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夜聊
許寂看着江伩坐在石階上擡頭看他,眼裏的血絲紅紅的,一向上揚的嘴角微微下撇,神情有種說不出的疲倦,整個人像條找不到家的流浪小狗。
江伩擡頭看了他一眼,過了會兒,又将頭埋了回去。
“喂。”許寂用腳尖踢了踢他的鞋,“跟你說話呢。大半夜的,你在這裏幹什麽?”
“不用你管。”
江伩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卻格外倔強。
這句話落到許寂耳朵裏,卻有點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小孩。
許寂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表,對他說:“我還有半個小時。走吧,先送你回家。”
怎麽一個兩個都非要送他回家?
都說了他想一個人待着。
江伩有點生悶氣,他吸了吸鼻子,說:“不是說讨厭我嗎?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吧。”
許寂懶得跟他廢話,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胳膊。
江伩拗不過他,只好用盡全身力氣跟他對着幹。
奈何力量差距太大,等自己被一把拽起後,江伩終于投降:“诶...我...你等等!等等...我、我不想回家。”
後半句說的格外委屈。
眼前的江伩低頭看着地面,黑色的羽絨服将他裹成小小一團,再配他臉上低落的神情,許寂的心不由地一動。
“身份證帶了嗎?”
Advertisement
“啊?”江伩一愣,沒有反應過來。
許寂又問了一遍:“身份證帶了嗎?”
江伩愣愣答道:“帶...帶了。”
前幾天他報名參加了一個語文競賽,就朝榮曉英要走了身份證報名,今天回來的太匆忙,連校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份證現在就在自己的褲兜裏。
許寂再次掏出手機撥了個電話,沒一會兒就接通了。
“你在哪兒呢?”許寂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哦,美國...那好,我跟你說個事,今晚江伩在咱們家過夜了,這兩天假期我要讓他幫我補補課,你打個電話跟他父母說一聲......”
電話那端隐約傳來低沉的男聲,江伩突然意識到許寂在和他爸爸打電話。
許寂本來想直接挂掉電話,那端又說了些什麽,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實在忍不住打斷道:“行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說了,就這樣吧,挂了!”
挂掉電話後,許寂拉着江伩轉身就走。
“等等——”江伩使勁扯住他的胳膊,“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少廢話,走了。”
許寂拉着江伩上了一輛出租車,江伩一路上忍不住嘟囔道:“不是說讨厭我嗎?你現在又在幹什麽?都說了不用你管,你剛才給你爸打電話是什麽意思?難道要拉着我去你家嗎?誰要給你補課了?咱倆不是鬧掰了嗎?你怎麽說一套做一套?你到底要帶我去——”
許寂受不了他的聒噪,一把将自己腦袋上的棒球帽摘下來,扣到了江伩腦袋上。
“去把你賣掉。”
說着,許寂粗魯地壓緊了江伩的帽檐。
眼睛被擋住的江伩:“......”
出租車沒走兩分鐘就到了目的地,江伩下車一看,發現許寂帶着自己到了離醫院不遠的晟嘉機場。
江伩被許寂一路拉着用身份證買了機票,然後又上了飛機......
直到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江伩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許寂帶到了另一個城市。
出了機場後,看着不遠處的建築物上亮着的【歡迎來到H市】的燈牌,江伩感覺自己就像做夢一樣。
坐完飛機,許寂又帶着江伩坐了一個小時的出租車,直到進到了一個小鎮裏,江伩才反應過來——
“等等,你...你不會真的要把我賣掉吧?”
江伩有點緊張,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和除了父母之外的人出遠門,而且還是在這麽倉促的情況下。
看着江伩傻乎乎的樣子,許寂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彈了彈江伩腦袋上的帽檐,戲谑道:“現在才反應過來啊?晚了。”
這似乎是一個很複古小鎮,裏面是一派青磚白瓦、小橋流水人家的模樣,現在已經是淩晨三四點了,鎮子裏靜谧而安閑,像是穿越了古老的時代,又回到了悠遠古樸的時光裏。
許寂帶着江伩七拐八繞地來到了一戶人家,然後拿着鑰匙打開了有些腐朽的門鎖。
一進門,許寂看着眼前小小的四合院,整個人呆住了。
眼前這個房子像是小時候北方老家那種村裏人自己建的小磚房,裏面還分着大堂、東西卧之類的房間。
正前方的大堂裏,昏黃的燈還亮着,一聽到開門聲響,裏面就走出了一個穿着深藍色棉襖的老奶奶。
看着迎面走來的老人,許寂的眉頭皺了皺,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外婆,不是說了不要等我嗎?你怎麽還沒睡?”
