓覺一陣頭痛。候安都不禁想起徐州這人第一次得罪了自己後,便是在大廳外背着荊條跪了幾個時辰。
候安都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既能三番五次做出逾越之舉,行那非常之事,又偏偏請罪請得比誰都誠心和積極。明明才智過人,偏偏有時又愚鈍得緊。
候安都舉了舉手中的酒壺︰“那便罰你喝了這些酒。”他嘴角勾起,眼裏上有一絲狡黠和得逞。
他很少見到這人飲酒,想來是酒量并不好。
韓子高果然愣了下。他擡頭看向候安都,正和候安都戲虐地目光撞在了一起,心下了然。
“子高受罰。”
一壺酒下肚,韓子高白皙的臉色上蘊出兩片酡紅。候安都挑挑眉,有些愕然地掂了掂酒壺,還真是......喝的幹幹淨淨。
“子高退下了,明日與将軍一同渡江,再作打算。”
候安都眯眼看着韓子高離開的背影,目光又移到酒壺上,不知為何,覺得腹中的酒液忽然變得火燎火燎起來。
☆、第 94 章
吳興城。
廳堂裏的氣氛壓抑得厲害,一人伏在地上,畏懼地弓腰低頭,不敢發一言,肩膀微微顫抖着。
陳茜失了節奏地在廳堂轉來轉去地走着。或者,與其說走,不如說是像被關在籠子裏的狂怒的豹子般踱步。
“你再說一遍!”陳茜忽地回頭沖地上伏着的人吼了一聲,面上滿是駭人的怒色。
伏着的人禁不住又抖了幾抖。
“尚,尚書大人命,命智武将軍常侍大人周文育讨伐侯,命太守您堅守吳興,不,不,不得有誤。”
陳茜一把拂落桌上紙墨筆硯,硯臺 當一聲落到地上轉了幾圈,灑了一地的墨。
剛剛回話的人脖頸瑟縮了一下,伏地更低了。
“滾!”陳茜長袖一揮,指向門外,面上道道青筋暴起,像是浸透了鮮血般通紅,“滾出去!”
低伏的人顫了一下,抖着手将袖中蠟封着的竹筒取出,結結巴巴道︰“尚,尚書大人手谕。”
陳茜身形一動,一把抓起身邊的一根筆便朝跪着的人扔了過去︰“滾!”
那人顫崴着将暗青色的竹筒放在了身前的地面上,微微站起來弓着腰頭也不回地溜了出去。
人道信武将軍陳茜脾性異常,難以捉摸,此刻見得,簡直是過之不及!尚書大人下的令,再不樂意也不能當着自己的面如此嚣張跋扈,再怎麽說,自己也是陳霸先跟前的得力人!
溜出去的人直退到了太守府外面,才漸漸直起腰來,長舒了口氣,他目光在身後寫着“太守府”三個大字的牌匾上轉了一圈,眼裏閃過一絲算計。
廳堂裏踱步的人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即使是再憤怒的豹子,若是被關在鐵籠裏,也總會服帖下來。
就像是陳茜,即便再憤怒,也逃不開那靜靜躺在地上青色竹筒裏的手谕。
怎麽會這樣!
叔父何時變成了這樣!
這些年征戰在外,叔父從不對自己多加幹涉,給了他極大的自由和廣闊的空間!可這些日子以來,陳茜越來越清晰地感覺的到了陳霸先對自己處處的限制和不放心!
陳茜彎腰将那竹筒抓在手上,一掌拍開封蠟,拿出了一截卷起來的透着淡淡墨香的草紙。
陳茜慢慢地卷開那草紙,臉上神色忽明忽暗,讓人捉摸不透。
“......故而嗟嘆。量智武将軍骁勇,定能克其鋒芒,汝必全力助之。另,汝此次決斷,吾甚不滿,且自思自量耳,再另,固守吳興,百廢待興,不得有誤......”
吾甚不滿......
叔父以前從未這般批評過自己。如今建康雖危,可叔父大軍回撤,還有些許空機和餘地,可張彪卻已經蠢蠢欲動!這個時候讓周文育讨伐侯,有什麽使得!那個侯有什麽可讨伐的!!區區湓城有什麽可争奪的?!比的過吳興?!比的過會稽?!
究竟是為了讨伐侯,還是為了,至他于風口浪尖之境!
張彪十萬大軍虎視眈眈,自己手下此時可自由調用的兵力,除去另駐守長城的五千軍,侯安都手下三千軍,韓子高帶去援助的兩千軍,駐守徐州的一萬兵馬,如果再如叔父所言抽調一萬以援周文育......那這吳興城的兵力,不過只有兩萬餘耳!
如果周文育駐守會稽,那兩方和橫山天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