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叢海以前不這樣, 他是個特別踏實的人。”
既然話已說開, 蔣靖便将心裏的委屈全都向鄭志卿傾訴出來。“您沒見過叢海, 他個頭和您差不多, 差不多有您一個半寬, 全身都是勁兒,還特能吃苦。”
說着, 蔣靖打開手機調出張叢海的照片。鄭志卿接過來看了一眼,膀大腰圓的壯漢, 确實得頂他一個半。
“叢海和我不是一個村子的,他們村窮,世代都是漁民。前些年生态環境破壞嚴重,一道禁捕令下來, 漁船都要去遠海作業。叢海他爸腰不好, 出不了遠海, 就把船賣了做點幹貨生意,也掙不了什麽錢。叢海打小跟船上長大, 水性好,我爸是做水運生意的,船上缺人手就雇他一起跑船。我那會在上海上大學,放假回來跟着我爸他們出海就認識了叢海。我跟他談了三年戀愛,可我爸一直不同意。”
蔣靖嘆了口氣:“我爸說,家裏祖祖輩輩就出了我這麽一個大學生, 希望我離開村子去大城市發展, 不說賺多少錢吧, 好歹能跟親戚朋友那有面子……他找了朋友把我安排進外運集團工作,為這,叢海辭了船上的工作去上海奔我。可他太老實了,嘴笨學歷又低,只能幹力氣活……有一天他去單位找我吃中午飯,被同事誤認為是搬家公司的人,正好搬辦公室就使喚了他倆小時……他拿着我同事給的二百塊錢笑呵呵地說請我去喝星巴克,可我當時真是把錢扔我同事臉上的心都有!”
鄭志卿見他情緒激動忙倒了杯水遞給他,讓他壓壓心頭的氣。
“後來我一咬牙把工作辭了,跟着叢海回老家。那會兒他們村的村委會搞養殖培訓,我跟叢海商量,拿出我們倆所有的積蓄包了五十畝海田,養扇貝。”蔣靖的眼中滿是惆悵,“我爸聽說我辭職後追到叢海家裏,拿胳膊粗的排蒿打叢海。他也不躲,就站那讓我爸打,被打得全身是傷……等我爸打累了,他‘撲通’給我爸跪下求他別帶我走……我當時就想,這輩子我跟定他了,日子再難也不分開。我爸生氣,撂下話說當沒生過我就走了。七年了,鄭專務,我再沒見過我爸……”
鄭志卿想起了何權的雙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門不當戶不對,确實很難得到長輩的祝福。
聽到孩子哭了,蔣靖放下杯子起身下床抱起小家夥,拿過溫奶器上的奶瓶喂他,繼續對鄭志卿說:“叢海有力氣,為省錢能自己幹的活兒絕不雇人,每天累得躺床上翻身都困難。種海田比旱田苦,海水泡過之後再被太陽暴曬,曬傷起的水泡破了再被海水殺一下,那滋味……可甭管多難我都沒後悔過,就鉚着勁的幹活……五十畝,二百畝,到前年,我們把村子外的所有養殖海域都承包了,除了扇貝還養生蚝、鮑魚和帶子。去年紅潮,東港那片兒的海産品全軍覆沒就我們家的因為離的遠沒事兒,所有海貨的價格全部翻番。不瞞您說,在叢海沾賭之前,我們家雖然算不上東港首富也能排進前五。”
“這麽好的日子不好好過,為什麽要去賭啊?”鄭志卿問。
“怪我,他剛開始賭的時候沒攔住。”蔣靖搖搖頭,“叢海平時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喝口酒。這人啊,一有了錢,什麽樣的貨色都往身邊湊。有段時間他跟幾個南洋人混得很熟,那些人以開拓市場為名,花着叢海的錢帶着他滿世界跑。我是支持他去開眼界的,有錢了就得學怎麽賺更多的錢。我剛懷孕,不方便跟着他到處跑,但我對他特別放心,知道他不會去外面花天酒地。可沒想到這幫人把他帶賭場裏去了。我早晨一睜眼,手機短信收了三十條刷卡信息,還以為是被人盜用賬戶了,趕緊打電話讓銀行把卡凍結。我趕去銀行打流水單,發現全他媽是在一個賭場裏刷的卡。我給叢海打電話,告訴他不回來立馬就把孩子打了然後離婚!他回來求我,跟我認錯,說當時喝多了玩得興起,一時沒管住手……我想他輸了一百來萬不至于傷筋動骨,罵了他一頓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也再不許他去澳門……我也不知道,他怎麽就能從一個去外面吃碗面都不舍得加料、變成一夜之間輸掉一百萬也不心疼的人!”
