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東京城的天,說變就變。
上午陽光燦爛,下午昏天黑地。
司裏今日派出不少人手,在各處辦差,有些被困在坊間,有些頭頂大雨跑了回來。
“又下雨了。”劉提點甩甩被雨水滴到的袖子,笑問身邊的面癱郎君:“嚴副使,佳期已近?”
嚴副使露出一抹沉穩的笑:“定在九月初。”
二人一邊說着一邊走進大門,身邊都是像他們一般跑回來躲雨的人,有些還牽着馬,好不狼狽。
“嚴副使,攝政王正在尋你。”一個押班過來說道。
攝政王來了嗎?
嚴副使不由和劉提點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忐忑,然後嚴副使點點頭,收拾了一下自己,便匆匆地趕去拜見。
緊閉的房間內,攝政王坐在書案前,看他們這半個月查到的消息,其中有整個東京城,乃至于各地要緊官員的消息,都是司裏派出去的探子搜回來的。
也就是說,這些官員們的一舉一動,趙允承瞧得一清二楚。
但就在這麽森嚴的眼線之下,依舊有一件事,差點就成了漏網之魚。
這就讓趙允承很不高興了,或者說,他嚴重懷疑嚴副使也是參與其中的一員,否則怎會這麽巧合?
嚴副使彎腰作揖道:“屬下參見王爺。”
啪地一聲。
趙允承将一封密奏扔回桌案上,發出一聲令人心驚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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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便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端着茶,命令道:“嚴副使,将你迎娶秦家女的來龍去脈,細細給本王說一遍,最好別有半分遺漏……”
“是。”嚴副使心下一緊,回道:“一日屬下下衙歸家,屬下的母親便與屬下說,白天宮裏的舒窈女官來說親,說的就是那秦府的二女郎,屬下一聽……才知曉是您讓屬下查過的秦府,不過屬下的母親說這門親事好,于是屬下就答應了。”
怎麽了?難道攝政王并不滿意自己答應了這門親事?
趙允承眯眼:“你只知道這麽多?”
嚴副使點頭,咽了口唾沫道:“都是家裏張羅的,屬下只知道這麽多。”
趙允承一曬,想起什麽似的道:“那日在金鱗池,你見的秦家二女?”
而他自個,便在天光寺邂逅了秦家三女。
嚴副使又點點頭,回:“确是如此。”
頓了頓,嚴副使擡了擡眼皮,鬥膽問道:“王爺是否不滿意屬下答應這門親事?”
趙允承沒有不滿意,他只是擔心嚴副使成了白衣的人,蠢貨白衣,秦家二女得以嫁進嚴家,定然是有他插手。
但不知為何,選來選去,竟選了他身邊的人,這可不是白衣的做派,對方恨不得跟他撇清關系才好。
那麽這件事便很有可能是個烏龍。
“啧。”今天第1000次覺得白衣是個蠢貨的攝政王,心裏煩得不行,把茶盞放回去說道:“以後沈府的事你少管,你和你妻子也少去來往,好了,下去吧。”
嚴副使不解,就這樣?
“是,王爺。”嚴副使要走。
趙允承又叫住他:“明日起升你做提點,以後好好辦差。”
嚴雲祈一喜,忙彎腰道:“謝王爺擡舉,屬下定然鞠躬盡瘁。”
趙允承沒管他,只是看着窗外的傾盆大雨,徑自出了神……他記得他出生那天,也是風雨飄搖,皇祖母說的。
說起皇祖母,他已經好些年沒去壽安宮見過,也不知記憶裏的那張臉,是否有變化?
那位與他非親非故的老人,對待小時候溫柔善良的他十分慈愛,黑衣自從和白衣一分為二之後,便徹底斷了這些眷念。
認真說起來,太皇太後所喜歡的,也只是白衣罷了。
而他黑衣,呵,他誰也不愛,也不想叫別人來愛自己。
無聊。
雨一直下,同時也收到江南的急報,水患終究還是來了。
趙允承心中不痛快,傳了一則通知下去,希望大乾的官員們按照品級捐款赈災,當然了,不捐也不強制。
這話傳下去,滿朝文武官員臉綠不已,何為不捐也不強制?這話從趙允承嘴中說出來,他們如何敢相信?
