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絕境逢生處·完
寒磁索比想象中的長,特別是程莠在幫莫栀把寒磁索在石門前拉了一個“蜘蛛網”之後,這種感覺更甚。
程莠看着眼前的傑作,道:“這能擋得住嗎?”
秦怿湊過來摸着下巴道:“我看玄。”
莫栀沒有言語,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示意兩人後退,而後把瓷瓶中的所有粉末,均勻無漏地盡數灑在了寒磁索上。
秦怿有些驚訝地道:“這,這不是無極散嗎?你哪來的?”
莫栀見他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淡淡道:“自己做的。”
“怎麽可能,無極散的調制工藝十分繁雜,且原料難尋,而且配方更不可能随便流于外市,是誰教你的?”秦怿對她的話完全不信。
莫栀卻輕笑了一聲,鄙夷道:“這不是有手就行嗎?很難嗎?而且配料這些東西,只要有錢,什麽買不到?”
秦怿被堵得一陣語塞,不服氣道:“你既有這等極品,方才怎麽不拿出來?”
莫栀後退了一步,吐了一口氣,沒理他。
秦怿話說出口就後悔了,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無極散腐蝕性極強,且極難消解,淬在刀劍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也別提在打鬥過程中把這東西不傷及無辜地撒到守藏人身上了。
不過這小姑娘怎麽會備置這麽惡毒的東西?
“後退。”賀琅看着顫顫巍巍的石門,語氣頗為嚴肅地道,外面那個永不知疲倦的羅剎就要破門而入了。
衆人皆依言向後退去,下到了凹池裏。
莫栀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卻不着痕跡地将程莠護在身後的賀琅,不易察覺地勾了勾唇角。
她回頭将目光投向角落裏的小阿夜身上,小阿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側目望去,而後對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莫栀收到他确定的眼神後,翻身一躍,跳進了馬背上的凹槽裏,而後大聲對衆人道:“上馬!”
秦怿震驚道:“什麽馬?!”
話音剛落,“嘭!”地一聲巨響,石門在巨大的沖擊下四分五裂,破碎的石塊零星地從寒磁索織成的網的空隙中飛出,但大部分都被寒磁索彈了回去,反砸到了守藏人的身上,盡管如此,卻未撼動他分毫,那根骨刺,依然觸目驚心地插在他的心口,凝固的血液黏稠地糊在上面,還有不斷往外滲的血液一滴一滴往下淌。
“沒時間了!快上來!”莫栀催促道。
與此同時,八匹青銅馬竟然在衆目睽睽下,伴着猝然響起的“轟隆隆”聲動了起來!
不,準确地說,是它們腳下踏着的蓮花。
蓮花帶着馬匹沿着凹池中的暗軌飛速地向中央的鐵箱匣靠近,同一時刻,鐵箱匣發出幾聲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後豁然分崩離析,在衆目昭彰下猶如被人操縱的孔明鎖,一陣亂影交錯,鐵箱匣碎身重塑的瞬間溘然彈出七根暗鈎錐進了馬匹的肚腹,“咔咔咔”幾聲響動,衆人只覺眼花缭亂,電光火石一剎那,鐵箱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八匹青銅馬居然直直地排成了一列!
馬匹之間被暗鈎相連,而原本較為平整的凹池底部竟浮出一條馳道,滾滾直上凹池沒入了一塊石壁!
守藏人罕見地發出一聲怒吼,信手去撕拽寒磁索,卻被上面的無極散灼地猛地縮回手。
這時,排成一列的青銅馬對面的石壁驟然從中間向兩邊撤去,露出一個黑幽幽的通道,而八匹青銅馬竟然“轟隆隆”地沿着馳道向通道開始移動。
一旁的小阿夜猛地站起身,二話不說跳進了莫栀所在馬匹的凹槽。
衆人恍然大悟,顧不得震驚,快速兩兩結伴跳進了馬匹凹槽。
眼看衆人就要離開,守藏人不顧無極散的灼燒,連扯帶拽,将整個身體向寒磁索上撞,“滋滋啦啦”的聲音接連不斷,硬生生将那黑甲灼爛,燒進了皮肉,猩紅的血液往外流,遍布了全身,寒磁索被扯斷的同時,他俨然成為了一個血人。
守藏人猶如一個面目猙獰扭曲的怪物,猛地沖上前去拽住了最後一匹青銅馬,生生地将千斤重的馬匹拽停了下來!