老人拍了拍許寂的手,語氣興奮而喜悅:“你都要來了,外婆怎麽可能不等你?”
注意到一旁的江伩,老人的眼神亮了亮,有些意外道:“哎,這不是那個——”
話音未落,許寂就沉聲打斷道:“外婆,他叫江伩,是我的同學。”
被cue到的江伩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他看着老人期盼的眼神,只好跟着許寂一起喊道:“外婆好,我是江伩。”
外婆一只手抓着許寂,一只手抓着江伩,眉開眼笑道:“好...好啊。”
外婆給兩個孩子準備了一些簡單的湯面,三人圍坐在院子裏的木桌上說了會兒閑話。
許久沒見面,外婆拉着許寂的手說了好多話:“揚揚,你今天怎麽這麽晚才來?”
提到這件事,許寂眼神一暗:“十一那個笨蛋給我訂錯了票。”
前幾天時易自告奮勇要給許寂買票,本來還吵着要一起來,結果不知怎麽給他訂成了去A市的票,要不是他及時反應過來,人現在就在A市了。
這家夥害的許寂只能坐淩晨的飛機過來,結果打車去機場的路上又遇到了坐在醫院門口的江伩。
倒也是陰差陽錯。
“诶,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外婆不贊同道,“人家小易也是好心啊。”
許寂轉移了話題:“外婆,最近身體怎麽樣?”
“我身體好得很,你不用整天念叨來念叨去,比隔壁孫大爺還啰嗦......”
江伩在一旁默默喝着面湯,覺得全是都暖暖和和的,連心情都舒緩了許多。
老年人吃不住熬太晚,許寂和江伩迅速吃完,外婆就帶着他們去房間了。
這個房子裏沒有時興的家具,連床都是以前的那種老式的木床,屋子裏也沒有沙發,只有木質的桌椅板凳。
小小的房子只有東西南三面的五間屋子,除了正中間的大堂外,側面分別是一間廚房,一間雜物室和兩間卧室。
除去外婆自己睡的一個房間外,只剩下一個空着的房間,所以——
看着眼前正在給兩人鋪床的外婆,江伩有些艱難道:“所以...我們兩個睡一張床?”
許寂懶洋洋道:“你要是想打地鋪我也不攔你。”
聽着許寂無所謂的語氣,江伩覺得自己也不能認慫,于是他氣勢洶洶道:“一起睡就一起睡!反正我無所謂,我這不是怕許大少爺不習慣嗎?之前是誰說——啊,我不習慣和別人一起睡......”
聽着江伩嘲諷的語氣,許寂嗤笑一聲,沒有說話。
等真正躺到床上睡覺時,已經淩晨五點多了。
在這種老房子裏,兩個大男人也不怎麽講究,都穿着衣服就躺床上睡了,江伩躺在角落裏,有些緊張地盯着眼前冰冷的水泥牆。
雖然嘴硬說着沒關系,但一想到許寂就躺在離他半米開外的地方,江伩還是緊張的睡不着覺。
半年前許寂住在他家的時候,他還可以無所謂的和他睡一間屋子,但現在......
聽着身後傳來淺淺的呼吸,江伩覺得自己心态要炸了。
“喂。”身後傳來許寂的呼喚聲,“貼那麽緊,你是要把自己鑲到牆裏嗎?”
江伩扭過身子,借着月光看見許寂正睜着眼睛盯着他看。
看着許寂戲谑的眼神,江伩有些生氣。
“你還真是精神啊,一點都不困嗎?”
江伩本想說兩句諷刺的話,一開口突然意識到什麽,他又閉上了嘴。
是啊,一個每天都失眠的人,夜裏當然有精神。
許寂也不在意,随口問道:“你剛剛怎麽了?為什麽會在醫院?我聽張東旭說你家裏出事了?”
一提起這個,江伩本來有些緩解的心情再次沉了下去。
見江伩不說話,許寂輕聲道:“不想說就算了,早點睡吧。”
說罷,許寂翻了個身,背對着江伩。
“喂。”黑暗中的,江伩輕輕開口,“你不是睡不着嗎?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許寂沒有吭聲,只是輕輕翻了個身子,睜開眼看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江伩嗎?”江伩自顧自地說起來,“伩,從人從文,是儒生、士人的意思。這是我媽找了好久的字典,才找到的一個令她滿意的字。”
“榮女士其實挺不容易的...我姥姥,就是我媽媽的媽媽,也就是外婆,她以前算是大戶人家的那種小姐吧,後來六十年代的時候,遇上了饑荒,一家人就遷去東北了,當時處境也不是很好,我姥姥就在當地随便找了一個人嫁了,嫁給我姥爺之後,兩人也處的不好,我姥爺是個粗人,和我姥姥那種喜歡讀書寫字的文化人觀念不一樣,所以兩人的關系一直不好,總是吵架打架的......”
