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萬生冢神祭·貳
莫栀疾步穿行在地宮中交錯縱橫的甬道中,小阿夜與秦怿緊随其後。
在莫栀帶着兩人穿過兩道暗門後,整個地宮猝然搖晃震動起來,三人連忙扶住牆壁才勉強站穩。
秦怿皺起眉道:“怎麽回事?地動了嗎?!”
小阿夜被這突如其來的晃動吓得臉色蒼白,他緊張得想去拉莫栀的衣角,但奈何莫栀離他太遠,一個趔趄一把扯住了秦怿的廣袖。
秦怿低頭看了一眼一臉慌張的小阿夜,勾唇一笑道:“怎麽?現在不覺得本少主危險了?”
小阿夜無聲地望了一眼笑得十分不懷好意的秦怿,默默放開了他的衣袖,艱難地扶着牆朝前走了幾步,行至莫栀身側,拉住了她的衣角。
秦怿道:“呵,挺有個性。”
莫栀輕輕拍了拍小阿夜的手算作安慰,而後看向前面幽深昏暗的甬道,輕聲道:“不是地動。”
秦怿也略顯狼狽地行至莫栀身旁,低頭看向她。
她的大半張臉都隐藏在帽兜下,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尖削的下颌,以及那毫無血色的唇。
秦怿道:“不是地動什麽?”
“有個蠢貨,在給我們找死呢!”
秦怿總覺得莫栀這句話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雖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秦怿能感覺到莫栀現在似乎十分地惱怒。
秦怿不自覺地說話聲音都放輕了好幾個度:“什麽意思?”
莫栀怒極反笑,冷聲道:“什麽意思?意思就是,我好不容易打開了生門,不知哪個狗娘生的不止把門關了,還把它給毀了!”
這時,劇烈的晃動終于停歇,莫栀一個箭步沖了出去,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小阿夜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秦怿剛想擡腳去追,看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小阿夜,嘆了一口氣,一把将他提起,那胳膊夾住小少年的腰,夾麻袋似的把小少年抱走了。
莫栀來到通往中子區的甬道前,定定地向裏面望了一眼,偏頭瞥見姍姍來遲的秦怿和小阿夜,而後毫不猶豫地踏進了甬道疾速向裏行去。
出了甬道,莫栀直接忽視了站成一排相互攙扶駐足觀望的霧山弟子,看向了遙遙對岸因剛剛的劇烈顫動才從香爐底下鑽出來的彭萬山。
莫栀幽深的雙眸裏看不出情緒,她邁開步子,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下,猛地向深淵躍去!
秦怿剛随着莫栀的身影沖出甬道就看到這樣一幕,他來不及将小阿夜穩當地放下地,情急之下直接松開了手沖上前去抓莫栀,此時莫栀已高高地躍離了斷壁,秦怿伸手一把握住了她身後翻飛的衣角,可還沒待他完全握住,那并不絲滑的布裳便從他的指縫中滑走了,他竟是什麽也沒抓住。
小阿夜徒然被秦怿摔到地上,腰背被震得生疼,可他顧不得爬起來,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失聲叫道:“姐姐!”
然而令誰也沒想到的是,随着莫栀的飛身一躍,她一把抽出腰間的鐵鏈,向上一甩挂上了淵口上方細如蠶絲的繩索,直接拉着鐵鏈向着對岸滑了過去!
莫栀剛一落地,衆人的一口氣還沒來得及舒出去就又提了起來,只見她抄着鐵鏈一把抽向了彭萬山。
彭萬山連忙拔出複歸回擋。
賀琅見狀,一把拉住程莠退到了一旁。
彭萬山莫名其妙擋下了莫栀數十招狠厲的鞭法,剛要用劍将莫栀的鐵鏈纏住勾走,誰知她卻回手将鐵鏈繞回了腰間,握着骨刺便縱身向彭萬山刺去。
彭萬山迅速轉變劍法,橫起劍身,骨刺“當!”地一聲紮在了劍身上。
“小丫頭,你發什麽瘋?!”
