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短暫真心
病房
杜一塵做了一個很輕很輕的夢。那種感覺和莊周夢蝶居然有異曲同工之妙。
夢裏他似乎變作一團虛無缥缈的霧,亦或那團霧變作了他。風毫不留情地從他的胸口穿過。被風穿堂貫過的地方很疼。随着風,他被驅趕到了西邊最靠近太陽的地方。陽光灼燒着他輕盈的紗衣。鮮紅的血滲出來,将他染成了火燒雲的顏色。
他看着地上歡騰的人群,竟然在裏面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個自己端着酒杯,笑吟吟地和兩位侍應生說話,而後向場地外奔跑,等待了許久又突然向回奔跑。周圍一片嘈雜,燈光很暗。那個男子的槍口在夜中閃閃發光。
巧妙的是他俯瞰才發現侍應生、江毅還有未名男子居然站成筆直的一條線。自己撲倒江毅後,侍應生的子彈沒了阻擋障礙,徑直朝男子而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鐘內。
砰——
胸口又是一陣鈍痛。
杜一塵被疼痛驚醒,驀然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裏,右手上還插着輸液管。他試着活動活動身體,可是左胸口連帶左臂都猶如鉛一般重,擡不起來。
陽光從窗簾外隐約透進來,鳥鳴時隐時現。
他猜現在應該已經是次日的清晨了。
“诶,別亂動。”忽然被喝住。
杜一塵轉過頭,是江毅。他窩在一旁的沙發上,神情很疲倦,眼裏有些血絲。高級西裝因為縮在沙發上的緣故而起了皺。天知道幾個小時前,他還在教訓別人坐直不要把衣服弄皺。
“小心傷口二次撕裂。”江毅跳下沙發,幾步走到病床前,“想要什麽我幫你拿。水嗎?”
在看見杜一塵點頭後,江毅立即接了杯溫水來。
“小心點,我扶你。”江毅在他身後墊好枕頭,小心翼翼地把他身體半抱起來,靠着枕頭坐好。
杜一塵的動作很吃力,連端起一杯水的力量都沒有。江毅只好放下身價,任勞任怨地舉着杯子,湊到杜一塵嘴邊,一點點把水喂給他喝。
喝過水的杜一塵臉色漸漸好看一些,嗓子也不再燒的幹疼。他搖搖頭,示意不要水了。江毅再半抱着他慢慢躺平,還不忘拉好被子。
“你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沒有。”杜一塵嘗試着發聲,卻覺得那幹澀的聲音不像自己的了。
“有什麽不舒服的就叫我,這兩天我都在。”江毅笑笑,“如果沒記錯的話,你是杜一塵,是嗎?”
“是。”
“謝謝你救我。”江毅誠摯地道謝,“經過調查,襲擊我的人已當場被一名巡邏的保安擊斃了。”
“保安……”杜一塵微垂了眼睑,心下卻偷笑。保安,是鄭承烈慣用的擋箭牌呢。
“這一次受傷算工傷,公司會為你留職。住院費用由公司負責,你不必擔心,好好在醫院養傷。”江毅看看輸液管,擡手将流速調慢一些。“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謝謝。”
“該說謝謝的人是我。”江毅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杜一塵,神情變得複雜,“我想知道,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要救我?”
他是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孩子。成長路上的人形形□□,妄圖名利,窮盡一切手段利用他傷害他的人比比皆是。這個人,為什麽要以命相抵?有陰謀嗎?
杜一塵略吃力地仰臉瞧他。蒼白的臉上微露出些笑意,輕聲地,“本能。”
“本能?”
江毅眼光漸漸變得深邃,繼而轉為一種隐喻的情感。
什麽樣的人,才有置己身于不顧,挺身為他人獻命的本能呢。
他默默站在他床邊,看出來他又有睡意,體貼道,“好了,先睡吧。醫生說你需要休息。”
身體感到困倦的杜一塵沒有回應,想是已昏睡過去。
江毅細心檢查了一遍儀器,确定沒有什麽意外征兆,這才輕手輕腳出了病房。
他有些累。
這次謀殺事發突然,單是安撫重要合作方鄭氏,就讓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加上來自媒體、警方的壓力,他更是□□無術。江毅獨自坐在病房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對方顯然是早有準備,不但選好全場最佳狙擊地點,連撤退路線和替罪羊也一并算計在內,當真是高手。江毅不禁想到俞溫。和他定下一個月契約,在海灘事件後消失地無影無蹤的WIND,俞溫。
如此看來,這次也很難和K.S.撇開關系了。
真是可惜呢,本來只想和你們玩玩。江毅掏出手機,調出當初獲取的資料,默默發送出去。
杜一塵一覺醒來,又不知外面已過了幾個日夜。
窗外陽光明媚,鳥兒啼叫悅耳動聽。牆壁上的挂鐘指示現在已是上午九時。
江毅已經不在病房裏了。杜一塵閉眼靜聽,确認房裏無人才敢睜眼。輸液不知什麽時候結束了。
這江毅待他也實在夠意思。優待單人病房,房裏沙發、茶具,乃至冰箱和簡單廚具都一應俱全。杜一塵默默觀察着房間。
“醒了?”
