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是昔②
過了好一會兒,仍是寒江雪打破了這凝重的沉默。
她彎下腰,撿起那髒污了的帕子,緩緩繞上手指;濕滑的觸感讓她有幾分失神,仿佛回憶的匣子一點點被打開,深埋心中的畫面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沉默良久。
“是。”
她終于開了口,低着頭,在昏黃的燭光下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們在很早以前就見過了,只是……你忘了。”說到這裏,她自嘲地笑了笑。
“……是什麽時候?”南天音的聲音很輕。
寒江雪閉上眼,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語氣清淺溫柔,想來對她而言,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記憶。
“天音,你還記得嗎?三年前太封之戰初期……那個時候淩家軍駐紮在西陵渡口鎮國寺中……”
聽到“鎮國寺”三個字,南天音怔住了。
“當時李朝軍放過一把大火燒毀了西陵渡口的于家寨,幸存者皆被轉移到鎮國寺後方接受救治。”
南天音睜大了眼睛,随着寒江雪一字一句的訴說,她那被塵封起來的記憶一點點敞開,勾勒出當時的面貌——
她記得鎮國寺周圍的楊柳,還有那些灼灼的桃花……以及,擁有和寒江雪相似身形的白衣少女——
她聲音不自覺顫抖起來:“你是……梵雲?!”
在火場之中容貌盡毀、終日在臉上戴着面紗的年輕女子!
寒江雪難過地看着她:“你還記得我嗎?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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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怎會不記得……你、你竟然就是梵雲……!”
南天音腦中一片混亂,她難以置信地看着容貌精致昳麗的寒江雪,記憶中溫柔體貼卻容貌盡毀的梵雲和她不可抑制地重疊在了一起。
她還記得,那些桃花,還有那個白衣的女子,總是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幫她照顧流民。
她記得梵雲最喜歡說的就是"你說的話總是對的""你做的事總是好的"。
那麽溫柔乖順。
離開鎮國寺的那一天,梵雲看着她,沉默地折下一支桃花放在她手心。然後她落了淚,哽咽着,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天音、天音姑娘……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所以……請你千萬珍重……千萬……珍重啊……”
“梵雲姑娘……你也一樣要保重,要好好活下去。”
梵雲泣不成聲:“我會的,天音,我相信我們之間的緣分不會如此之淺……只要你我都活着,總有一日能再會的。”
眼淚簌簌落下,她只是深吸了口氣,放開了自己的手。
“只是到時候見了面,你別忘了我啊。”
她溫柔地囑咐,南天音卻只當她是在開玩笑,沒有放在心上。
哪曉得今日就來了現世報。
南天音恍惚地喃喃:“終有再見之時……我竟然、竟然一直沒有認出你來!”
“這不怪你,那個時候的我臉上盡是燒傷,容貌全毀,與現在大相徑庭,你認不出來也很平常。”
“梵雲……”
“那是我的表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我在姐姐死後曾經派人去鎮國寺,可是哪裏都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已經……”
說到這裏,她自嘲地閉上眼睛:“我甚至……還在鎮國寺給你立了衣冠冢。現在想來,這是多麽愚蠢的事情啊……”
“不!這并不愚蠢!”
寒江雪突然激動地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用力抱住了她!
南天音渾身顫抖,她聽到了寒江雪的抽泣聲;那柔軟的身體貼着她,和曾經梵雲抱住她的感覺一模一樣。
她果然……就是梵雲!
寒江雪用力抱着她哽咽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回去看那裏立了碑的時候是怎麽想的……我既高興又難過;我高興我自己在你心中還是有一席之地的,盡管當時流民那麽多,你始終待我不同常人……”
“但是我又難過,我還以為終此一生我們只能這樣擦肩而過,我連你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國破家亡……連國家都沒有了,我們這些人又哪能安身立命?指不定哪一天就死了,連收葬的人都沒有;到處都在打仗……你一個女子,要讓我從何找起?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無數次夢到你死在李朝軍的刀下……”
她說到這裏,渾身顫抖的厲害,像是真的見到了夢中南天音慘死的模樣。
“我每天都在盼你的消息,可是我又怕聽到你的消息。我怕也許我接到的就是你身亡的噩耗,那我寧願不去找你!天音、天音,還好你就是淩二小姐,還好你就是淩如晝!當我知道你全身而退之時我有多高興……我想過來找你,可是我怕……我怕你認不得我了,你怕你問我為什麽騙你……”
“我一度認為你我終歸無緣,感謝上蒼,将你再一次送回了我身邊。”
說到這裏,寒江雪擡起頭,淚眼朦胧地看着她。
“你還記得你當初問我在鎮國寺後山埋了什麽嗎?”
“……什麽?”
南天音只覺得自己說話都艱澀。
“我埋了一句話。”
“……什麽話……”
“一願君千歲,二願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她含着淚凄楚地笑了出來,然後摟住南天音的脖子,輕輕地吻了上去。
這吻實在溫柔小心地令人顫抖,寒江雪的身子柔軟淡薄,她發間有着奇異的冷香,細細聞來,果然和梵雲一模一樣。
南天音此刻心亂如麻,她的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的東西——鎮國寺的桃花,總是溫聲細語的梵雲,還有……
還有花重錦……她靜靜地靠在自己的懷裏,閉着雙眼,身上綻放出多多嬌豔欲滴的紅梅。
花重錦……
在南天音愣神之際,寒江雪繼續語無倫次地說着:“天音……我不知曉你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但是我……我真的……咳咳咳!”
