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傾山倒海圖·壹
衆人狼狽地從小潭中爬上岸,也不管地上的枯枝敗葉和泥土石子,就地一躺,誰也不想開口說一句話。
太累了。
高度集中的精神終于得到放松,困倦與疲累瞬間如洪水決堤一般傾瀉而下,擋都擋不住,只想立馬睡上一覺,床不床被不被的倒是無所謂了,只要地上的石子硌不死人,就睡他個天荒地老誰也別想打擾!
程莠看着一地的“泥猴子”,挨個數過來,确認一個沒少之後,直接仰面躺倒,在地上擺出了一個豪放的“大”字,硬是讓挨在她身邊的賀大人默默地挪了挪位置。但賀大人也并未起身,而是像一個毛毛蟲一樣往旁邊扭了扭。
如果現在程莠睜着眼睛的話,一定會笑話他滑稽的動作。
秦怿還算矜持,即便白衣已經染成灰衣,也要保持着他一貫清風霁月的作風,坐在那擺譜,誓不與一地沒有形象可言的人同流合污。
莫栀也沒有加入“躺屍”大家族,只是坐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專心地擰衣服。
小阿夜在她身邊,學她的樣子也使勁擰着自己的衣衫。
大約過了一刻鐘,程莠睜開酸澀的眼睛,只見天空烏雲密布,天低的馬上要壓下來似的。
他們是昨夜下的地宮,但看這黑壓壓的,她也無法估算現在是第二天的什麽時候了,但就她的感覺來說,應該接近黃昏了。
秦怿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拍不掉塵土,對衆人道:“還是得回月華寺一趟,我的藥箱還在那,你們多少都受了傷,還是要盡快處理下以防惡化。”
衆人都沒有異議,盡管還是很累,但都從地上爬了起來。
程莠看着山壁上的洞口,提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地宮自毀了,月華寺還在嗎?”
遠處的莫栀緩緩從冥想狀态下回過神來,擡手将自己的帽沿拉低了又低,把大半張臉都遮住了,她漠然道:“在。走吧。”
他們剛走沒兩步,突然一聲悶響從石洞裏傳來,緊接着裹着泥沙的水流如瀑布一般從洞裏傾瀉而下,全數瀉進了小潭裏。
不過幾息之間,泥流逐漸變細,直到一個巨大的石球滾下來嚴絲合縫地卡在了洞口處,那涓涓細流也被堵在了另一邊。
巨大的聲響久久在山林裏回蕩。
程莠默默地看着深不見底的小潭,忽然道:“那些青銅馬應該值不少錢。”
秦怿無奈道:“它們都救了你,你就讓它們好好安息吧。”
程莠面不改色地道:“馬也不是水生啊。”
秦怿義正言辭道:“活着的時候在地上待了一輩子,死了試試水下生活不行嗎?”
程莠:“……”你怕是腦子裏進泥流了。
賀琅擡起頭看了看天色,對着吵嘴的兄妹倆道:“走吧,這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愈發暗了,衆人在山林間穿行,幾乎要看不清前路了。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驀地将林子照得通亮,光線隐沒的瞬間,一聲悶雷接踵而至。
随後是幾道炸雷,仿佛要把整個山林炸掉一般,震得人心頭發顫。
衆人加快了腳步,結果還未到月華寺,大雨伴着閃電炸雷傾盆而下,“嘩啦啦”落到地上濺起無數泥點子。
衣服還沒幹的衆人又被淋成了落湯雞。
小七邊跑邊喊:“昨天晚上月朗星稀,今天怎麽會下大雨啊!”
秦怿拿着扇子擋雨,大聲道:“這山林之中天氣本就變化多端,下雹子都可能。”
程莠一個白眼飛過去:“你就扯吧。”
秦怿見她不信,便頂着大雨往她身邊湊,道:“你怎麽不信呢!多看點書你就知道了!”
“呀呀呀!你離我遠點!泥點子都濺到我身上了!”程莠大叫着往旁邊躲。
秦怿一副見了鬼的表情,這成天泥地裏打滾的野人還怕幾個泥點子?
程莠越是躲,秦怿就越往她身邊湊,道:“你都一身泥了再濺點泥怎麽了?”
程莠氣急,疾行間還能踢他一腳:“秦子渙你找打是不是!”
秦怿連忙一閃,對她做了個鬼臉:“你打不着!”
程莠怒道:“你有病吧!”
能在暴雨中打鬧的估計也只有這兩個人了。
賀琅笑着搖了搖頭,躲得遠遠的,以免被他們殃及。
很快他們便回到了月華寺,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只想趕緊進去躲雨。
誰知在前面的程莠剛推開月華寺的大門,就不得不停住腳步,愣愣地看着寺院裏一群手持寒光劍的黑衣人。
肅殺是氣息瞬間籠罩住整個寺院,黑衣人們少說有二十個往上,大雨将他們淋得濕透,他們卻不為所動,寒光劍劍尖指地,目光兇狠地看向程莠一行人。
為首的黑衣人冷冷地盯着程莠道:“傾山倒海圖交出來!留你們一命!”
