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庭空客散人歸後
楚九歌知道,俞景年說的是對的。
除非滅世,否則神明不會對自己的造物置之不理。又或許,人本來就不是被神明所寵愛的造物。
“我曾經對于世界上存在神明之事深信不疑,因為只有心中期待着神明對我的解救,我才能夠日複一日的茍延殘喘。可如今看來,若是真有神明,恐怕也應當被誅殺……他規劃了太多不公的命運,當誅!”
俞景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靜靜的聆聽,楚九歌能像這樣毫不顧忌的抱怨,恐怕一生之中也只寥寥數次吧。
楚九歌側過頭,輕輕合上了雙眼,眉宇間的憂愁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褪去。
俞景年又何嘗不知他心裏的苦?……不,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他痛苦,卻無法切身的感受到那種無助與絕望。
正因為他所經受的都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孤寂與痛苦,所以,他才是楚九歌。
俞景年聽着楚九歌輕輕的呼吸聲,沒有靠近,甚至沒有替他蓋上被子,因為對于他來說,現在的楚九歌聖潔的堪比天仙,他只可遠觀,不可亵渎。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楚九歌裝死這一出戲行不通,機智如恣睢,怎可能看不出九歌暴斃事有蹊跷?可他沒想到,即使是面對早已變了心的恣睢,楚九歌也甘願去冒這場險,究竟是對恣睢太過信任,還是聽天由命,事在人為呢?
事實上不似俞景年所想的那般複雜,當時楚九歌也只不過是一時興起,他沒指望瞞過恣睢,也不打算真的暗渡陳倉,恣睢的默許也在他意料之外,或許那時的擁抱恣睢也是由衷的,那個雖然有力,卻冰冷的擁抱,給了他些許安慰,也讓他有了勇氣。
即使他心裏明知,恣睢只不過是為了利用他,而得到天下罷了。從前是如此,現在,以後,更是如此。
恣睢讓他離開,不是真的憐惜,而是為了掌控齊國,因為只有他楚九歌,知道如何解決齊寰宇這個棘手的敵人。
楚九歌一夜無眠,他強制自己閉上眼睛,卻絲毫感覺不到休息帶來的舒适,恍然回神,自己還是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有漆黑的夜色和不遠處俞景年輕輕的呼聲昭示着這是應當入眠的夜。
楚九歌翻來覆去,心煩的要命,索性披上衣服,走到禪房外透透氣。
不得不承認,一路向北走來,天氣确實冷了不少。楚九歌合緊了衣服,望着夜空的星點光芒,悵然長嘆。
猛然間,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味,楚九歌猛地回頭,正見自己身邊坐着一個人,夜色昏暗,他又不敢輕舉妄動,聽着那人開口:“要來抽一口麽。”
夜風吹走了遮蔽着月光的黑雲,借着那皎潔而冰冷的光亮,楚九歌看到那人正一臉好笑的看着他,揮了揮手中的煙杆。
楚九歌印象中的齊寰宇精明,強勢,有着恣睢一般不容人反抗的氣勢,也有着許長情一般矯健的身手。眼前的人,雖然面容較比多年之前增添了一絲穩重,氣場卻完全不似當年。
“齊寰宇?不,你不是。”楚九歌自己否定了自己。
齊寰宇聞言大笑,“是什麽讓你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力,不過,我與你本就不似深交,或許想不起才是正常的吧。”說着,吐出一口煙霧,伸手用煙杆指了指大殿的方向。
“還記得我追你到過這大佛寺麽,那時的我手中還有兵權,卻忌憚這群打着宗教的名義去蠱惑君心為禍人間的禿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抓了把柄,讓國君有理由誅我的九族。那時我只不過是想與你繼續暢談,誰知你竟然慌不擇路,逃進這大佛寺,我在寺外等了你半月之久,最後還是闖了進去。如我所料,國君抄了我的家,把我打進死牢,賜給我滿身的傷痕。”
說着,齊寰宇毫不在意的抖了抖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被繃帶層層疊疊包紮的胸口。直到這時,楚九歌才發現,何止是胸口,齊寰宇的手腕,小腿,甚至額頭都是血跡斑斑,很難想象他到底經歷了怎樣非人的待遇。