他們更相信,如果哪一個真的敢不捐,恐怕當天夜裏就會離奇死亡,之後被随便扣個罪名,連家産也一并抄了充盈國庫,這絕對是趙允承做得出來的事情。
官員的清譽在他眼裏算什麽?
什麽也不是。
瞧着這些人乖乖地捐款,攝政王的心情稍微好了那麽一丢丢,然而看見捐上來的數量,其實對國庫來說杯水車薪,他的心情便又不好了。
清算捐款的其中一名青衣官員,在他身邊阿谀笑道:“王爺,咱們大乾的官員都是清官,兩袖清風,手裏哪有什麽錢,那些隐于世的大世家才是私庫充盈。”
大世家:?我們世家挖你祖墳了!
趙允承看了他一眼,露出笑意來,眼中寫着‘你很不錯’,笑道:“依你之見,用什麽名義讓他們出錢?”
水患年年有,這個理由恐怕不好使。
世家不等同于官員,他們可以不買朝廷的帳,也能活得很滋潤。
那官員道:“歷來世家要清名,不若就編寫一冊世家集,若有人煽風點火的話,微臣相信,應該會有很多世家願意出錢買排名。”
趙允承笑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青衣官員忙道:“回攝政王,微臣叫方平。”
趙允承一擡手,任命此人道:“那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吧,若是辦好了,少不了你好處。”
方平深深一鞠到底:“微臣領命。”
八月六日,是李貴妃的忌日,也是趙允承的生辰。
然而攝政王府上下,一絲喜悅的氣氛也無。
因為王爺并不過生辰。
別說生辰了,他恨不得自己就沒生下來過。
早上天未亮,攝政王府的馬車就出門去了。
載着一夜未阖眼的攝政王,朝李貴妃的墓地而去。
李貴妃死後,皇帝将她葬于皇陵。
這是多麽可笑的事,她并不想葬在皇陵好嗎?
趙允承得權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李貴妃的墓地遷移出來,葬在京郊一處山清水秀之地。
因着擔心有人去破壞,趙允承還在墓地周圍建起了一座宅子,派人經年把守。
王府的馬車到了之後,看見一行人被攔在外面。
“誰?”趙允承問。
高遠忙在簾外回答:“王爺,是……是李家人。”他很是擔心,王爺見了他們又會瘋。
這李家人也是的,明知道不會有好果子吃,還來跟前讨嫌!
“呵……”趙允承一聲冷笑,聽聲音還挺正常:“怎麽着?幾年不來,以為我把那茬忘了?還是覺得我年紀大了,心就軟了?”
高遠汗顏,說道:“您才二十出頭,正值壯年,怎麽會老呢?”
趙允承心道,你懂個屁,你什麽也不懂,噢,你也沒機會懂。
“過去吧,別管他們。”馬車內懶洋洋地吩咐了一聲。
高遠開開心心地道:“喏。”
馬車駛過去的時候,有人在外頭喊:“修晏!”
趙允承翻白眼,修晏是白衣的字,可不是他。
那人又喊:“我知你在裏頭,我是筠庭的阿兄,李晉安,今日特來拜祭她,你讓我進去罷!”
這人說到後頭,聲帶哽咽。
“哭了啊?”趙允承喃喃自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這個世上可沒有後悔藥。”
當初皇帝微服私訪李家,李家可是想着把其中一個女兒送入宮當妃子的,大女兒已經跟國公府定親,那麽便只剩下小女兒。
小女兒癡戀大姐的未婚夫婿,不僅不願意去服侍皇帝,還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姐姐騙去。
可真是好計謀。
所以這個生下來的奸生子,長大後就把李家想要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都斬了啊。
李晉安追在王府的馬車後頭,大聲道:“修晏!我阿爹……阿爹已經卧病在床,時日無多,他叫我告訴你,他對不住你,對不住你阿娘——修晏——”
趙允承心想,對不住,這三個字有何用?
你悔你的,我做我的。
咱們并不相幹,可笑,你還想來感動我不成?
任李晉安在後頭如何痛哭流涕,馬車絕然而去,追到門口之時,守衛把他攔下:“速速離去,若再擅闖,休怪我等不客氣!”
