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花明月暗籠輕霧
楚九歌深愛着恣睢,許長情一直堅信着這點,所以他從不考慮楚九歌會不會回來這個問題。
他只是擔心他的傷,恣睢走後,是俞景年帶着他離開的,那個出生入死從不在意身體的将軍究竟能否做好諸如換藥一類的工作。
不過事實證明,只要是想做,哪怕是俞景年,也能很好的照顧傷員。
“你這個時候去齊國,是不是太不明智了點?”俞景年問道。
冷風吹亂了楚九歌并未束起的青絲,望着遙遠的城鎮,他的眼中有迷茫,也有着星點的期待。他曾身為國師,卻不願為自己蔔卦,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命數從來就不在這大千世界之中,每走一步,他都沒有回頭的餘地,不為求生,但求無愧。
“你在害怕?”
楚九歌搖搖頭,擡頭望了望被陰霾遮蔽的天空,烏雲層疊,似是要将大地永遠籠罩在黑暗之中一般。
且不去想齊寰宇究竟能否給他想要的答案,單憑此人也不是什麽善茬這一點,恐怕與恣睢相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沒有成事,只是因為手中無權,就算給了他整個齊國,國衰民弱,他也不能與恣睢匹敵。
從一開始,楚九歌就知道許長情用不得,他不似俞景年與薛無華那般,戰敗便失了鬥志,即使淪為人臣也不願再做任何反抗,這不是因為他們屈服了恣睢,而是疲于掙脫命運的束縛。至于許長情,他的野心也只局限于奪取王位,而不是天下,他心中所恨,只有将自己推入無邊地獄的王親,因此,即使歸順恣睢,他也沒有過多的反抗。
可是齊寰宇不同。
楚九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恣睢的人格分裂不可治愈,并且只會越來越嚴重,若是沒有勁敵與之抗衡,即使天下歸一,也一定被腥風血雨所彌漫。
恣睢很強,他從不否認這一點,因為是他親自一步一個血腳印将他扶持到今天的地位的,可他卻忘了給自己留後路,應該怎樣去控制他。若是有一天恣睢真的瘋了,那麽必須有一個能夠抑制他行動的人。
這個人,自然不可能是他楚九歌,說到底,他不過是一介文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出謀劃策,必當有一個勁敵與之匹敵,因為只有危機感才能讓人保持冷靜。
“天色暗了,不如就在附近過夜,明日再進城。”
楚九歌點了點頭,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林子,“如果我沒記錯,那邊該是有座廟宇。”
俞景年應了一聲,将楚九歌扶到馬背上,牽着缰繩便朝着林中走去。
此時雖是深秋,卻并不冷的刺骨,樹木也不至于掉光了葉子,俞景年本以為是這樹受不了溫度的驟降才枯萎,不想走近一看,那些生命力極強的白楊,竟早已枯死。
見此情景,楚九歌從馬背上躍下,撫着那沒有一絲水分的枯木,唉嘆道:“亂世之下,豈止是人,世間萬物……都沒了生路。”
楚九歌的心痛,亦是俞景年的無奈,世道艱難,茍且偷生已是不易,又怎會有人閑心來照顧這些可憐的樹呢,齊國又連遭災年,這便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吧。
楚九歌在前帶路,穿過了時而□□枯枝杈擋住的小路,俞景年回頭牽着馬繞過那些路障 回過頭時,竟差點撞在早已停下的楚九歌身上。
後者虔誠的望着已經荒廢的破廟,眼中盡是懷念與凄涼。
曾經富麗堂皇的大佛寺,如今也落敗成了這副光景。可悲,當真可悲……
“我記得,齊寰宇曾下令抓我,那時的我無處可去,只得躲入這佛寺中,其實并沒有報着能逃過一劫的僥幸,我知道,齊國上下對齊寰宇也是唯命是從,即使是佛寺,恐怕也留不住我。可是那位主持,卻絲毫沒有畏懼,将我藏在那佛像之下的空格中,躲過了齊寰宇的追捕。”
事實上,任誰都不能忍心放任當時被打的渾身是傷的楚九歌逃亡在外。主持雖是佛門中人,卻也知天下大勢。上一場戰争,是在晟乾十三年,烏蘭國大舉入侵中原,當時年少的主持還在少林寺習武,大局當前,即使是江湖門派也奮起抵抗,主持與衆師兄弟大喊着“佛不救世,我救!”,上了戰場大開殺戒,不僅是少林等江湖門派,烏蘭和中原各國都元氣大傷。
本以為此生再也無法經歷大規模的戰争,不想短短數十載後,中原群龍無首,七國再次大亂。