“!”努力掙紮着要從床上坐起來的杜一塵渾身一驚,受了傷的地方又是一痛。
“你是誰。”杜一塵警惕地看着他。
來人長相清秀,眉目中隐隐透出些溫暖,看起來很是平易近人。手裏還提着粥和幾個清淡小菜。
“醫院的護工。江先生不在的時候,由我負責照顧你。”
絲毫不在意杜一塵的敵視,他旁若無人般從櫃子裏掏出飯盒,把粥和小菜分別放好,配着勺子和筷子,坐到他床邊。
“既然醒來了就吃點東西吧。”
他微微笑着。陽光輕輕融進他瞳孔,說不出的暖意。
不過杜一塵還沒那麽快相信一個出現不過幾分鐘的陌生人。
“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适合多說話。”
他似乎看出杜一塵的心思,一勺粥塞進他的嘴裏,卻仍是溫暖地笑道,“如果你不想暴露的話,DUST。”
他知道自己是DUST!這個名號就是K.S.裏除了二組也鮮有人知。杜一塵心中警鈴大作,一口粥含在嘴裏,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放心吧,我沒有下毒。”他笑起來的聲音也好似陽光那般溫暖。
“你到底是誰?”無奈有傷再不願的杜一塵只得半坐着,任由對方給自己夾菜喂粥。
“一組HOPE,李衡太。”
一組的人啊。杜一塵将視線鎖在他身上。
看起來笑容親和,柔柔弱弱,倒是很适合護工這個工作。然而能進入K.S.的人都絕不止是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又能在最終考核中過關斬将披荊斬棘,進入實力最強一組的人物,就更加不能小觑。
“等等,你說你叫……”
“李衡太。”
“HOPE……”似是不可置信,杜一塵瞪大了眼,“HOPE還活着?”
“我為什麽死了?”仿佛知道他會吃驚的李衡太不答反問。
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他三年前就已經……
杜一塵再三看了看他的臉,心下做了斷言。
可是什麽時候組織裏允許重複代號了?
“上面有鬼,組內派我查清楚。”倒也不避諱,李衡太大大方方将自己的目的擺出來,“我相信你也是一樣。”
“……”其實尚未接到任何鄭承烈指令的杜一塵不說話,此時他身上帶傷,就算找個借口逃開江毅,回到組織的他也只會是累贅。況且此次任務,突襲,都有太多蹊跷,他需要時間整理。那麽,幹脆趁養傷把江毅徹底查個清楚也不失為因禍得福。将計就計的杜一塵表情狡黠。
“不過還是先讓身體好起來吧。”李衡太溫柔笑着再送一口粥到杜一塵嘴裏。窗外陽光暖洋洋地籠在兩人身上。
“怎麽樣?今天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是江毅。
“好很多了。勞煩您挂心。”
“說什麽勞煩,我為你做這些是理所應當。”江毅看向護工,“醫生那邊怎麽說?”
“杜先生的恢複狀态很好,只要住院靜養幾個月就好。”李衡太回答地畢恭畢敬。
“那就好。”靜養轉臉去看杜一塵。
護工李衡太識趣地出了病房,還不忘體貼地為兩人把門關上。
“早飯吃了嗎?”
“嗯。”
“吃得什麽?”