“我沒去過澳門,但我去過拉斯維加斯。”鄭志卿接下話,“在拉斯維加斯的很多賭場裏,一進門就是一個大顯示屏,上面不停地滾動着賭場的收入餘額。隔一小段時間那個金額就會突然減少幾十、幾百甚至上千萬,這說明錢被客人贏走了。也就是說,幾分鐘的時間便可誕生一位百萬富翁,而且是以美元計數的。更不要說大廳裏的老虎機、骰子桌、□□桌周圍不時爆發出的陣陣歡呼聲,那種氛圍,蔣先生,很容易讓人陷進去。”
蔣靖皺眉:“可不是所有人都會陷進去不是麽?”
“對,沒錯,但我想的是,叢海大概是認為自己辛辛苦苦那麽多年賺的錢,別人在牌桌上幾分鐘就賺到了……那種落差是巨大的,你能理解麽?”
蔣靖點點頭,将已經睡着的寶寶放回嬰兒床裏,苦澀地勾起嘴角:“我以為叢海不賭了,可誰知道他跑去跟人合夥做地下□□的莊家……他被算計了,一口氣輸了兩千多萬,該投苗了卻拿不出買蚝苗和貝苗的錢,我會因為高血壓住院完全是讓他氣出來的。本想着孩子一出生就抱回去給我爸看看,可現在這樣……我真沒臉回去。”
現在鄭志卿徹底明白蔣靖挑剔的性格到底是因何而來的了——他怕人家以為他過得不好,怕被父親說他做了錯誤的選擇,所以才總是擺出一副“老子就是有錢”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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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常情,虛榮心作祟,可終歸還是要面對現實。
話已至此,鄭志卿也不打算咄咄逼人。三萬多對于現在的蔣靖來說是件難事,但他身上有股子韌勁,肯定不會就此沉淪。
“這樣吧,等該出院的時候你正常出院,孩子的出生證先在醫院裏押着,等什麽時候補齊了費用再拿走,你看如何?”
“不,鄭專務,沒大正我跟孩子的命就沒了,這錢不能欠。”蔣靖拿過手機,咬了咬嘴唇,終于下定決心撥出個號碼,“喂,哥,是我……對不起,能借我點兒錢麽?我在醫院……不不不,別告訴爸,他——”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當外公啦?”
渾厚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鄭志卿回過頭,看到一位膚色黝黑,身材敦實,約莫六十歲年紀的男人走進病房。蔣靖整個人都僵在原地,半天才抖着嘴唇喊了聲“爸”。
“伯父您好,我是這家醫院的專務,我姓鄭。”鄭志卿起身和對方打招呼,然後他注意到門口還縮着個人——叢海高大健壯的身軀此時弓得像只煮熟的蝦,嘴角顴骨上滿是傷痕,帶着一臉自責的神情。
蔣伯父和鄭志卿握了下手,轉臉沖縮在門口的叢海吼了一聲:“小畜生你給我過來!”
叢海低頭縮背蹭進房間,離着蔣靖還有三米多遠的距離站定。他不敢擡頭,始終看着自己的鞋,身體微微晃動。蔣靖看到了他臉上的傷,眼神糾結的偏過頭。
“那個,鄭專務,我們欠醫院多少錢?”蔣伯父問鄭志卿。
“這是催繳單,三萬六千一百五十二。”鄭志卿将催繳單遞過去,“不着急付,我剛已經和蔣靖說好了。”
“我蔣骁的孫子,他們養不起,我養!”老頭兒說着從兜裏摸出張卡扔給叢海,厲聲道:“這裏頭有三百二十萬,交完住院費剩下去還債!今兒當着鄭專務的面我把話放這,你再敢賭,老子把他媽你個小畜生扔公海裏去喂鯊魚!”