後面随他一道來的李家人,連忙上前把他勸到一旁:“阿爹,該說的也說了,試也試過了,既然他不理睬,咱們就打道回府……”
李晉安哇地一聲哭起來,老淚縱橫,跪在地上道:“都怨我沒本事,當初若不是阿爹想為我鋪路,何至于此?”
如今李家衰敗,二妹妹和侄女無臉見人,一切都是他的錯。
子女看着不忍,其中一小郎君抿嘴道:“照我說,他也氣性太大,不就是……”
“阿弟!”一位女郎怒斥。
李小郎君不服氣,争論道:“難道不是嗎?當初只是一場意外,誰也沒曾想到。”
李晉安臉色難看,明白這就是趙允承生氣的點,當初出事後,他阿爹為了維護李家的名聲,并沒有承認小李氏設計陷害姐姐。
因為一個女兒已然折進去了,若是鬧開來,他們李家顏面何存,皇帝的顏面何存?
倒不如隐瞞事實,然後将小李氏嫁入國公府。
光憑這一點,就夠趙允承恨他們一輩子的。
“唉……”李晉安自覺無顏再懇求,他命一子一女,朝着妹妹墓地的方向,磕三個響頭。
女郎很聽話,那小郎君卻是不服氣,因為就是這位從沒見過面的姑姑,鬧得他們李家衰敗至此。
趙允承在裏頭足足呆了一天,不說話也不吃飯,就瞧着李貴妃的墓碑。
一會兒在想,自己來這裏看望阿娘,阿娘會不高興嗎?一會兒又在想,如果阿娘還活着,現在又是什麽光景?
那樣就沒有他了吧。
可是想來想去,那樣卻是最好的。
這醜陋的世間,惡臭的人們,誰稀罕呢?
“王爺?”眼瞅着天快黑了,再不走城門便要關閉,高遠鬥膽上前說道:“您做了一天了,不累嗎?”
趙允承沒說話。
高遠輕嘆:“不若,咱們回去吧,回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吃碗面。”
過生辰怎麽能不吃長壽面呢?
但他知道,不能直接提出來。
王爺會不喜的。
趙允承眼神空洞,低聲道:“熱水澡,吃面?”
高遠連忙點點頭,語氣小心翼翼道:“或者……您還能去外邊,吃酒用飯,睡一覺……”
逛窯子放松放松,也不是不行的。
“外邊?”趙允承自言自語:“你出的什麽馊主意,怕本王不夠煩嗎?”
那是白衣的家,不是他的家。
高遠捏了一把冷汗,自己這是說錯話了?
正忐忑,攝政王便站了起來:“那就走罷。”
高遠還傻着,問道:“王爺想去哪?”
趙允承停住,瞪了他一眼:“不是你叫本王去外邊吃飯睡覺嗎?”
高遠連忙點頭:“哦哦,走。”
趕在城門關閉之前,他們的馬車順利入內,然而其實,就算趙允承大半夜回來,守城的官兵也不敢不開。
高遠順利地将王爺哄好了,心裏頭高興得很,笑眯眯道:“王爺想去哪一家?”
說起來這花街柳巷,他這把年紀還沒逛過呢。
今兒個托了王爺的福。
坐在馬車裏頭閉目養神的攝政王道:“把我送到紫金胡同口,本王自己會去。”
高遠讪讪,怎麽地,竟不帶老奴嗎?
馬車到了紫金胡同門口,一道挺拔的黑影跳了下來。
“高遠,明日上午,罷了……”趙允承改口:“晌午讓馬車來這裏等候。”
高遠:“……”
高遠一張老臉上有點怨念:“喏……”
沈府,燈火通明。
秦嫀記得今日是趙允承的生辰,本想親手做些吃食送去,但一直做的都不滿意,而且也怕給對方添麻煩,便打消了此念頭。
“那便先練練手吧。”面容柔美的女郎,在竈房裏一邊和面一邊笑道:“這回做出來味道應該就差不多了。”
月英點頭笑道:“其實夫人上一鍋做的就很好吃了呢。”
她和沐芮現已是吃得飽飽的。
這時,外邊有人進來禀報道:“夫人,主子回來了。”
屋裏的人,具是一陣驚喜。
回來得剛剛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