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待上菜的店小二退了出去,牛大山就掏出随身的皮革小包,從中抽出一根銀針,逐一在桌上飯菜試過,确認沒問題才把東西收好,雙手背在身後站定在他邊上。
自兩年前那場刺殺後,他就習慣了做這種種防備。
段弘瑾單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動作。
一身窄袖裋褐裹着偉岸身軀,背闊胸寬大長腿,微微隆起的手臂肌肉,傷疤從鼻梁一側橫到耳根處,整個左臉猙獰吓人,配上那面無表情的神态……
哎,他家侍衛真是男人!
段弘瑾美滋滋地想着,光站着都這麽好看!
不過——
“坐啊,傻站着幹嘛?”
這次他特地選了個小包間,沒有旁人打量注視,就是想讓這塊木頭可以自在些的。
要是這木頭光站着,他鑽進包間幹嘛呢?
牛大山微微低頭:“于禮不合,屬下站着就行了。”
段弘瑾輕哼:“主子的話都不聽了?”
牛大山頓了頓:“是。”長腿一邁,就打算坐到對面。
“坐這兒。”他伸手點了點旁邊的座位。
牛大山腳一收就坐到他指定的位子上,想了想,伸手給他盛了一碗羹、一碗冒尖的米飯。
桌子下的小腿就挨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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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山疑惑地看向他,正對上他笑吟吟的豔容,呼吸一窒,忙垂下眼睑:“主子?”
“跟爺這麽久,不知道爺吃多少的嗎?裝這麽滿幹嘛?倒掉一半。”
牛大山不為所動:“主子吃得太少了。”
“……少個屁,我下午還吃了豆汁兒焦圈呢!”
“只吃了一個。”他想了想,補充道,“而且,已經過去快要兩個時辰了。”
段弘瑾瞪他:“你自己肚子無底洞,還不許人吃得少了?給爺倒掉一半!”
牛大山抿唇,不甘不願地擡手,把他碗裏的飯刮回去一點點,好歹是不再冒尖。
段弘瑾翻了個白眼,接過碗:“老規矩,一點不剩的給爺吃完。”說完也不管他,扶起筷子開始夾菜。
牛大山微愣。
哪兒來的老規矩?
這是指,珍馐樓那天,以及今兒下午?
主子……這是怕他餓着嗎?
他心下不住翻騰,生怕洩露出一絲情緒面上愈發板着臉,力持鎮定地給自己盛了一碗飯。
羹是桂花糖芋苗。段弘瑾嘗了兩口,實在受不了,嫌棄地扔下調羹,整碗推到他面前:“全給你了,爺不愛吃。”
說着他趕緊灌了口茶。齁死人了!
牛大山盯着那碗看了半晌,咽了口唾沫,慢慢抓起精巧的調羹,看了一眼段弘瑾,見他沒注意他,才小心翼翼地往嘴裏送了一口。
甜意從舌尖直入心間。
他連忙掐了掌心一把,強自鎮定下來。
段弘瑾沒注意他的小動作,皺着眉頭掃了一眼桌上滿滿當當的江浙菜。
糖醋裏脊、咕嚕肉、松鼠鳜魚、蜜汁叉燒、松仁玉米、白汁圓菜、海棠糕,加上桂花糖芋苗。
除了點心跟甜羹,其餘全是甜出頭、鹹收口,鹹中帶甜的江南菜色。
段弘瑾懊惱,失策了!
光想着給這個不愛吃甜食的木頭一點小報複,竟然忘了自己也不愛吃!
挑挑揀揀地吃了幾筷子,實在吃不下去,他撂下筷子。
正專心致志、慢慢地品嘗那碗桂花糖芋苗的牛大山一僵,忙放下調羹看過來。
“無事,你繼續吃。”
牛大山瞄了一眼他的碗,根本沒吃幾口。
他皺眉掃了一眼桌面,似有所悟,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
“你幹嘛去呢?”段弘瑾茫然。
牛大山沒回答他,朝走道上的小二招招手,待他過來後低聲說了幾句話。
小二點點頭,轉身就下樓去了。
牛大山虛掩上門,走回來坐下。
“怎麽了?”
“加了幾個菜。”說着,伸手把他面前的幾盤菜挪開,茶杯續水。
加菜?
“加什麽菜?”他眯眼。
“蔥爆羊肉、煎蒸黃魚、幹鍋雞、幹燒冬筍。”牛大山老實地一一道來。
這幾個菜都是段弘瑾在外面吃飯時常點的。
這是給他加的?
段弘瑾心頭泛甜。
但是——
新加的全是鹹口的菜!
他一個人肯定吃不完!
最後又得便宜這木頭!
那他今兒的報複還叫報複嗎?
段弘瑾佯怒:“爺讓你加了嗎?”
“嗯,屬下自作主張,回去就去懲戒堂領罰。”
“領什麽罰?爺還沒發話呢!”算了,點了就點了,省得自己餓肚子,得不償失。
段弘瑾擡腳用力踩住他的大腳丫子:“等着,這茬記下了,等爺想到法子再罰你!”先抓他一個把柄。
牛大山點頭應諾。
“這些甜糊糊的,你也得給我吃完!”他皺鼻,指着桌上那一堆江浙菜。
“是。”牛大山嘴上應着,卻依然不動筷子。
段弘瑾無奈。
好吧,他不吃,估計這木頭也不會吃了。
那就等等吧,反正天氣暖和,這桌上的菜一時半會也不會涼。
閑着沒事,他幹脆跟這木頭拉起家常:“我記得,你是西寧人?”