“一點粥,還有小菜。”剛剛和李衡太說太多話,體力有些消耗的杜一塵不由感到有些疲倦。
“想睡了?”江毅小心翼翼看他的臉色。
“沒有。”
杜一塵感覺這個樣子的江毅,無論是和在資料上獲悉的,還是自己在公司裏親眼所見的意氣風發的江毅,都有些不同。
“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江毅一本正經,畢竟是對方是因為自己才受傷躺在這裏的。
“知道了。”這個哄騙小女生的口氣又是為哪般。
見杜一塵面部表情凝重,江毅只當做是觸到他的不好回憶,輕松轉移話題,“你們人事部的同事都很有愛,集體聯名上書要求來探望,可是被我拒絕了。喏,他們還寫了慰問信給你。”
江毅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粉紅色信箋放在桌上。
“謝謝。”杜一塵點點頭,看他把信放在桌上。
然後……然後……然後在商場上一向能言善辯的江毅他,詞窮了。
江毅忽然發現他對于這個性格有些腼腆內向的杜一塵毫無辦法。他不是生意上的夥伴,可以抽科打诨從政治財經扯到娛樂八卦,再不濟一群人一桌酒大家也能喝的熱熱鬧鬧從不冷場。
那些都是能說會道巧舌如簧的家夥。可杜一塵不是。這讓找不到共同話題的江毅也有些懊惱起來。
“您好,輸液時間到了。”正在這時護士推着醫用車打破了房內的僵局。
“請将左手伸出來放在床邊。”護士說話很溫柔,抹藥挂瓶紮針這些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
江毅注視着接受輸液的杜一塵緊抿嘴唇,面色還有些蒼白,整個人套在病服裏顯得孤弱無助。興許是怕疼吧。江毅注意到在針紮進血管的時候他有些瑟瑟顫抖。
“輸液時間到了會有值班護士來換藥。還有什麽需要請按鈴。”護士小姐禮貌地推着車離開,屋裏又剩下了面面相觑的兩個人。
“輸液的時候身體會感覺冷,要不要躺下?”
“好。麻煩了。”杜一塵也笑着朝他點點頭,身體卻在江毅伸手過來時不經意地向後靠了靠。并非故意,只是那些年養成的職業習慣,讓身體本能地對他人的親近抗拒起來。
“雖然我沒照顧過人,不過我會小心,不會弄疼你的。”會錯意的江毅看出他的局促不安。
“先坐起來一下,我把枕頭放下。”一邊說,江毅一邊将一只手臂試探性地環過杜一塵肩膀。看他并沒有那麽抵觸後才漸漸放寬了心。另一只手輕輕将半立起的枕頭放平,這才雙手扶着杜一塵的肩,護他慢慢躺下。
“怎麽樣?沒有牽到傷口吧?”
本該是毫不猶豫地點頭的。可面對着照顧人動作明顯生澀的江毅,杜一塵默默把疼痛吞咽回肚子裏,甚至還勉強擠了分笑出來來安慰江毅。
“那就好。”江毅松了口氣,幫他蓋好被子就乖乖坐在床邊的軟凳上。“你想睡就睡吧,我在這裏。”
“嗯。”
只是幾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幾句稍微關切的的話語,杜一塵卻感到心裏有個地方的冰開始漸漸軟化,如浪潮般呼啦一下全拍上胸口。
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做感動?
大概自己真的是因為生病脆弱太多了?杜一塵在心裏笑自己。
那麽多年的居無定所颠沛流離,還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對于家和關愛的渴求。多久了,都是一個人生病一個人扛,同時還要時刻提防着不能在睡夢中成為敵手的俎上魚肉。多久了,在受傷疼得死去活來的那一刻,希望昏死過去後身邊有個人在陪。不管那個人是敵是友,杜一塵想他都會感激。
他偏過頭,去看正在用手機處理公務的江毅。
他的手指修長,指節明顯。而他的指尖帶有微熱的溫度,能直直穿透過單薄的衣服,抵達冰涼的皮膚。
那溫度,是杜一塵一旦感受到,就不願再放手的美好。
“怎麽了,睡不着?”大概是感覺到了杜一塵刻意壓低的呼吸,江毅擡起頭發現杜一塵果然還醒着,不禁有些為自己呆在病房的行為感到些抱歉。
“對不起,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休息了?”
“睡太多了,現在不困。”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聊聊天。”江毅草草回複助理便收起手機。
“沒關系,公事重要。”杜一塵微擡下巴,示意江毅不必太遷就自己。
“也沒什麽公事。只是那天派對上發生槍擊這樣的事件,有一家媒體窮追不舍地想要采訪罷了,交給助理去處理反而更好。你知道的現在的媒體就會捕風捉影。”
聽聞此言的杜一塵卻輕輕鎖了眉頭,“采訪……我?”
