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樽前回心共君聽
楚九歌在嚴國王宮大亂的時候恢複記憶,有人歡喜有人悲。
雖說憶起了過往肯定會為這場戰争起到無可匹敵的作用,但對于楚九歌本人來說,這值得嗎?
适量的銷魂草可達忘憂之效,但歧石中的含量顯然超過了“适量”的範圍,再與化骨草的藥效一混合,更是讓人甚至大亂。就楚九歌目前的狀況,他有蛟骨藻吊命,重不致死,可他所說的記憶力下降這種事也不容小觑,若當真如此,那用不了多久,楚九歌就是廢人一個。
自從那晚的嚴宮動亂以後,公子卿迅速收拾了殘局,将據點從王陵搬至王宮之中,有條不紊的進行着登基的準備,有俞景年和沈化風鼎力協助他,想必用不了多久,一切就回回歸平靜。
在衆人忙亂的日子裏,楚九歌選擇了閉門不出,筆墨紙硯,将自己腦海中所能回憶出的盡力記錄下來,不眠不休。
華燈初上,衣香鬓影,公子卿登基的前夜,王宮內顯得一片繁忙,卻又井然有序。楚九歌活動一下酸痛的肩膀,起身,出門。
今夜的星空格外湛藍,曾經的他與幼年的恣睢一起,在同一片夜空下,給他講述哪顆星星最亮,如今江山已改,他卻要看着星象,向公子卿預言不久之後亡國的事實。
可悲,可泣。
“冷嗎?”身後有人緊了緊楚九歌身上的鬥篷,即使明知道他聽不到,卻還是忍不住關心的問道。
公子卿感覺這個落寞的背影,是他多年前所看到的那個妖豔國師,這麽多年,或許他遺忘了過往,可在盡數回憶起之後,他的身姿還是依舊孤寂。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了,楚九歌還是當年的楚九歌,永遠封閉心門不讓任何人進入的楚九歌。
公子卿在身後環抱住楚九歌的腰身,明顯感到懷中人身子一僵。他知道他抵觸他,卻也還是沒将他推開。這不是愛情,只是遷就罷了。
楚九歌,從來就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不是嗎?
“清虛道長還在嗎?”楚九歌茫然問道,公子卿不答,輕輕用手指在楚九歌的背上劃字:“還在,閉關清修,誰也不見。”
楚九歌點點頭,回過神,松開了公子卿的手,緩緩踱進房內,抱了古琴出來,向公子卿點點頭,示意他要去找清虛道長了。
公子卿不攔也不問,他知道,天下之大,可對楚九歌來說唯一的淨土就是道門之地,他從不願向人傾訴,卻會拜倒在神像前痛哭不止。只有清虛道長的開導,才能讓他獲得三日靜寂吧。
嚴宮之外的鶴聍山上有一座道觀,雖處于王都,卻十分清淨,弟子不多,六根清淨。
楚九歌是在進香時偶然結識清虛道長的,仙風道骨的老者一眼便認出了他是誰,也深知他內心的苦楚。沒有多問,只是請他坐下喝了一盞茶,再請他看看茶盞地步沒有了茶湯的茶葉,楚九歌便頓悟,離開嚴國,回到恣睢身邊了。
從私心的角度講,公子卿并不想楚九歌去找清虛道長,因為他害怕失去他。可若是這能暫時解開楚九歌的心結,讓他不至于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那麽,他願意。
楚九歌知道閉關清修的清虛道長是不會出來見他的,他也并不奢求,不過是想在這淨地彈琴靜心罷了。如今,也只有這能讓他心裏稍得安慰了。
或許多年之前他就該想到的……他不美,身子也不值得貪戀,世人留戀楚九歌,不過是因為想要得到江山,未來,與長生,所以才擊潰他的精神罷了。如果他将這一切全然托付給他人,将九歌真的變成一本本書籍,是不是就能擺脫這樣的厄運了?