他一點一點地将青銅馬拽出馳道,隔着面罩都能看清他嗜血的眼睛,恐怖至極。
不能坐以待斃,不然他們都得死在這裏!
程莠一咬牙,握緊金羽刃就要跳出去:“大不了同歸于盡!”
到了這一時刻,其實大家心裏皆視死如歸,如有必要便豁出自己的命來護他人周全,然而誰都沒能當成這個英雄,誰也沒想到被一個斷了掌的殘軀搶了先。
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連聲音都沒有了。
那一刻所有的愛恨情仇一筆勾銷,連怨恨的資格也沒有了。
那一刻所有的偏見與對立不再有邊界,無關壯烈與否,無關值得與否,只是第二次慷慨赴死。
這老頭好不容易被人拎到了馬背上,此刻卻一躍而起将那守藏人撲倒在地。
馬匹脫手的瞬間便絕塵而去。
彭萬山不論守藏人如何錘他打他掼他撕扯他,他都死不松手,他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狂聲笑着,滿口牙上都是血沫子,吐出的鮮血粘在胡子上,再一滴一滴地被甩在地上。
此時,莫栀手裏拿着一個彈弓,她對準了宮室頂部正中央的一個圓形凸起,卻遲遲下不去手。
而彭萬山被守藏人猛地掼在地上,大口大口的鮮血直接噴湧而出,但他仍舊死不松手,他的指甲深深扣在守藏人的血肉裏,用最後絲絲流失的真氣把守藏人身上扣得到處都是血窟窿。
他看到了莫栀的動作,也知道她想幹什麽,雖然不明白她那樣做有什麽目的,但看到她因為自己而有所顧忌還挺欣慰的,那他就再幫她一把好了。
他都豁出去了,可不想這群孩子再做傻事。
說到底他們也只是一群孩子啊。
彭萬山伸出手,艱難地夠到一塊碎石,然後在莫栀震驚的目光下砸向了宮室頂部,随即整個宮室便下起了漫天銀雨。
原來如此。
水銀。
守藏人一把将彭萬山摔了出去,而後撿起丢在一旁的玄冥戟,他揪着彭萬山的領子,揚起玄冥戟,對準彭萬山的胸口就刺了下去!
直接将他釘在了牆上!
“彭萬山!”
“師父!”
這一聲,死也瞑目了。
彭萬山迷迷糊糊地想,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唇邊還挂着一抹笑容。
這應該是他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吧。
水銀眨眼間便灌滿了凹池,守藏人也終于倒了下去,不再像一個不死戰神一樣恪守職責。
衆人看到的最後一幕,不是守藏人爬着去追他們,而是瘋了一般地撿拾石塊,全部堆到了石門處,嘴裏喊着叫着“不可以不可以”,企圖阻止那源源不斷的水銀流到外面去。
那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像個人。
暗門最後合上的瞬間,彭萬山垂着頭,被永遠地釘在了石牆上。渾身是血裹着銀光的守藏人爬到門前,用身體堵住了那扇石門,巋然不動,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在守護那個人。
“那個人……”
“埋在古佛下。”
黑暗中,秦怿看向莫栀的方位,莫栀聳聳肩道:“我猜的。”
第二個馬匹凹槽內,程莠緊緊握住賀琅攥成拳頭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賀琅深吸一口氣,道:“我錯怪他了嗎?”
