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雪落寒樓銀篦碎
楚九歌終于磨到了癱瘓的七天之後,能夠在傾言的幫扶下慢慢走路了,只不過這下眼睛又看不見了,十分麻煩。
說是失明,可也并不是兩眼一片漆黑,楚九歌只是感覺眼前總有灰蒙蒙的霧氣,讓他能夠勉強分辨出光線,卻看不出眼前的是什麽。如果不發聲,他很有可能會将人和牆壁搞混。
不過,這對俞景年來說似乎就方便的很了,他再也不需要像從前一樣,躲在角落裏注視着那個無聲彈琴的人了。
楚九歌的身體恢複了知覺,他便會經常手捧一杯熱茶,坐在屋檐下,望着遙遠的陽光,回憶過去,即使這很吃力,也很痛苦,可至少,他有蛟骨藻吊命,就不會被忘川水的劇毒腐蝕內髒而死了。
“有想起什麽嗎?”
傾言端了一盤茶點坐到楚九歌身邊,将一塊點心放到楚九歌手中,免了他看不見東西的麻煩。
楚九歌淡淡一笑:“不多,想起了當年與公子音在衛宮時的棋局。”
那場棋局,他們戰了三天三夜,楚九歌步步為營,而公子音也死死相逼,最終以一場死局作為結局,自此二人再沒有下過棋。
從那時起,楚九歌就知道公子音這個人不能盡信,或許他對自己的确是真心實意,可妒心與傲氣太盛,雖說足智多謀為人和善是公子音的優點,可在那場棋局中,公子音卻分寸大失。楚九歌很努力去回憶當時的時代背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究竟發生了什麽。
看來衛王不重用膝下唯一的兒子也是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形勢十分不利,一個君王,又怎會低三下四的将自己的國家百姓拱手相讓呢?
俞景年看着楚九歌這些天就為了這件事廢寝忘食,心中也是十分不忍,雖然他自己也一直因為搞不懂這些莫名其妙事情之間的詭異聯系而感覺頭痛。
“放心吧。”楚九歌的瞳孔沒有焦距,眼睛卻還是一如往常的有神,朝俞景年的方向笑笑,随後說道:“沈化風下一次來的時候,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消息。”
果真如楚九歌所料,當晚沈化風就披着夜色,帶着滿身的裝備來敲門了。
當時已是深夜,衆人都已經入睡,所以當俞景年去開門的時候,心裏還是有很多抱怨的。
“我沒有太多時間,還請見諒。”沈化風的呼吸有一些急促,“能把大家叫起來嗎?我有話要說。”
被打擾了清夢,最不願意的當屬薛無華,他才剛剛脫了衣服摟着自己美美的媳婦兒進被窩,還沒等捂熱傾言的雙手,就被俞景年從被子裏拉了出來,當時,他真的差點打人。
至于楚九歌,他似乎早就預示到沈化風今晚會來,從一開始就沒有睡,只是坐在屋檐下的長椅上,輕輕撫摸膝間卧着的一只黃貍野貓。
“九歌公子……”
“是恣睢讓你來的吧。”
沈化風明知楚九歌的雙眼無法看清東西,卻還是無聲的點了點頭。只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待得俞景年和薛無華等人披好了衣服來察看狀況時候,正看到沈化風跪在楚九歌面前苦苦哀求的一幕。衆人不解的對視一眼,心生疑惑,傾言也感覺不是很對勁,立刻上前去扶起沈化風:“沈将軍,你這是怎麽了?”
“王上命我将九歌公子帶離臨安,他怕他受奸人左右的時候,會傷害他……”
薛無華又是滿臉不解,望向楚九歌:“那就跟他走啊,他說的沒錯啊。”
楚九歌淡淡一笑,“沈将軍此行,不僅僅是為了帶我離開,更是為了将我帶往嚴都,去盜掘王陵吧。”
沈化風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恣睢他的确是好意,害怕暴虐之時會失去理智,可亂世之下,誰人能獨享安定?更何況,這些風波皆是由我而起,沈将軍你不在他身側,我怎能放心他一人留守臨安?”