主持雖破了殺戒,卻也聽聞少林寺的老和尚講過,有這麽一位谪仙,“居昆侖,飲忘川,奏古琴,嘆花間”,他能止戰,他能救世。
恐怕,說的就是眼前這位白衣男子了。
楚九歌在大佛寺中養了半個月的傷,他從不對主持提及自己的過往,甚至在齊國遭遇了什麽,也只字不提,只是用琴聲抒發着內心的情感。
若不是曾看到他跪倒在佛像前哭的差點背過氣去,主持甚至都要以為他是啞巴了。
俞景年栓好了馬,輕輕推開寺門,望着寺內雜亂的物品,也能夠想到當時這裏經歷了怎樣的浩劫。楚九歌身上有傷,跨過那些堆放的雜物十分費力,俞景年便輕輕的抱起了他,腳只離地一尺,生怕弄疼了楚九歌腰間的刀傷。
禪房內也是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塵積了幾寸,似乎從楚九歌當年離開這裏的時候就荒廢了。俞景年用衣袖拂去了木椅上的灰塵,讓楚九歌坐下,便四下去尋些有用的東西了。
楚九歌記得,那時自己便是在這間禪房養傷,主持經常來與他談心,即使一言不發,但他知道,主持也是難得能夠聽他說話的人。
雖然,他不能說,也不想說。
倒是與那個每天來給他送飯的小和尚相處的很好,二人經常在一起坐着,他聽他念經,看他被罰抄寫經文,後者總是拉着張苦瓜臉,抱怨道:“為什麽我總是挨罰。”
……那個孩子,現在去哪裏了呢?
楚九歌明知自己不知道,卻又有種預感,小和尚一直沒有走遠過……可他是誰,會在哪?
猛然間,楚九歌感覺自己又忘記了很多東西,悲從中來,濕了眼眶,甚至希望自己能夠從中解脫。
俞景年在後廚忙活了半天,總算是把幹糧加工成了可以入口的樣子,端着飯菜進來的時候,正巧看到楚九歌起身,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從中請出一尊佛像的一幕。
楚九歌記得很清楚,這尊佛像,以前他每晚臨睡前都要拜拜,每次屈膝跪下,就總會感覺內心痛苦萬分,只有在佛祖前坦然的這一刻,才能夠解脫。
楚九歌知道,那只是他的心靈寄托,是他給自己排解壓力的一個發洩口,但這也未嘗不可,曾經的他能夠借此疏解,現在的他,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了,似是早已流幹的眼淚。
身體不由自主的沉下,楚九歌感覺一陣眩暈,緩和時,俞景年正攬着他,焦急的喊叫着。
只可惜,他耳鳴的聽不到。
擡眼望去,那尊佛像似乎散發出了柔和的光芒,溫暖的令人向往。猛然間清醒過來,俞景年正在掐他的臉頰。
“疼……”
楚九歌顯得有些呆愣愣的。
這倒是逗笑了精神一直緊繃的俞景年,“你可吓壞我了,我還以為你要被佛祖接走了。”
楚九歌再次回望佛像,那佛光早已褪去,楚九歌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錯覺還是什麽,但他喜歡那種感覺,好像所有的壓力都被人背負了一般。
俞景年讓楚九歌重新坐下,掰了一塊燒餅喂給他,另一邊擡起楚九歌的手,解下了手指上重重纏繞的繃帶。
“骨頭變形了,需要重新包紮,可能會有點疼。”
楚九歌看了一眼自己略微扭曲的食指,點了點頭,便移開目光不在去看。
俞景年也在試圖轉移着他的注意力,“那尊佛像好像對你很重要,要不要請回去呢?”
楚九歌咬着溫熱的燒餅,搖搖頭,“這些都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佛祖又怎會擔當我的苦痛,只要有一時三刻的解脫,我就心滿意足了。”
俞景年趁着楚九歌說話的當口,手中使力,掰斷了楚九歌還未長好的指骨,耳邊聽得楚九歌痛呼一聲,又迅速接了回去,折了筷子做支撐,敷上草藥,再用繃帶勒緊。
楚九歌疼得滿頭是汗,十指連心,手指的痛,便是最難以忍受的。
“不要再亂動,應該就不會長歪了。”
“……真疼。”
俞景年早就從恣睢那兒聽說過楚九歌相當怕疼的事了,也心知,斷骨之痛,非常人能夠忍受,沒敢多言,埋頭為楚九歌夾菜。
“俞将軍……你們軍人,相信神佛的存在嗎?”
楚九歌這一問,問愣了俞景年,他甚至用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話其中的意思,搖了搖頭:“不信。每當出生入死,看到戰場上自己夥伴的屍體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明的存在,否則,他們為什麽不救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