他的疑惑問天不靈,詢地不應,唯有将無奈和着淚水吞下去,方能成就世人心中所繪出的楚九歌形象。
這樣太累……太累了……
直到服下七草石,楚九歌才想起來,那《花間辭》本不是他所作詞,是一位仙風道骨飄飄欲仙的忘年之交,于槃溪做給他的,并意味深長的留下“九天之鳳,浴火焚身,方能涅槃。”這一句話。
縱是知曉世間萬事的楚九歌也讀不懂其中的意味,那首《花間辭》,他似懂非懂,從中讀出了一個故事,卻又尚且不懂其中意味,如今,卻是曉惑參半了。
銷魂草的藥效不小,到現在,他已經記不起那位恍若谪仙的老者是誰,身處何方了,只知他可能是一位天師,因為自己風水玄學的知識都來源于這位老者,至少他曾經做過他的師父是不争的事實……
或許只有找到這位老者,他的痛苦才能真正結束吧……
公子卿一直在身後靜靜的望着彈琴的楚九歌,不去打擾他,也不想離開。
這樣平靜的日子是他期待已久的……即使他曾經對他做過那麽多不可原諒的事,時至今日,他不奢求原諒,只希望能留在他身邊彌補,忏悔。
——如果沒有常淩歌從中作梗。
亂世之下,各國王君總是會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這也是細作所不能打探到的,就如公子卿知道這場紛争的始作俑者是常淩歌,想要置楚九歌于死地的人也是常淩歌一樣。不過與南君恣睢相同的就是,他也不知道常淩歌的底細,他究竟效忠于誰,為了各種目的一定要殺了楚九歌。
……或許這一切,都只有楚九歌一人知道,可他卻永遠會将這個秘密埋沒心中。
這是一場由家事上升到國事的可悲戰争,諸國王侯都被卷入其中,只是因為常淩歌想要虐殺自己的親弟弟,悲哉悲哉。
這樣的平靜并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沈化風所打斷,後者不知該如何開口,卻猛然意識到楚九歌聽不見的事實,于是走到公子卿身邊,斟酌許久該如何開口。
“你想問我什麽時候放你們回南國。”公子卿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沈化風也是個直性子,沒有因為心思被看破顧左右而言他,相反異常嚴肅的點了點頭。
“你會放我們走嗎?”
“會。”公子卿沒有拒絕,“但是九歌必須留下。”
“你明知我們不會将他一人留在你這虎穴。”
“那就一起留下來。”
公子卿擺明了沒想讓楚九歌走,就算是南君恣睢面對面的和他搶,他也不會拱手讓出他來。
在過去的日子裏,他失去了太多,也虧欠了楚九歌許多,正因如此,他才想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多一秒,就能讓他感覺多一分救贖。
這是自私。
也就是他的自私,深深傷害了楚九歌,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他都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對,他許長情就是個瘋子,一個愛到深處就要傷害至深的瘋子。
楚九歌似是感受到他們說了什麽一般,手中彈琴的動作一滞,繼續再彈的時候,明顯心不在焉,一聲刺耳的弦斷聲,使公子卿與沈化風二人不禁捂住了耳朵。
楚九歌淡淡問道:“我該還擊嗎?”
二人被他問得一愣,還是公子卿反應快些,在楚九歌的掌心劃字反問:“你說對誰?”
楚九歌薄唇微動,掙紮了許久,最後還是沒說出任何名字。
因為他知道,即使做這一切的是常淩歌,可真正想要做這一切的,卻不是常淩歌。
幕後之人究竟是誰……是誰……
楚九歌想,他一定是因為沒有找到明确的目标,才會如此茫然,否則,他一定在此之前就想好了反擊的方法。
“沈将軍,請你即刻趕回南國,請求恣睢與公子卿會面。”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開口問道:“為什麽?”
楚九歌轉過頭,眼中的正色是以往那個悲傷的國師,和不谙世事的琴師所不具備的。
也就是這一刻,公子卿意識到,他需要重新認識楚九歌這個人了。就他的猜測,恐怕楚九歌要比恣睢的人格更加複雜,只不過他曉得如何去控制自己,甚至将自己欺騙的團團轉。
若是不能好好駕馭,楚九歌才是最危險的人物。
公子卿朝沈化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照做,回手扶起了楚九歌,将他帶回了嚴宮。
一路上,楚九歌一直流連于路上的風景,他說:“竹林,山泉,道觀。若是能在此處逍遙安穩度過餘生,足矣。”
當年他初到嚴國的時候,也說過同樣的話。
公子卿與楚九歌十指相扣,聞言,便又劃字給他看:
“為何一定要我與恣睢見面?你明知我有多恨他。”
楚九歌笑道:“你的仇已經報完了。你殺了先王,又滅了整個兒嚴室,還談何恨意?我知道嚴國一定會滅,就在你登基後不久,百姓尚未歸于安穩的時候,楚國先王那個不着調的傻兒子就會聽了身邊太監的話,下令滅嚴捉我。只有讓恣睢,讓南國成為你的後盾,你才能保住你的國家。”
公子卿一愣,随即不可置信的笑笑:“你是說,要我暫時與南國結為同盟,等着日後恣睢輕而易舉的滅了我嚴?”
楚九歌擡眼,理所當然的否定:“不,我是讓嚴國成為南國的屬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