若說程莠剛剛不确定這些來路不明的黑衣人是不是沖他們來的,但看為首的黑衣人的架勢,心下便了然了——就是沖他們來的。
程莠站在門楣處,倒是替她擋住了不少雨勢,她将手握在刀柄上,不動聲色地說道:“什麽青山大海圖?你找錯人了吧!”
程莠真不知道這什麽青山什麽大海圖,更不明白一張破圖怎麽能招惹這麽多死士——沒錯,不是普通的殺手,是死士。
只一眼,程莠便看出了瓢潑大雨下數名黑衣人的身份,這并非是誰養的專門效忠于誰的死士,而是江湖上一個組織,算不上門派,卻有着門派的規模,且居無定所,神出鬼沒,不知是不是拿錢辦事,反正能求得他們出手的,十有八九都能得償所願,而能讓程莠認出他們的,是這些人身上佶傲的特征——脖子上的銀項環。
這也是程莠一次跟着一隊押镖人馬遭遇到這些來歷不明的黑衣人,從一個前輩口中得知的。不過他們并不知道這個組織叫什麽,江湖上稱他們為“鬼影”。
無數的雨點打在黑衣人頸間的銀項環上,無端添上了幾分森然氣息,程莠擡手抹了把臉,心中震驚之餘又困惑萬分——哪個龜孫子惹來的,這祖宗可不好對付!
為首的黑衣人冷喝一聲,舉劍指向程莠,厲聲道:“程少閣主,此前你從常茹手中搶走一副畫卷,識相的,現在交出來,我等必不相擾。”
程莠的嘴角抽了抽,既然都拿劍指人了,還有什麽可商量的,直接搶不就完了,還裝什麽溫良賢淑?
程莠雖然滿腔不屑,有心直接拔刀相向,但也不是缺心眼,動刀動槍的畢竟少不了受傷,眼下他們一行人疲累交加,實在不宜再打上一架。雖說這黑衣人态度惡劣,但既然有商量的餘地,那程莠便和他們磨磨嘴皮子。
程莠忽視那寒光閃閃的冷劍,盯着黑衣人神态自若地道:“哦,你說那幅畫啊,我記得,我早前就送回霧山了,閣下想要,便去霧山,在這荒郊野嶺堵我一個小姑娘算什麽?”
先不說畫到底在哪,一句話把壞人往家裏領的程少閣主可謂是古往今來第一人,她那半吊子爹聽了可都要熱淚盈眶了,好不孝順!
孝順的程少閣主勾唇一笑,不顯山不露水地對着身後的人打了個“後退”的手勢,對一院子黑衣人道:“這可一點也不俠義啊。”
那人仍舊橫眉冷對,對程莠的話充耳不聞,漠然道:“少廢話,畫卷就在你們手裏,既然程少閣主不領情,吾等恕不奉陪!”
話音未落,數名黑衣人一窩蜂地提劍襲來,程莠眼疾手快一把關上了只推開一人身的門,腳尖一點飛身後退。
下一刻,只聽“嘭!”地一聲,兩塊門板齊齊飛出,被寒光劍劈成八塊四散落下,這顫顫巍巍的紅木寺門在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霜雨雪後終于結束了它無功無祿的一生,連帶那門楣上的額匾一起壽終正寝了。
程莠閃身躲開一塊飛過來的門板,冷笑道:“好大的脾氣!”
锟山劍出鞘,賀琅波瀾不驚地低聲道:“鬼影。”
程莠側目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目光穿過雨簾在空中兀地一碰便分開了,雙雙舉起刀劍揮向手持寒光劍當頭劈來的黑衣人。
程莠心念電轉,一邊同黑衣人周旋,暗暗嘆其內功深厚,恐不好對付,一邊思考月前她拿回的那幅畫的去向。
那幅畫她就摸了一回,轉手就扔給三師兄林禹了,難道他沒送回霧山嗎?
程莠一式“半山”直接将面前的黑衣人掀了個跟頭,而後一腳飛出,直直地踹在了黑衣人的側腰上,那力道不輕,五層內力的“雙潛”半山硬生生地将黑衣人踢飛了出去,“咚!”地一聲撞在了樹幹上,肋骨都斷了四五根,一口血噴到地上轉瞬被大雨淋散了,黑衣人半死不活地抽搐了幾下,昏死過去。
程莠一哂,不過如此。
但她沒心情去補刀,幾個閃身來到林禹身邊,一刀擋下了要從背後偷襲林禹的一個黑衣人的下斬,反手一絞把人掀了回去,冷聲問道:“你沒回去嗎?”