程莠抿了抿唇,說道:“他是我們心中的英雄。”
叛徒也好,小人也罷,至少在那一刻,他是英雄。他不再膽小,不再自卑,英勇地護住了他身後的孩子們。
馬匹仍然在黑暗的通道裏疾速前行,沒有盡頭般帶着衆人逃亡。
“它會帶我們去哪?”黑暗中,程莠略顯疲憊的聲音響起,但很快便被淹沒在嘈雜的轟鳴聲中。
劫後餘生并沒有帶給程莠太大的喜悅,她現在只覺得很累,疲倦襲遍了她全身,她放開賀琅的瞬間,整個人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氣,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癱倒在了凹槽內。
賀琅直覺不對,連忙伸過手臂攬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懷裏一帶,她便順勢靠在了他的身上。
“你怎麽樣?”賀琅的聲音裏滿是擔憂。
“我沒事,就是有點累了,謝謝你。”程莠閉上眼睛,覺得靠在他懷裏很安心,好像即便前方是懸崖峭壁,她也可以不用擔心。他都能護她周全。
十八年,她第一次将所有的信任,交給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能完全算是陌生人,畢竟他們已經有那麽一點點熟悉了。
“你歇息吧,一切有我。”他的聲音很輕,生怕打擾了她似的,但她能聽到。
“嗯。”她淡淡應道。
似乎沒有人知道這些馬會帶他們去哪,但他們心中都沒有太過畏懼,因為不管怎麽樣,他們的處境不會比剛剛更糟了。
“你師從何人?”秦怿淡淡問道。
沒有人搭腔,他們知道秦怿問的是莫栀。
幾息過後,莫栀緩緩答道:“百玄門。”
這邊程莠似乎睡着了,翻了個身把臉埋在了賀琅的胸口,賀琅瞬間覺得呼吸都不順暢了,整個人僵在那裏,動都不敢動一下。
程莠有些含糊地說道:“你心跳怎麽這麽快?”
賀琅:“……我,有點熱。”
程莠直起身子,有些緊張道:“我壓到你傷口了?”
誰知賀琅又把她按了回去:“沒有,我沒事。”
剛聽了個“百玄門”的秦怿還想再聽下文,就聽到另一邊在吵吵嚷嚷,他立馬警覺地道:“你們在幹什麽?”
程莠的臉貼在賀琅的胸膛前,聽着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臉“轟”地一下就燒了起來,她有些慌亂地從賀琅懷裏掙出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也,有點,有點熱。”
然後她逃避似的轉移了話題:“百玄門,百玄門我聽說過,不就是蘭陵郡一個有名的門派嗎?”
賀琅看不清程莠燒紅的臉頰,就像程莠也沒注意到賀琅勾起的唇角。
“聽說百玄門的門主姓蕭,叫蕭什麽來着?蕭……蕭,哦,蕭邯。”說着程莠看向莫栀所在的位置,問道,“他是你師父?”
“不是,”莫栀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壓抑,“只是在百玄門學過一段時日的藝。”
默了默,莫栀忽然輕笑了一聲,說道:“姐姐,小心你身邊的人。”
“什麽意思?”程莠有些不明所以。
“意思就是,”莫栀稍稍頓了下,把目光鎖定在某個人身上,“你的人裏有叛徒。”
程莠瞬間就嚴肅了起來,甚至有些惱火:“你把話說清楚。”
通道裏沒有一點光亮,黑暗中誰也看不清楚誰。
莫栀的聲音清清淡淡,沒什麽情緒起伏:“姐姐,你不要動氣,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守藏人是我迷暈的,我和他無冤無仇,本沒打算要他性命,但很明顯,有人亂了我的計劃,也因此差點将我們逼上絕路。”
“我本來為自己連累到你們的事感到十分愧疚,但歉我已經道過了,我将你們帶進地宮,現在也會帶你們出去,不過有一點我要說清楚,即便沒有我,這地宮你們一樣得下,而且能不能出得來就不一定了。”
“要害你們的人,就在你們當中。”
程莠還未說話,尚在消化莫栀言語中透露出的訊息,秦怿已經劈頭蓋臉地說道:“我們本沒有打算怪你拖我們下水的事,如今你為了開罪竟這般肆意诋毀我們人,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我是動機不純,”莫栀擡高音量,“也沒打算為自己的過錯開脫,更沒有想讓你們原諒我什麽,此番出去,我們天涯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我只是在提醒你們,今晚逃過一劫,那下回呢?”