“自作聰明的老東西,想死我不攔着你,但麻煩你別拉上別人!”
莫栀擡腳便踢,但奈何身量不高,即便出腿速度夠快,身經百戰的彭萬山也能一眼識破,他轉劍側身一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了莫栀握着骨刺的的手腕,而後向下輕輕一折,莫栀的手徒然脫了力,骨刺“叮叮”兩聲掉到了地上,随後彭萬山将莫栀的手臂向後一擒,想就勢把她按到地上。
誰知莫栀猛地反身一轉,一把掙開了彭萬山的鉗制,卻因用力過猛連退了幾步跌坐到了地上。
彭萬山看着她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老夫現在是在救人,是在解千宮陣。”
“你……”莫栀憤怒地瞪着彭萬山,“你……你這個,你這個老鼈孫!”
賀琅:“……”
程莠:“……”
妹妹如果你實在罵不出來就別勉強自己了,方言都出來了……
莫栀平生第一次這麽粗魯地罵人。彭萬山很榮幸地成為了這第一人。
莫栀坐在地上,擡手指向了對岸的霧山弟子:“你在解千宮陣?那你以為他們是怎麽出來的?”
彭萬山看了一眼對岸,道:“什麽意思?”
莫栀垂下頭,無聲地勾了勾唇角,像是在嘲笑他的無知。
她從腰側的油布包中翻出一張疊了幾層的羊皮地圖,揚手甩給了彭萬山。
“你重金買來的藏寶圖是假的你不知道嗎?我拿你地圖本是想救你一命,沒想到你還是執意要來送死,不僅如此,還要拉着大家一起給你陪葬,你是何居心?”莫栀并沒有看他,仍然垂着頭,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
彭萬山捏着失而複得的地圖,看向這個身量還不及他胸膛的孩子,盡量放平聲音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轉的‘八方離陣’銅爐關,”莫栀徒然擡高了音量打斷了他,“是地宮自封自毀的機關,剛剛的劇烈颠簸,便是千宮陣倒轉,死門替生門,陰陽歸一。”
“那編鐘呢?”程莠不恰時宜地問道。
莫栀依次掃過佛像兩側的編鐘組,沒什麽感情地說道:“不知道。”
“說得這麽玄乎,我還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呢。”程莠小聲嘀咕道。
賀琅乜了程莠一眼,看向莫栀道:“照你這麽說,那接下來該怎麽辦?”
莫栀瞪了一眼彭萬山,道:“我若是知道怎麽辦我犯得着跟他置氣?我怎麽知道自己會這麽倒黴碰上個這麽蠢的蠢貨!”
“老夫只是按照地圖的指示破解千宮陣而已。”彭萬山不服氣地道,但氣焰完全弱了下來。
莫栀瞅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彭萬山真的是天大的委屈無人說啊,他本是好心想救人,結果現在竟成了推衆人下火坑的罪魁禍首,真正倒黴的是他吧,自從花了自己半生積蓄買到這個破地圖開始,他就黴運連連!
