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爺不是什麽善人,但為博得一個好名聲,他經常要做善事。
比如赈濟災民,比如開倉放糧,比如救一個雪地裏瀕死的小瞎子。
槐實被帶到王府之後,就再也沒見過王爺,王爺日理萬機,早忘了自己還做過這麽一件好事。
槐實在柴房裏待了五年,吃下人們吃剩下的飯,睡發黴的席被,大多時候還要聽柴房的夥夫使喚,給竈爐添柴加水,竈眼裏的火星子冒出來,不知道多少次燙了槐實的手。
槐實不敢喊疼,在王府,他至少還有一個栖身之地,離開這裏,他又不知該去哪裏颠沛流離,況且,他總想着見見王爺。
他記得在大雪裏,王爺踩着層層厚雪,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用手碰了碰蜷縮着像個喪家犬一樣可憐的小瞎子,然後沉聲說:“帶回去吧。”
可能再過半柱香,槐實就成了路邊凍死骨。
可偏偏王爺出現,将他從閻王的生死簿上拉回來,槐實能活下來,王爺功不可沒,所以他總想着要見一回王爺,雖然看不見,聽聽他的聲音也是好的。
可惜王爺從不來柴房。
日子是重複且難熬的,五年後的某一天,槐實折斷了一根幹枯的樹枝,正要往竈眼裏送的時候,突然聽到兩個廚娘在竈邊的閑聊。
“聽說孝親王要娶親了,娶了丞相的二女兒。”
“孝親王可是幾位王爺裏面最小的,這都成親了,我們家王爺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
“要你操這個心?”
“不是,你有沒有聽說外面的一個傳言?”
“什麽?”
廚娘湊到一起去,聲音壓低了許多,可幸好槐實聽覺高于常人,且廚娘視他于無物,也沒避着,于是槐實聽得格外仔細:“外面都在傳,我家王爺至今未娶妻,是因為他好男色,有斷袖之癖!”
“什麽?你可別瞎說!小心王爺聽了砍你腦袋!”
廚娘正說着,無意中看到竈膛後面的槐實神色怔忪,一副雲游天外的樣子,立馬提高了音量罵道:“要死啊!不添柴在想什麽?真是個煩人的瞎子,一點用處都沒有。”
槐實低下頭,任廚娘把抹布扔到他身上。
他反複想着廚娘的那句話,好男色……
他算嗎?
槐實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眼盲,記事以來世界就是黑暗的,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也不知別人是何模樣,周遭的一切是什麽樣的,他無從知曉。
不辨美醜,更不知道自己的美醜。
可他聽過很多人說他長得好看。
說他眉眼好看,說他白得像透明釉燒出來的瓷器,說他若不是眼盲家貧,定是十裏八鄉人人皆知的美少年。
他想着,他大概是好看的,不然誰會沒事找事稱贊一個瞎子呢?既然如此,應該算是男色,就是不知能不能入王爺的眼。
槐實把樹枝送進竈膛裏,聽到樹枝被烤焦發出咔擦聲,像是在掙紮。
掙紮着要逃出去。
槐實從未有過地想見王爺,想去王府的另一個世界。他從守門的王二嘴裏套出王爺平時經常路過後花園,于是早早地摸索過去,埋伏在後花園的假山上,等王爺從宮裏回府。
結果第一天,王爺沒經過後花園,直接從正廳回了卧房,槐實抱着石頭睡了半夜,最後被凍得沒辦法,只好作罷。
第二天,下了大雨,槐實沒等到王爺,就被雨澆的失失慌慌,連跑帶爬回了柴房。
第三天,王爺終于順利地來到了後花園,還頗遂槐實的意,經過了假山,槐實還記得那腳步聲和王爺步伐的速度,他扒着假山石,認真地在心裏數了數,然後在王爺快走到假山之前,往一邊歪過去,裝作是不小心掉下來的樣子。
他以為王爺會抱住他。
事實證明,他不能聽太多風月畫本故事。
他摔在石子路上,手肘被磕得生疼,王爺愣了片刻,然後走過來,走到他面前。
王爺起先不知道這是誰,可看到面前這人用手在地上一通摸,眼神也不對勁,他才想起來,這是五年前他救過的小瞎子,沒想到,這孩子都長這麽大了,一改以前的面黃肌瘦,現在出落得這般俊俏可人,只是打扮有些灰撲撲的。
“還以為只是個小瞎子,沒想到還是個小傻子。”王爺的聲音低且沉,像是最粗的那根琴弦在槐實的心裏撥響,他努力感知到王爺的方向,仰頭“望”過去。
“躲在這裏想做什麽?”王爺又問。
槐實搖頭。
“你以為本王看不到你鬼鬼祟祟躲在假山那裏?”