“榮女士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她一共姊妹四個人,只有她一個從東北走出來,又念了大學,她這輩子最大的目标就一個——出人頭地。所以她什麽都想要最好的...後來她又遇上了我爸......”
“我爺爺原來是老工廠的那種廠長,年輕時候積累了一些人脈和資源,就扶着我爸和我大伯去了正經的國企上班,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家條件是不錯的,我媽就和我爸結婚了,可惜結婚之後才發現兩人是多麽不合,我媽脾氣很差,我爸年輕的時候又是一個任性自私的人,兩人誰也不讓着誰,然後就天天吵架、天天吵架...有時候也會不顧情面的打起來,就是會把對方當成最大的敵人那種,好像有血海深仇似的......”
江伩的語氣有些嘲諷:“本來我們一家人都是住在S市的,大概在八年前吧...我爸被人曝出包養小三、挪用公款,就被人舉報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家就亂成了一團...”
“我爺爺氣我爸是個不争氣的窩囊廢,就把我們全家都趕回了D市老家,而我媽又因為婚姻裏的背叛大受打擊,她一度——”
江伩語氣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有些艱難的繼續說道:“她一度患上了抑郁症。”
聽到這裏,許寂的手無意識的向江伩那邊靠了靠。
“那段時間,我媽就和我爸鬧着離婚,我媽堅持要帶走我,兩人就開始争起了撫養權,那時候我跟着我媽住在外面的一個小出租屋裏,我媽的精神狀态很不好,常常做着飯就開始拿着一把刀發呆...”
“那時候我們住在那種筒子樓的出租房裏,我每天都怕她會想不開從樓上跳下去...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發現出租屋的門是反鎖的,我吓壞了,趕緊去找了鄰居叔叔幫我開門,門打開那一瞬間,屋子裏全是嗆人的煤氣味,而我媽她...她就躺在客廳正中間的地板上,整個人幾乎已經失去意識...”
“我當時腦子都是木的,無論我怎麽叫她,她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我真的...真的感覺天都快塌了...後來周圍的人幫忙叫了救護車,當我媽在醫院裏醒來的那一刻,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她就突然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聲嘶力竭的大喊‘江伩,媽媽現在只有你了,你一定要争氣啊!'...”
“在榮女士眼裏,她這輩子,童年不幸、家庭不幸、婚姻不幸...一輩子都要強卻什麽事都求而不得,她追求的目标一個都沒有實現,心裏的挫敗感可想而知...而我,我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每天都不停地跟我說‘大寶,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啊’,‘大寶,你一定要考第一’,‘大寶,你一定要成為媽媽的驕傲’...”
“于是我每天活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總覺得,如果我有哪裏做的不好的話,榮女士就會對我失望,甚至會死掉...”江伩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真的很愛她,真的...”
他真的很愛榮女士,愛到努力了這麽多年,就為了活成她想要的樣子。
他也真的很恨榮女士,恨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生理性地厭惡所有女性的靠近。
江伩的聲音越來越顫抖,許寂忍不住伸手撫上了他的臉。
就在指尖觸碰到額頭的時候,許寂突然摸到一片滾燙。
“江伩,”許寂有些慌亂,他将整只手都覆了上去,“你是不是發燒了?”
許寂想要下床去開燈,收回手的時候,指尖卻不經意的劃過了江伩的手背,一陣濕漉漉觸感令許寂有些驚訝。
“江伩,”許寂遲疑道,“你...你哭了嗎?”
“沒有。”江伩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強,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嘴硬道,“我只是生病了。”
許寂想了想,他起身靠近江伩,将一旁的厚被子拉過來,蓋在了江伩的身上。
許寂像裹一個蠶寶寶一樣,将江伩牢牢裹住。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江伩的肩膀,用生平最溫柔的語氣,順着他說:“嗯,你只是生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唉,寫到小江真的很愛榮女士的時候有點難受,如果全天下的父母都能跟孩子好好溝通該多好= =。
另,我預計小江和小許五章內應該可以在一起,如果沒有...就當我沒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