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兩點半, 客人陸續離席,何權也想趁機開溜, 可鄭志卿一直在桌子下面拽着他的手。剛酒席上沒機會公布倆人的事兒, 親戚朋友一會過來一個, 鄭志卿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這會兒臉上通紅。
“爸,媽,哥, 宇哥,我有件事要說。”等大廳裏除了收拾桌子的服務員沒別人了, 鄭志卿拉着何權站起身。何權看他有點打晃,悄悄用手撐住他的後背, 垂眼不去看鄭家人的各色表情。
鄭志卿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自己沒事,爾後對家人說:“我跟阿權現在在一起,計劃今年結婚, 趁今天人齊,宣布一下。”
何權一臉懵逼地看向鄭志卿——喝多了吧你,誰答應你今年結婚的?
許媛硬撐出個笑來, 鄭志傑的表情有些微妙, 禾宇倒是沖何權一直笑着,而鄭建平則不動聲色。少頃,一家之主敲敲桌面, 示意何權跟鄭志卿坐下。
“婚姻大事, 不能兒戲。”鄭建平沖何權點了下頭, “何主任,等齊老出院了,你幫我跟他約個時間,我帶內人上門提親。”
許媛輕輕皺了皺眉。
“不必了,鄭董,我的事,自己能做主。”何權深吸一口氣,擡眼掃過在座的各位,“想必你們知道,我跟外公并不親近,華醫堂的一切都和我沒關系。我是個普通人,就算将來跟志卿結了婚,給鄭氏也帶不來其他利益。我也不懂金融,經營管理方面都幫不上志卿,所以,請不要對我有太大的期望。”
“阿權?”鄭志卿沒想到何權能說出這樣的話,下意識地握緊了對方的手。
其他人都沒吱聲,只有鄭建平笑了笑問:“何主任,你是不是覺得我老鄭娶兒媳婦娶的是錢啊?”
何權一怔。
鄭建平握住妻子置于桌面上的手。
“我最難的時候,每天一睜眼就得想,今天找誰借錢去啊?廠子裏好幾百張嘴等着吃飯呢。那會志傑還小,志卿還在他媽肚子裏,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回家。藥廠面臨破産,回家對着妻兒和老母親,我覺得自己特別沒用。”
許媛在旁邊微微嘆了口氣,她記得那段日子。醫院全體改制,外資強勢進入,市場劇烈變動,原有的客戶都流失光了,庫存積壓如山卻無處可銷。各地的代理也因受到沖擊而拖欠貨款,追回來的錢卻是杯水車薪。鄭建平四處借錢維持卻僅夠支付工人的最低工資。即便是這樣,現金流也眼看就要斷掉。
“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我這個傻媳婦兒,放着娘家的好日子不過,非得跟我吃苦。”鄭建平側頭望向許媛,眼裏滿懷愛意,“把首飾和岳丈陪嫁給她的房産都賣了,身懷六甲還到處幫我借錢。一年,她幫我争取了一年的時間,才有了現在鄭氏……結發夫妻,患難見真情。”
禾宇見許媛眼眶發紅,忙将給關關準備的幹淨紗布手帕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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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建平拍拍妻子的手,又将目光投向何權:“何主任,我是希望志卿能找個家底豐厚的伴侶沒錯,市場風雲變幻,企業做的越大,運營起來的壓力也就越大。為人父母,我不想兒子們吃我當年吃的苦,這你能理解吧?”
何權點點頭。
“但其實那并不是最重要的,我現在想通了,錢沒了可以再賺,路都是人走出來的。”鄭建平笑了笑,目光依次掃過桌邊的晚輩,“跟你們說這件事呢,就是希望你們都能珍惜身邊的人。禾宇,何權,不是我老鄭自誇,我這兩個兒子跟他們那些二世祖比起來,絕對是這個。”
見父親豎起大拇指,鄭家兄弟相視一笑。
鄭建平用眼神示意他們別驕傲:“當然了,他們也有他們的缺點,老大脾氣暴點,老二又太悶,可人無完人,對吧?禾宇,等今年春節,你跟志傑帶着你父母和關關,去新西蘭玩,那暖和。費用算我的,就當給親家賠不是了。”
“爸,不用,我自己有錢……”禾宇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您別在意,我爸媽他們……沒怪志傑。”
“那你還不回家?我也想天天能看見孫女啊。”鄭建平說着又轉向何權,“何主任,其實……十年前是我讓志傑去找你的,那會兒不知道你是齊老的外孫……嗨,我那時都沒問過你的名字,是最近夫人提起,我才知道當初在志卿身邊的也是你,真沒想到能耽誤了你和志卿十年,跟你說聲抱歉。”
咬住嘴唇內側,何權下意識地揪緊了西褲的褲線,這聲抱歉來的太遲了,挽回不了任何東西。鄭志卿雖然喝得有點多,但腦子是清醒的,聽到這話,他疑惑地皺起眉頭。
“爸,你讓哥去找了阿權?”
“對,到美國後你的護照也是我讓志傑收起來的。”鄭建平遺憾地搖搖頭,“是我太小看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總覺着你們的愛情是小孩子過家家……”
鄭志卿轟然起身,帶得桌子上的杯盤碗盞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志卿!”何權一看忙拽住他的胳膊。鄭志卿一喝多了就控制不住情緒,今天這日子可千萬別——
“過家家!?爸!我是差點有個家!當初你要讓哥放我回國,你孫子都十歲了!”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他,關關被叔叔突然爆發出來的喊聲吓哭了起來。
何權松開拽着鄭志卿手,起身疾步離開大廳。
“阿權!阿權!”