槐實心中暗嘆不妙,愈發羞愧,低下頭憋氣不語。
“說,想做什麽?”王爺難得的好脾氣,可能是因為覺得這小瞎子有趣。
槐實的手一點一點探過去,摸到了王爺的貂氅衣擺,用拇指與食指夾住,然後輕輕地晃了晃。
王爺的眼睛垂下去又擡起來,看着槐實緊緊抿着的唇線,忍不住笑了一聲,“原來在想這個。”
槐實把頭埋得更低,等待王爺的審判。
他的心思在王爺面前暴露無遺,他在勾引王爺。他想從王爺那裏乞得半點富貴,換他一生自由,他不想再過柴房裏受人奴役的日子,他本就眼盲,還受這般欺淩不公,王爺既能救他于生死線上,也能救他出火坑。
“你憑什麽覺得,本王會看上你?”
王爺丢下這麽句冷冰冰的話,像刀子一樣紮在槐實心上。
直到王爺的腳步聲越來越輕直至消失,槐實這才伸開緊緊攥着的拳頭,攥得太緊了,手指幾乎僵住了,怎麽都伸不直。
槐實想,也是,憑什麽呢?
恐怕憑他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不懂,所以反而膽子比誰都大,無知無畏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樂觀地想,王爺這話裏似乎留有餘地,留有一點還不算太讨厭的餘地。
槐實慢吞吞地回了後廚,因為怠工,受了幫工狠狠地一頓打。
拖着青腫的身子回柴房的時候,剛跨進門檻,就聽到王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些年,你就住在這裏?”
其實也沒什麽好委屈的,可王爺的聲音一出現,槐實的眼淚就從空洞的眼眶裏冒出來,順着臉頰往下流,王爺終究還是不忍心,讓人給他安排了一間空房安置下來。
槐實坐在寬闊的床邊,抱住轉身要走的王爺,王爺卻拂開了他的手。
自從槐實住進了王爺親自安排的廂房,他在王府裏一下子變了身份,就連平日裏對他頤指氣使的廚娘和夥夫,現在見了他都要斂聲屏氣唯唯諾諾。很快,槐實穿上了新裁的衣裳,吃上了新鮮的飯菜,洗澡都有人服侍。
槐實覺得他更要感激王爺了,如果王爺需要他以身答謝的話。
他等了半月,等不及了,王爺再沒來過,他卻想王爺想的心焦。
他摸着廊柱一點點走,一路走到王爺的寝室,花了好長時間,他摸到王爺門前的朱漆門板,知道自己到了目的地。槐實聽到翻書的聲音,在他進來之時,停了一下,然後繼續。
沒有罵他,槐實想,這是默許的意思。
他走進去,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他聽着王爺不急不慢翻書的聲音,順着這聲音走過去。
“還挺厲害,能找到這裏。”王爺呷了一口茶,看着他說。
槐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伸手,碰到了王爺的衣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王爺的衣袖,然後順勢坐到王爺的腿上。
王爺的手還握着書卷,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後背靠着椅背,眸色深深地望着他。
槐實環着王爺的腰,把自己貼上去,王爺不碰他,小瞎子卻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胸口越來越熱,臉也在發燙。
他都已經坐到王爺腿上了,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多荒唐的事情。
好在王爺沒在意他的荒唐。
王爺把他打橫抱起,扔到了內室的床上。
直到後來,槐實跟王爺說起廚娘的閑話,他就問王爺這麽多年怎麽都能潔身自好?
王爺随口答:他現在在朝中地位特殊,樹敵太多,他不能娶親納妾,怕禍起蕭牆。
槐實一開始沒聽懂,後來過了好久好久,學了字讀了書,明白王爺話裏的詞義,才明白王爺的意思,這才想通為什麽他能輕輕松松地爬上王爺的床。
因為他對王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