程莠卻不以為然,永遠本着既來之則安之的處世之道,對莫栀提出了一個衆人都十分關心的問題:“所以,妹妹,你為什麽要把我們搞下來,我們可沒招惹你,姐姐我還給你魚吃了呢。”
聞言,莫栀低垂了眉眼,而後她雙手交疊向前一揖,對着程莠與賀琅二人鄭重地行了一禮,道:“這個我道歉,是我之過,對不起,但我沒想害你們。”
随後莫栀轉過身,向着對岸的霧山弟子又是一揖,道:“對不起。”
這個認錯的态度十分誠然,不過程莠就是有點看不懂莫栀這行的是哪門哪派的禮節,好像很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賀琅若有所思地看着莫栀,抱着手臂眉頭一皺,但終是沒有言語。
其實要說一點也不生氣那是不可能的,畢竟這丫頭把他們搞得這麽狼狽,現在還被困在這裏禍福難料。但程莠一看到她那殺千刀的表哥在對岸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窘迫模樣,她瞬間就氣不起來了。而且就在剛剛莫栀和彭萬山争鬥的過程中,林禹也順着聲響尋了過來,這樣他們霧山弟子整整齊齊,還有賀琅,都沒出什麽大事,她懸着的一顆心終是放下了一半,與其同這個小丫頭片子争執置氣,還不如趕快想想辦法怎麽出去。
程莠的性子就是這樣,有時候氣量很小,有時候又心大的一座霧山都填不滿。
不過程莠很好奇,對面那多出來的奶娃子是誰啊,誰這麽心大把這麽丁點大的娃子帶到深山老林裏,好像還給搞丢了。
程莠收回目光,對莫栀輕聲道:“你的道歉我代霧山弟子還有……”說着她擡手拍了拍賀琅的肩膀,“賀大人接受了,不過現在呢,我們得先想辦法出去,一切等出去後再說。”
這話聽着有點秋後算賬的意思。
賀琅偏頭看了程莠一眼,沒有說話算作默認。
莫栀默然點頭,而後徑直走到了斷壁邊,沉聲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程莠跟過去,看向黑漆漆的深淵,道:“這裏不就是中子區嗎?”
莫栀擡手在腰側的油布包中翻了翻,拿出一個煙火彈,将底部的火信子用火折子點燃,而後用力向淵口中央擲去。
那火信子一燃盡,煙火彈便自燃起來迸發出強烈的光亮從淵口中央掉了下去,把整個深淵照得通明。
這時兩岸的衆人才驚覺,這并不是什麽深不可測的“無底洞”,而是一個巨坑。
一個屍坑。
只見随着煙火彈的掉落,整個巨坑的面貌都呈現在衆人的眼前——坑底是無數堆積成山的枯骨,因年月久遠,肉體早已腐化成齑粉,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隐約可見的殘破袈裟與僧袍零星地挂在枯骨上,不禁帶了一絲諷刺意味。
而在那枯骨之上,還有幾具肉身尚且完好的屍體,想必是觊觎寶藏的不速之客,被守藏人斬殺丢棄于此。
枯骨之中,一柄玄鐵長戟插于其間,光影落下的瞬間,将它照耀得通體發亮。
幾息之間,煙火彈跌落坑底,光亮驟然消失,巨坑重又陷入黑暗。
這時莫栀幽幽地說道:“這裏是萬生冢。”
“亡靈超度的聖壇。”
程莠忽然想起月華寺前院中那滿地斑駁的血痕,那灼了靜谧流年的焦炎,湮沒了無數塵世的美好祈願。
程莠只覺得可笑至極:“若不能安葬,何來超度。”
莫栀轉過身,擡起頭看向了前方的古佛。
程莠看了她一眼,也轉過身去,擡起了頭。
兩岸的衆人,一同擡頭仰望着這一尊普度衆生的佛像。
金色的聖光在斷壁邊的四人身上緩緩流轉,卻無法躍過邊界照進深淵,連最後的溫存也吝啬給予。
他們的身後,那無限的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焦黑的枯手想要沖破桎梏的牢籠,抓住那渺茫的希望,想要撕裂那禁忌的詛咒,沖向浩瀚廣闊的天地,即便消散也在所不惜。
沉默的呢喃低語,無聲地嘶叫吶喊,喑啞的呼喚,似乎從那沉在深淵中的枯骨中幽幽而來,盤旋在空曠的地宮上空,籠罩在每一個人的心底。
那亡靈不甘的怨氣好像就要化作厲鬼,叫嚣着沖出地獄,将他們供奉了一生的佛,撕成碎片。踩在腳下的信仰,碾作塵泥,堕入無盡的黑暗。
--------------------
油布包可以防水滴~所以莫栀妹妹的火折子可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