俞景年思慮再三,終于将沈化風拉到一邊,問道:“恣睢到底有什麽目的?我們常人都能感覺其中有詐,何況是楚九歌?說出實情對你也沒有壞處。”
沈化風一臉為難,本來在人情世故這方面他就是塊木頭,被俞景年這麽一說,也是一時失了分寸。他從來都是只遵照恣睢的吩咐去做,也從來沒出過岔子,雖然明知楚九歌不是什麽平凡人物,但棘手到這個程度,也是他沒有料到的。
而從楚九歌的角度來說,他沒有完全恢複記憶,不能憑借掐指一算就将未來了然于心,視力也是處于半瞎的狀态,觀不了天象,窺不得天機。他能知道沈化風會來,完全是感受到了恣睢将俞景年和薛無華召入宮中之後的風吹草動。到了今天,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曾經求過沈化風,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要對恣睢不離不棄,今日,他不過是想為難一下這位沒受過什麽挫折的公子與将軍,不想他竟然無計可施,萬般無奈之下,跪求他能夠照着恣睢的意思去做。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是堂堂于馬背上伴随君王打得天下的七尺男兒?沈化風不了解人情世故,即使君令如山,面對恣睢的戀人,他還是選擇犧牲自己的自尊。這是楚九歌沒料到,并且欽佩的。
恣睢能遇到如此忠心的良将,亦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不過也必須承認,沈化風的确有點傻,就他的身份來說,傻的出奇,也傻的可愛。
楚九歌的為難事實上一石二鳥,不僅考驗了沈化風的忠心,還鍛煉了沈化風的能力,于是也不考慮沈化風和俞景年說了什麽,站起身,傾言立刻去扶住他走到沈化風身前,楚九歌淡淡開口:“将軍也不必為難,我去。”
如此幹脆利落,讓沈化風對于剛剛的為難有些摸不到頭腦。
見他這個反應,楚九歌也感覺有些自責。試問,一個願為了君王,冒着暴斃的危險潛入東海找尋蛟骨藻的将軍,他的忠心還需質疑嗎?
“可我們總要有個計劃,貿然行事只會徒增麻煩。”
沈化風的表情有些愣,不好意思的碰了碰腰間的工具,說道:“我還是比較适合幹些體力活……實在不擅長謀略。”
“你錯了,恣睢重用你,只提拔你一人做他的親信,必須有勇有謀,你只不過是跟在恣睢身邊太久,忘記了反抗,也退化了智商。”
于是這一夜,衆人便開始收拾行李,就連重病的傾言都執意要去,薛無華就算再怎麽不願,可為了照顧他,也得硬着頭皮去。
“公子羽生性聰明,若是此行有他相随,定能成大事,只不過出于私心,我不想讓你冒險。”楚九歌拍拍傾言的肩膀,“放心吧,我雖然現在是個瞎子,可也不至于什麽也做不了。無華,你就留下來好好照顧傾言,等恣睢差人送來鲛人淚,暫時緩解他的病情。”
傾言執意想去嚴國王陵,不過是因為他的奶娘,也就是嚴國長明公主曾在他的手掌刻下王陵的地圖,他追随奶娘的腳步,也只是為了循着唯一親人的腳印罷了。
楚九歌的善解人意,免去了薛無華勸解的種種麻煩,雖說他自己也是個病人,可世人都有私心,楚九歌和傾言比起來,薛無華當然會選擇後者。
而對于楚九歌來說,他将傾言視為知心摯友,雖然陪伴在身邊的人不少,可真真正正讓他能夠卸下一身重擔,以最真實的模樣處于人前的,只有傾言一人。
不似恣睢和俞景年這些稱王為将的陽剛之氣,反而是屬于母性的一種陰柔,這讓從小就沒得過什麽關愛的楚九歌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
沒錯,對于楚九歌這種孤傲成性的人來說,強用蠻力致使他屈服是沒用的,他只會拜倒在柔情似水之下。
考慮到楚九歌的眼睛難以看清東西,對光線的反應也不似先前敏感,沈化風便扯下一塊布條,遮住了楚九歌的雙眼,免得白日的陽光灼傷他的眼睛。
于是,楚九歌便騎于馬背,抱着古琴,一頭長發被微風吹散于空中,顯露出了非凡的美感。
用俞景年的心裏話來說,就是真像昭君出塞的場景啊……
沈化風一直很不理解,他們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要選在夜間出行,為什麽楚九歌還是抱了十分招搖的古琴呢?這不是很容易暴露他們的身份嗎?
俞景年笑答:“那古琴陪了他一輩子,自然出生入死都願帶着,如果有一天,他放下了古琴,也就是真正放下了過去……”
這也是多年前,楚九歌在衛宮中,醉酒後對俞景年說的,所以他才會覺得事有蹊跷,楚九歌在衛宮大亂以後,莫名其妙出現在了邊陲小鎮的鳳鳴山,而且,依舊彈着那把古琴,所以他才會懷疑常淩歌。
飲忘川水者,盡忘前塵。
究竟是有着怎樣的執念,才能夠讓楚九歌拼死也要記住古琴的彈法,與《花間辭》的樂譜與旋律呢?
如果不是為了要将這個細節傳達給他,楚九歌又為何會對他傾心托付呢?
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為,臨刑前夜,他偶然去見了楚九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