寒江雪哽咽着放開她,由于情緒波動太大,竟然引發了內傷,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江雪!”
南天音心中一顫,立刻捉住她的手,緊張地看着她。
“咳咳……”寒江雪死死捂住嘴,南天音瞳孔一縮:“把手拿開,讓我看看。”
寒江雪搖了搖頭,南天音厲聲道:“拿開!”
趁着寒江雪還沒反應過來,南天音索性掰開她的手,不出意外地看見了一手鮮紅。
“這……這是……”
寒江雪臉色慘白,毫無血色,想來是傷勢沉重:“這是……在萬寶樓那一日……”
南天音的心頓時沉入了谷底:“……是……花重錦……”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将花重錦的名字念出。
寒江雪倒是沒有發現什麽異狀,只是斂了心神,面若寒冰:“她怕是覺得殺了我太便宜,所以要讓我生不如死。”
“……”南天音聽的心中苦澀不已,想到了寒江雪和花重錦二人的新仇舊恨,頓時覺得自己捉住寒江雪的手掌灼燙不已,立刻松開了,“其實,我——”
“江雪,藥煎好了。”南天音話還沒說完就被走進來的泷楚澤打斷了。
寒江雪沖他點點頭,然後轉頭看着南天音:“嗯……對了,天音,你方才想說什麽?”
“……沒什麽……”
“是嗎?”寒江雪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南天音蒼白地笑了笑:“嗯,你先服藥吧。”
“我才走了一會兒,怎麽你又心緒翻騰?!”泷楚澤看着寒江雪手上斑斑的血跡,眼神沉了下去。他看了一眼蹙眉的南天音,聲音冰冷至極,“看來是你們聊了什麽。”
“好了,你莫亂猜。”寒江雪接過那碗深紅色的藥,眉頭也不皺地一飲而盡。
她将空碗拿給泷楚澤,然後接過他遞過來的手帕拭去嘴邊的污跡。
眼見此景,南天音突然發問:“……很苦吧?”
“還好,沒有多苦的。”
她的聲音很輕,那麽風輕雲淡,好像真的不苦。
泷楚澤悻悻道:“胡說,那麽苦的藥,你連眉頭都不皺。”接着他嘆了口氣:“你何必在我面前如此逞強,江雪。”
“真的不苦,不……應該說,還可以忍受,”寒江雪笑了笑:“真的,我習慣了,楚澤。”
見他們二人如此熟稔地談天,南天音也不出言打擾,只是靜靜站着。
寒江雪服完藥泷楚澤便要讓她休息,只是她見南天音眉間有一股郁色,頓時心憂起來,将人拉到房內詢問:“天音,你是怎麽了?你不高興嗎?是不是……”她有些局促和難過:“是不是我說的話……讓你難堪了……我……”
南天音嘆了口氣:“不是,切勿多想。”
她搖搖頭,猶豫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寒江雪的頭,不出意料看到她臉紅。
“那你這是……”
“……不是因為你的緣故。”
沒想到寒江雪像是認定了她是介懷女子愛慕一事,眼睛裏含了難堪的淚水別過臉去:“我知道……這般不符合倫理之事……驚世駭俗,讓你……”
眼淚順着瘦削的臉頰滾落,寒江雪趕緊将它拭去。
“倘若天音對我無意……我、我自然不會糾纏……只求你……不要覺得我心懷龌龊……”
南天音聽到這番話,只覺得一口氣哽在喉頭,頓時哭笑不得;她伸手将寒江雪掰過來,不顧她的躲閃将她的眼淚擦淨。
“你既然知道長姐淩十夜,那必定了解……咳,”她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解釋:“長姐一生風流多情,但是她最終傾心的,乃是我的嫂嫂,一名苗女。所以在我眼中,女子相愛并非不堪;人的感情不應該因為男女之別而判定對錯,別擔心,江雪。”
“……真的嗎……”寒江雪凄楚地看着她,撲到她懷中哽咽着,“那就好、那就好,天音……可是你為什麽會那麽憂郁?”
南天音抱着她,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好伫在原地:“我是憂心我一位好友……”然後她便将鏡湖月和雲朝失蹤一事告訴了寒江雪。
寒江雪聽完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南天音嘆息一聲:“佛血蓮之事确實緊急,但是尋找雲朝更是迫在眉睫……他是嫂嫂唯一的師弟,若他失蹤了,我要怎麽跟嫂嫂交代。”
“如此,不如讓我替天音分憂。”
“嗯?”她詫異地看着寒江雪:“江雪有何打算?”
“我去過汝鄢姑娘那兒,上次多虧她替我解開牽心蠱,只是每過一段時間就得去一趟,正好我馬上就要再去,倘若天音信得過我,我願意護送佛血蓮到汝鄢姑娘手上。”
一聽這話,南天音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可接着便憂心起來:“只是你現在本來就有傷在身……萬一有何不便……”
寒江雪淺笑:“關于這個,天音盡可放心,楚澤會跟着我一起去的。”
“……原來如此……”南天音閉了閉眼,“那真是太好了!多謝你,江雪。”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呢?”寒江雪柔柔地說。
一番商榷之後,南天音打定主意,将護送佛血蓮一事拜托給寒江雪,自己着手尋找雲朝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