沒想到杜一塵是如此心思玲珑智慧聰穎。江毅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在視線觸及到杜一塵眼睛時就敗下陣來。嘴巴比大腦更先承認,“嗯。不過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打擾到你和你的家人的,你只安心養病就好。”
“嗯。”杜一塵無任何意義地答應一聲,面上表情忽然隐約落寞。末了他輕輕補上一句,“我沒有家人。”
“抱歉。”江毅看到他表情的微妙變化便知道一定是自己說錯了話。
兩個人就此又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江毅是因為尴尬而不知如何再次開口,杜一塵則是閉上了眼睛,腦海裏滿是久違的塵封家庭破敗的模樣。
他的家,在薄薄暮光中,有着柔暖燈光的那扇窗子裏面,在綠茵大海窗簾的裏面。他的家,最頂層,離天空很近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家,人去樓空,容顏破敗慘淡,在記憶裏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模糊。
不知不覺,無聲無息中,一睜眼,他的家,就已經分崩離析。
“你小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陪你玩吧?”
“也沒有很多。”江毅空了幾秒時間思考,才緩緩回答,“我從小母親就不在身邊,當時家族事業正是開創階段,父親應付公司上的事情還來不及哪裏有時間顧得上陪我。”
“不過後來長大上學出國就有很多同學。”江毅接着回憶,“有人跟我一起上課吃飯看電影尬舞。”
“真心的?”
詫異他居然會關心那些人對自己是不是真心。江毅腦海裏閃現出很多畫面。上課時他一個人獨自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無人靠近,吃飯時莫名其妙周圍坐滿了争搶着做自我介紹我家是某某公司,看電影的兩手邊永遠不是可以一起讨論劇情吃爆米花的朋友,尬舞時自己一個人獨挑一群……
“……不重要。”江毅自顧自搖搖頭,“至少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陪伴我。所以真不真心什麽的,不重要。”
“是呢。”所以活該被騙。
“你說什麽?不好意思,我沒聽清。”
“我說,知足常樂,好習慣。”杜一塵努力提高說話音量,不小心扯到了傷口,忍不住撇撇嘴。
看見他這副生動表情的江毅不禁笑了笑,但還是關心道,“沒事吧?還疼不疼了?”說着就要伸手去按鈴。
“別。”被杜一塵堅決制止,“白大褂太煩。”
“好吧。”尊重病人選擇的江毅起身輕輕坐在床邊,不放心地輕輕掀開被子,“讓我看看有沒有撕裂傷口。”
“沒有。”杜一塵斬釘截鐵地回答。一手也因為在輸液而無法拉下被子,只得以極其嚴肅的眼神嚴厲譴責江毅這一不正經行為。
“咳咳。”确認了沒有造成傷口再次撕裂的江毅慢慢把被子給杜一塵蓋好之後,這才發現自己适才的動作有多麽暧昧。
“對不起。”他彎着腰,眼帶笑意道歉。
兩個人距離很近,近到江毅可以清晰地看到杜一塵臉上細細的絨毛,近到杜一塵只要大力點呼吸就能感受到江毅的呼吸。
“抱歉。”江毅忙不疊直起身來,手足無措地解釋道,“我只是想看看傷口有沒有出血,沒有別的意思。”
杜一塵一臉‘我信了我真的信了’的表情看着他。
“真的。”江毅滿臉認真。
“快點睡吧,說了這麽久話。不累嗎。”
杜一塵剛想搖頭便被江毅一連串的話打斷,“好了我知道你累了謝謝你陪我聊這麽久不過你現在是病人醫生說病人需要十分充足的睡眠。吶,現在,睡覺。”
“書上說,□□主義是引發一系列暴動和社會不安定的源頭。”憋了半天,杜一塵終于難得說出來一個長句子,而不再只是用點頭搖頭來回答。
江毅聽到他小聲地辯駁,好笑地幫他把被子朝上拉,蓋嚴肩膀。
“你喜歡看書?”
“高爾基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杜一塵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顧,滿足地把半張臉也窩進被子裏。
“盡信書不如無書。”江毅走到窗邊把窗簾拉好,将午後炎熱的太陽遮擋在窗外。
“等你傷好一些了我給你帶書過來。”
“真的?”
“真的。”
“真心的?”
“……”他又伸手為他壓了壓被角,“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