叢海捏着老丈人給的卡,臉膛漲得黑紅,脖頸上隐隐繃起青筋,突然爆發出痛苦的聲音:“爸!我對不起蔣靖!對不起您!我保證再也不賭了,我好好賺錢,賺踏實錢,一定會讓蔣靖和孩子過上好日子的!”
“少他媽廢話,要不是看在你媽那麽大歲數還來求我的份上,我管你死活!”蔣骁跑船多年,雖已年逾六十但仍舊身強力壯,一把給人高馬大的叢海推出門外,“蔣靖和孩子出院我接走,你不是輸了兩千萬麽,我告訴你,不賺出下一個兩千萬,你他媽甭想見老婆孩子!”
“爸——”蔣靖上前握住父親的手,因步子急牽動了剖腹的傷口,立刻皺眉按住傷口的位置抽氣。
蔣骁看兒子這樣,心疼得眼神一滞,開口卻仍是責備:“我當初怎麽跟你說來着?跟了他有你苦吃!現在怎麽樣?啊?非要弄到家破人亡,你才肯給我打個電話承認錯誤!?”
“不是……爸……我怕……我怕您生氣……”蔣靖眼淚直往下滾,“對不起,爸,讓您操心了……”
“別哭別哭,這才生完幾天啊,再把眼睛哭壞了!”蔣骁又氣又心疼,轉臉把氣撒到叢海身上,“還他媽愣在這兒幹嘛!?交錢去啊!”
叢海站在門口遠遠望了眼孩子和媳婦兒,轉身往電梯走去。鄭志卿不便多留,向蔣家父子告辭後輕輕帶上房門。
站在走廊上,鄭志卿望着辦公區的方向,目光久久停留在鑲嵌于磨砂玻璃門的“三區主任何權”的名牌之上。
何權從手術臺上下來都快淩晨兩點了,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不酸。手術室的自動門打開後,他看到鄭志卿坐在等待區,手裏握着個保溫袋正在打瞌睡。
“诶,醒醒,怎麽睡這兒了?”何權戳戳他的肩膀,把人弄醒。
鄭志卿擡手按按眼皮,起身将保溫袋舉到何權眼前:“想着你可能餓了,給你送點宵夜。”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何權撇着嘴接過保溫袋。
他還真餓了。
“這怎麽叫無事獻殷勤啊,疼媳婦兒有錯麽?”鄭志卿微微一笑,“哦對,我去看過齊老了,沒大礙,再觀察兩天就能轉回普通病房。”
“禍害遺千年。”何權拎着保溫袋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按下電梯,轉臉看着鄭志卿問:“誰是你媳婦兒?有證書證明麽?”
鄭志卿擡腕看了眼表:“再過七個小時民政局開門,要不等你吃完飯咱倆就去門口等着,趕頭一對兒。”
“能不能要點臉?你求婚了?戒指呢?哦,裸婚啊?我可告訴你鄭大白,甭跟我談什麽有情飲水飽,我這人現實着呢!”
鄭志卿抽出插在褲袋裏的手抵住嘴唇低頭笑笑,然後在電梯門開啓的剎那,推着何權倒退了兩步進去。何權剛要叫,嘴唇突然被對方整個含住,然後有個硬硬的東西被鄭志卿的舌頭推到他嘴裏。
一把推開鄭志卿,何權将嘴裏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枚素雅的戒指。在電梯的燈光下,鉑金色的戒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我本來想放在飯裏的,可又怕你不小心給吃下去。”鄭志卿擡手将他圈在電梯內壁和自己的身體之間,弓身靠近他的臉側,“阿權,你說過,身邊什麽人都沒有就只有我……可你知道麽,這枚戒指在我出國之前就已經訂好了。”
他垂眼看向何權手裏的戒指。
“嫁給我,讓我永遠做你的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