林禹心裏抹了一把汗,萬般無奈道:“半路被少主拎來的,沒來得及……”
樹林裏一片刀光劍影,雨下的大,刀劍揮的快,未落地的雨滴也防不住半道被削成兩半的命運,混着血水成倍地往人身上落。
秦怿向程莠與林禹的方向望了一眼,兩個黑衣人纏得他是分身乏術,只得疊聲叫喚道:“這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啊!什麽寶貝這麽金貴啊!要不咱給他吧!把命賠上可不值啊!”
林禹猶猶豫豫,被程莠一個冷眼瞪得縮回了手,只能專心對付起黑衣人來。
程莠對着眼前的黑衣人兜頭一刀,直接讓對方人首分離,死得不能再死了,随後金羽刃順勢挑起他的銀項圈一刀揮出,銀項圈在雨幕中飛出一道銀光,精準地打中了身後一個黑衣人的胸口,把人撞得連退幾步。
程莠皺着眉看向一個個前仆後繼的黑衣人,數量已經遠超二十個了,雖然他們武功在黑衣人之上,但也架不住數量多,畢竟一拳難敵四手,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這鬼影辦事是出了名的不達目的不罷休,不到黃河心不死。
這邊賀琅一人一劍同時與三個黑衣人纏鬥也未見弱勢,他揮劍橫斬,直接從一個黑衣人腰腹處白入紅出,帶出一道血弧,那人頓時像斷了線的木偶,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折在了地上!
随後他鋒回直掼,一劍穿透了緊跟而上的黑衣人的喉嚨,那人連劍都沒來得及提起,利劍抽出的瞬間擡手捂住那血湧如注的血洞,直挺挺地倒地抽搐不止,頃刻間沒了聲息。
饒是如此,殺了一個還有一個,全都不要命地往刀口上撞,如同過江之鲫,傀儡般地對死亡趨之若鹜。
“殺瘋了殺瘋了!”遠處的秦怿把扇子轉到了極致,他覺得手腕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以前練功都沒這麽用力過!
暴雨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天色也越來越黑,黑雲之下的林間本就陰翳,甫一天黑,光線即刻就暗了下來,在“嘩嘩”的大雨下,衆人只剩了個模糊的亂影。
大雨澆得程莠幾乎睜不開眼睛,她草草地掃了一眼戰況,只見衆人都被黑衣人沖散了,她已經看不清遠處人影的面容,只能根據每個人的身法勉強判斷出誰是誰。
韓诤身負重傷,拿刀已是勉強,被李氏兄弟和朱襄護在身後,雖然幾人身上都挂了彩,但一時半刻還撐得住。
小七年齡是小了點,但武功不低,與何炀背靠背共同迎敵,暫時未落下風。
秦怿與賀琅招架得游刃有餘,倒是沒被黑衣人占到便宜,林禹就在她身邊,應付的也頗為自得。
而程莠一圈掃下來,卻并未見到莫栀和那個小少年的身影,準确地說,從鬼影破開寺門的那一刻,他們就不見了。
程莠困惑之餘又稍稍安了心,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已經預知危險躲起來了?
走了也好,這件事本就和他們沒有幹系,省得連累了他們。
程莠武着“金絲游”,将周圍一幹黑衣人逼得連連後退,趁稍有喘息之餘,她對林禹道:“師兄,畫給我!”
林禹卻有些猶豫,不明白她要幹什麽,但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故而一頓之後,端着師兄弟架子皺眉道:“阿莠,不可胡鬧。”
程莠面色凝重,沉聲道:“我不知道這畫裏到底藏了什麽,但既然是我霧山的東西,說什麽也得守住……還有你們。”
說話間,程莠已然将手轉向了林禹,像是知道他把畫藏哪似的,一把将畫卷從他懷裏掏了出來,而後生怕黑衣人看不見似的,故意幅度非常大地将裹着油皮袋的畫卷在空中揚了個很大的弧度才揣進懷裏,随後一個縱身迎着劈頭蓋臉的大雨滴躍上了枝桠,只身向林深處遁去。
林禹壓根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更沒想到她會囫囵地對他動手,完全猝不及防,待他反應過來之時,她已經跳上了枝桠,一大群黑衣人尋着她的身影追去,而他卻立刻被後來居上的黑衣人攔住了去路,根本無法脫身。
林禹的性子一直以來都比較沉穩,甚至有點斯文,很少與人動氣,此刻卻咬牙切齒地爆了一句粗口:“混賬東西。”
與此同時,賀琅一劍封了三個黑衣人的喉,連劍刃都顧不上抖,任那鮮血混着雨水在劍脊中流淌,提氣向程莠的方向追去。
轉眼間,十多個人被沖散在荒林裏,秦怿只一個沒注意,身邊竟除了黑衣人一個同伴都沒有了,而黑衣人融在夜色中,除了他們頸間晃動的銀項圈與大雨滂沱中淩厲的刀劍撞擊聲,天地間似乎什麽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