“能站起來嗎,進去我幫你包紮一下。”楚九歌伸手想拉起重傷的齊寰宇,卻被手指的劇痛刺激的呲牙咧嘴,還好有雙手适時的扶住了他,也拉起了齊寰宇:“進來吧,我來幫你。”
俞景年是個久經沙場的将軍,傷口與繃帶接觸的不少,對齊寰宇的傷自然不好說些什麽,但能夠講的就是,齊王還是很看重齊寰宇的,否則不說殘肢斷臂,肯定也要終身殘疾。
“傷不打緊,主要是赤水之戰時受的傷還沒好,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傷口潰爛感染,顯得比較嚴重罷了。”
楚九歌的指骨受傷,不方便幫忙,只好滿眼擔憂的望着俞景年用濕布清理幹淨布滿血污的傷口,拿着小刀在蠟燭的火焰上燒紅,動作輕緩的剔去傷口表面的腐肉,再用臨走時許長情特制的促進傷口愈合的藥漿敷住傷口,幹淨的繃帶層層包裹住恐怖的傷口。
向來對外表挑剔的齊寰宇大聲說了句“謝謝”,楚九歌覺得有些奇怪,剛剛見到齊寰宇時被驚訝沖淡了疑惑,現在他伸出手撫着前者的耳朵,眼神已經交代了他的疑問。
齊寰宇會意,遺憾的用煙杆指了指自己頭上的繃帶,音量依舊未減:“赤水之戰的時候,從瀑布上掉了下去,摔到了頭,耳朵就不太好使了。”
較比多年前的相遇,齊寰宇确實性格大變,再不似曾經那般冷酷無情,步步盤算,楚九歌雖沒有料到,但這也在情理之中,齊王大大削弱了齊寰宇的勢力,甚至還将他打入大牢,誅了九族,即使他依舊忠心,恐怕也早已力不從心了。
雖然年紀尚輕,可一片赤誠最終換來的是鮮血的埋葬,縱是他馳騁疆場的血性男兒,也會傷心,也會無力再去效忠。
“齊王究竟有何打算?”
齊寰宇聞言“噗嗤”一笑,反問道:“你認為他可能告訴我嗎?我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替他打仗,為他賣命,到最後殘廢了,還要被他在關鍵時刻拉出來擋刀子,很可憐的。”
齊寰宇毫不客氣,顧自用茶壺到了一杯冷水,仰頭一飲而盡,冰涼沖去了體內因炎症引起的燥熱,瞄了一眼楚九歌指骨斷裂的雙手,便知道即使是在恣睢那裏,他過得也并不安生。
多年前,他曾與楚九歌在棋盤上暢談,那時的他還容光煥發,即使被濃妝映襯的過于豔麗,也并不顯得造作卑賤。
齊寰宇這麽多年來,始終相信世人會像供奉神明一樣對待楚九歌,因為他是先知,他了前塵知後事,他能夠平息戰亂,他能夠給世人帶去希望。可是他錯了,人的貪婪是沒有止境的,那些被戰火所殘害的流連失所的百姓,真的就那麽無辜嗎?
這個世界上,誰是沒有罪的呢?他們對統治者的姑息,對楚九歌的遷怒,就是戰争的源頭,若是有人像陳勝吳廣一般揭竿而起,又怎會有恣睢這暴君的暴行呢?
他們懦弱,他們無能,所以他們遷怒于楚九歌,甚至對于殺掉楚九歌就能平息一切的心理安慰深信不疑。
而此時此刻,楚九歌也知道,齊寰宇一直在為他人所利用,如今卸下了所有的重擔,他甚至與未□□之前的許長情有幾分相似。
“或許你該回昆侖,紛擾的俗世并不适合你。”俞景年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沙啞。
楚九歌輕笑,“你是真把我當做仙人了?我在昆侖所度過的十幾個索然無味的春秋,不過是幕後主使掌握大局的一個籌碼罷了,我這輩子說了很多的謊,包括歧石能夠使我恢複記憶這件事。我有時也佩服自己,我甚至能自我催眠到真的忘記一些事情,得到歧石,不過是為了能讓忘憂草确确實實的使我忘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若說有罪,我才是天下第一罪人吧。”
楚九歌的想法,齊寰宇實在是不能茍同,不過借此他也知曉了許多事情,也明白了楚九歌究竟為何輾轉六國,與不同的人交友的原因。
楚九歌就像是一面光芒四射的鏡子,每個人都能從中看到不一樣的色彩,然而這并非是他的光彩,而是來自于觀者自身,他們從楚九歌身上所看到的,都是折射出的自己。而楚九歌委身于恣睢座下多年,恐怕也是因為感受到了恣睢內心深處,甚至連本人都沒有察覺到的恐懼。
世人都知恣睢是個人格分裂,卻不知君臨天下的帝王終究也是凡人,只有楚九歌能夠看到,在平靜與暴戾的夾縫之間,仍有一個絕望的恣睢,不,是何良錦……在期待着救贖。
“九宮棋局,難料輸贏,即使大局已定,也依然有人願意拼死一搏。”楚九歌長嘆一口氣,艱難的握着齊寰宇剛剛用過的茶杯,翻轉,倒扣在桌上,“不知你們作何打算,總之,我不想白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