牛大山點點頭:“西寧懷安人士。”
“那怎麽會被送進宮裏當死衛?”
沒錯,牛大山原本是宮中死衛。
他剛開府時,母妃求了父皇,父皇挑了幾個剛出山的死衛送了過來,其中就有他。
彼時母妃剛被晉為貴妃,兄弟中,除了二哥,就數他的地位最高。
當時隐約有傳聞,說他或許會越過嫡二皇子,被封為太子。
他也沾沾自喜,愈發扯高氣揚,怼天怼地,惹得母妃二哥訓了他好幾回。
然後過了不久,他就在探望母妃後出宮回府的深巷裏遭遇截殺。
不要命的刀客、淬了毒的箭矢、被砍倒在地的馬車、此起彼伏的慘叫……
若不是牛大山擋在他前面,估計他已命喪當場。
後來的他,無數次慶幸當時被母妃壓着、派人去約二哥喝酒吃飯,才讓二哥在最後一刻救下他,也救下牛大山。
雖然大山因此破相了。
寥寥幾名死衛更是僅剩大山跟陳二倆人。
事了,原本對他而言毫無存在感的牛大山就被他轉暗為明,提拔為府裏的侍衛頭子。
誰知道,這家夥竟然對他心懷不軌……
回想到上輩子他是如何發現牛大山的心思,他身上就開始熱起來。
“宮裏每年都會派人負責從各地搜羅一些孤兒、乞兒,集中送到山上訓練。學成出來,進宮當死衛。學不好,就被送到各地當暗探,或送入軍中。”牛大山淡淡道。
聽得對面開口,他連忙收斂心神:“當時你多大了?家裏人呢?”
“約莫六七歲。村子後山崩塌,全村人都被埋了。我恰好在村口,逃過一劫,後來就被帶到山上了。”
這麽小?段弘瑾有些心疼:“那你會想家嗎?”
不過,這話題倒是讓他想起一件将會發生的大事。
牛大山搖搖頭:“年紀太小了。”
“那你們在山上的訓練是不是很辛苦?是不是管得很嚴?怎麽一個個的都不愛說話?你這樣,陳二也這樣。”
“山上冷清,日常除了訓練就是休息,大家,”他頓了頓,“累了就不說話,久了就習慣了。”
“是嗎……”段弘瑾想象着那畫面,心裏悶悶的。
牛大山剛想說話,耳朵一動,站了起來走過去把虛掩的門拉開。
段弘瑾擡頭,恰好看見小二端着一個大托盤走過來,還沒進門,托盤就被牛大山接了過去。
小兒愣了愣,忙哈腰退出去,并關上門。
牛大山用銀針試過後,把這幾盤新菜挪到段弘瑾面前,再次落座。
倆人這才重新舉箸。
然後,段弘瑾發現這桌子甜食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牛大山全程面不改色,直接把菜一掃而光。
早早吃完坐在一邊閑喝茶的段弘瑾郁悶地放下杯子。
牛大山頓了頓,剛放下筷子的手順勢就往前一伸,把茶壺提到自己面前,倒茶,一口喝掉,再倒,一口喝掉,如此這般直接灌了七八杯茶。
雖然杯子小了點,這喝法也有些誇張。
這、這是被齁住了?
段弘瑾瞬間舒坦多了,眉開眼笑地踏出酒樓。
牛大山摸摸撐着了的肚子,眼神不錯地看着身前雀躍的人兒,眼底帶着不易察覺的寵溺。
待回到府邸,已經夜色深重。
牛大山直跟着段弘瑾穿廊過院,直到正房外挂着的燈籠映入眼簾,才停住腳步。
段弘瑾往前走了幾步,發現他沒跟過來,疑惑地停下回身:“怎麽了?”
牛大山低頭:“屬下恭送主子,主子早些安寝。”
他這才發現已經到了正房,正想說些什麽,在他房裏伺候的侍墨聞聲出來了。
侍墨快步走過來,福了一禮:“主子,您回來啦。我這就叫人給你準備熱水洗漱。”
牛大山攥緊拳頭。
段弘瑾揮手讓侍墨自去準備,擡眼看着斂目不語的他,沉思片刻,開口道:“那你先去洗漱休息,明兒收拾點行李,跟我去莊子上住幾天。”
“是。”
段弘瑾擺擺手,轉身踏進房門。
牛大山擡頭,幽深的眸子映着眼前略顯瘦削的身形,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大步走出院子。
第二天早上。
段弘瑾打了個哈欠醒來,伸了個懶腰:“侍墨。”
“主子,您起來啦。”簾帳被掀開挂好,侍墨笑盈盈地伸手扶着他起來,“牛隊長一大早就過來等着您了。”
“這麽早?”段弘瑾瞄了一眼窗外,确認自己并沒有晚,“他現在哪兒?”
“在廊下候着呢。”侍墨半跪下給他穿足襪。
段弘瑾揚聲:“大山,進來。”
門外傳來應聲,接着是推門聲。
投過屏風間隙,段弘瑾只看到地上投影出來的高大身形停在門口不動。
“進來。”他重複了一遍。
侍墨正給他套靴子,聞言柔聲道:“主子,你還沒穿好衣服呢,讓牛隊長在外間等會罷。”
段弘瑾一頓,擡腳就踹過去。
侍墨低呼一聲,狼狽地趴倒在地:“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