鄭志卿步伐淩亂地跑到走廊上——坐着的時候還好,一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他一把按住即将關閉的電梯大門,擠進去拽住何權的胳膊:“對不起,我剛——我剛太——”
“你有病啊!”何權用力甩開他,倒退兩步拉開與鄭志卿之間的距離,滿面怒氣,“非要在你爸媽面前撕我的臉是不是?!”
“不是——阿權——阿權你聽我說——”鄭志卿使勁敲敲額頭——酒勁上頭,暈——又抓着何權的肩膀半弓着身體喘粗氣,“一直以為是我哥自作主張,沒想到是我爸的主意……阿權,對不起……我失态了……”
“你爸也好,你哥也罷,孩子是咱倆的事兒,跟他們有什麽關系!”何權使勁推開鄭志卿,力道過猛把人推得撞到了電梯內壁上。眼看着鄭志卿皺着臉擡手捂住後腦,何權卻氣得不想管他。
“鄭大白我告訴你,從今往後,別指望我進你們鄭家的大門一步!”
甩下話,何權沖出緩緩打開的電梯大門,差點和正要進來的人撞個滿懷。那人見何權也不道個歉就跑,低聲罵了句髒話,結果轉臉被鄭志卿撞一跟頭。
一路追出酒店,鄭志卿見何權外套都沒穿,抱着胳膊站在路邊等出租,忙把西裝外套脫下來将他裹住。他自己腿軟得站不住,只能半靠在何權的背上靠對方撐着。何權看他單穿件襯衫風一打就透,心裏的火氣頓時滅了半截。
鄭志卿這會兒徹底被酒精麻痹了大腦,也組織不出像樣的語言,就不停地叨叨“別生氣了,阿權”和“阿權,別生氣了”。
伸手招了輛出租,何權先把鄭志卿塞進後座,然後自己坐到副駕上,猶豫了一下,報出鄭志卿家的地址。
醉鬼,吐也別吐他床上去!
睜眼時頭痛欲裂,鄭志卿緩了一會,才發現自己半靠在衛生間洗手池下面的櫃子上睡着了。地上一片狼藉,衣服領帶也沾上了污漬,他費勁地扯開領帶扔到洗衣籃裏,撐着洗手臺的邊緣站起來。
推開衛生間的門,他看到鄭志傑正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看手機。
“哥,我是你親弟弟麽?”鄭志卿回手指了指,“就不能把我扶床上去?”
“你把自己吐成那樣,扶你上床不還弄髒床單麽?”鄭志傑倒是理直氣壯。
使勁搓了把臉,鄭志卿靠在門框上,死活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回的家。他的記憶停留在向家裏人宣布跟何權在一起時的節點,再往後,一片空白。
“阿權呢?”他問。
“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就你一個人。”鄭志傑收起手機,起身去冰箱裏拿了瓶水回來遞給鄭志卿,“鑒于你在酒店裏的表現,我倒不奇怪他會甩你一個。”
鄭志卿廢了半天勁才擰開瓶蓋,灌進半瓶水後問:“我幹什麽了?”
“你說你們倆曾經有過孩子。”
“噗——”
剩下半瓶水結結實實噴了鄭志傑一襯衫。鄭志傑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回身抽出一堆紙巾猛擦水漬。鄭志卿楞了足有五分鐘才反應過味來,趕緊在身上摸來摸去。
“哥,看見我手機了麽?”
“沒。”鄭志傑從兜裏掏出手機給他,“先用我的吧。”
鄭志卿拿着手機給何權打電話,等待接通的過程中焦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邊走邊搓眼眶。電話響到斷,無人接聽。他又打了兩遍,還是一樣。他想了想,打開衣帽間的燈,拎出套便服往床上一扔。
“我為什麽會那樣說?”鄭志卿邊換幹淨衣服邊問。
鄭志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然後說:“爸也受了刺激,到家就躺下了。”
“這酒真他媽不該喝!”鄭志卿将髒衣服狠狠甩到地上,“車借我,我去趟阿權那。”
“別去,何權那脾氣,你現在去保準被他打出來。”鄭志傑一把拽住弟弟的胳膊把人按回到床上,沖挂鐘擡了擡下巴,“淩晨兩點,人正睡覺呢,找什麽不痛快?”
鄭志卿頹喪地坐到床邊,弓身将十指插入發絲緊緊掐住頭皮。
“到底怎麽回事?他把孩子打了?”
“流産了,過度勞累。”
“夠倔的……”鄭志傑搖了搖頭,“出了這麽大的事兒都不說一聲,我還特意留了手機號給他。”
“他連我都不說,能告訴你?”鄭志卿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他特意叮囑我千萬別把這事兒說出去,怕媽和爸看不起他。”
鄭志傑拍拍他的肩膀:“想多了,媽是保守了點兒,可爸不至于。你也是,喝點酒就高,高了就撒酒瘋。”
“我是高興,想着能跟家裏說阿權的事兒了……”
“得,已經這樣了,明天……嗨,都他媽今天了,你跟何權好好說說,爸的意思是,能結趕緊結了。已經對不起人家一回了,別再鬧出點故事。”
“怎麽結?阿權什麽脾氣你不知道?他一個月之內能跟我說話都是奇跡!”鄭志卿拿起鄭志傑的手機使勁摔到床上,“拿你的手機打他都不接!”
鄭志傑皺皺眉,把手機揣回兜裏:“讓禾宇找他聊聊?”
“宇哥還得帶關關,怎麽好麻煩他……”鄭志卿搖搖頭。
“一家人,說什麽麻煩不麻煩。”鄭志傑坐到弟弟旁邊,擡手搭住對方的肩膀,嘴角微微勾起,“禾宇答應跟我複婚了。”
鄭志卿側過頭,表情十分糾結。
“哥,念在我是你親弟弟的份上,別他媽炫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