“如果沒有人把那個怪物喚醒,那老頭會死嗎?我是看不上那老頭,但也沒想過要他死。”
“他們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沒有辦法懷疑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程莠緩緩道,“我姑且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阿莠!”秦怿叫了她一聲。
“但你也沒有證據不是嗎?你說的這些不過是你的猜測,你不了解他們,更不了解我。所以你說的話我不會信,但我會留一個心眼,權當謝謝你的提醒。”程莠把話說到這份上,已經給足了雙方面子。
這一場奇幻的地宮之行已經讓她疲憊不堪,感情上她不願意相信莫栀話中的任何一個字,但理性告訴她這件事上的确有蹊跷。雙方僵持下感性占了上風,所以她目前不太想追究這件事。
她沒有忘記,她此番出行的首要任務是護送賀琅安全抵達裕州,而賀琅從離開京城的那一刻,已然成了衆矢之的。
一直沒有出聲的賀琅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作為一個“外人”,他客官地說道:“守藏人體質異于常人,什麽時候會醒也無法确定,此事還需存疑,但也不能過早下定論。”
莫栀本就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主,該說的她都說了,便仁至義盡地不再多言,只是道:“都抓緊了,一會兒會穿過一片水區,若是被沖走了,誰也救不回來。”
果然,不過片刻,馬匹徒然向下墜去,“噗通”一聲後“咕嘟咕嘟”地将衆人帶到了水下,直接沒過了衆人的頭頂!
就在大家快憋不住氣的時候,青銅馬列如同出水巨龍一般一個緩坡将衆人帶離了水區,衆人一陣咳嗽。
程莠即刻大喊道:“報下名字!我,程莠!”
沒人理她,程莠先用手肘搗了一下賀琅,賀琅不情不願地道:“賀琅。”
秦怿擰了擰自己的衣袍,翻了個白眼道:“秦怿。”
“小七還在!”
“何炀。”
“林禹。”
“韓,韓诤。”
“朱襄。”
“林氏兄弟都在!”
程莠皺了皺眉,道:“莫栀?!”
莫栀:“……在。”
“還有那個小孩?”程莠記得莫栀身邊似乎跟了個小少年。
莫栀戳了戳呆頭呆腦的小阿夜:“叫你呢。”
小阿夜一個激靈,應道:“啊?哦……我,我還活着。”
程莠:“……”
“這些馬會帶我們去哪?”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
莫栀整理下措辭,開口道:“‘八方離陣’已開,整座地宮已經成為了一個閉環,再無轉圜的餘地,但修建這座地宮的人秉持着‘陰陽相合’的理念,并沒有将後路封死,這條路怕是守藏人都不知道。”
“千宮陣正常運轉下,東西南北四門都可以自由出入,各個子區相連通的暗門也會正常相通,但一旦千宮陣倒轉,四方門全部封死,各子區的暗門也就變成了吃人的死門,他們所連接的,只有一個比一個厲害的宮室陣法,即便僥幸逃過一個,還會有無數個等着你,不死不休。”
所有人都安靜地聽着,沒有人打斷她,她頓了頓又道:“等到千宮陣完成一個倒轉,地宮就會進入自毀狀态。”
“怎麽個自毀法?”小七忍不住開口道。
大家屏住呼吸,都等着莫栀回答,哪知她漠然地道:“不知道,書上沒說。”
好大一個失望。
“不過這個世上有黑就有白,有陰就有陽,有死便有生,死門替了生門,生門便換了死門,托小阿夜的福,”莫栀說着拍了拍小阿夜的肩膀,“我找到了隐藏在書冊裏向死而生的往生之路,這條暗道便是先輩們留下來的逃生之道。”
“三生有幸,又走了一回。”後面一句話她說的很輕,被風馳電掣的聲音輕易蓋了過去。
“先輩們,”程莠琢磨着這幾個字,“這話說的挺新鮮。”
耳目靈敏的賀琅側目道:“我聽到了很大的水流聲,比方才還要大。”
程莠收了心思,正色道:“我也聽到了,難道前面還有水區?”
衆人朝前看去,不同于方才,這次他們在通道的盡頭,看到了些許微漾的光亮。
難道是出口?!
“不是水區,”莫栀處之泰然,“一個小譚而已,你們來時應該見過,離月華寺不遠。”
的确見過,他們在高地上遠遠看過一眼,但嫌這邊地勢太低又不好下去,就沒有靠近。當時也沒注意到對面的山壁上有一個洞,竟然還連接着地宮?!
莫栀話音剛落,他們已經飛馳到洞口前,下一刻直接連人帶馬跌出了洞口!
叽哇亂叫和一連片“噗通”“噗通”落水聲響成一團。
# 千路行·卷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