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泾川刀(9)
三月,邺城。
一場春雨過後,天氣又暖和了幾分,草長莺飛,一派融融景象。邺城裏的百姓紛紛出門踏青,日子與以往一樣。
沈泊如三人離開藥王廟,路上,他突然想起什麽,搖搖頭:“剛剛忘了一件事情,沒有問胭脂刀是從哪裏得到的大椿。大椿是中原的東西,依照胭脂刀的身份,應該接觸不到的。”
報春燕猜測道:“椿木在上界也不是什麽稀罕的東西,可能是他通過其他的辦法拿到了大椿。”她想了想,又道:“大椿不是什麽害人的東西,反正瘟疫事情已經解決,神君別再想這些彎彎繞的事了,怪費腦子的。”
江移舟倒沒對大椿之事發表言論,眼下他關心的只有另一件事:“阿沈,你是不是要回長安去。我聽那些小仙說你有一家茶館,裏面需要不需要跑堂的?”
此時有暖風拂柳而過,沈泊如故作深沉地想了想:“不需要,已經有好幾個跑堂的了。”江移舟皺皺眉,還要再開口的時候,便聽沈泊如話鋒一轉,笑道:“不過需要一個賬房先生,不知道江公子願不願意?”
江移舟一愣:“賬房先生?”
沈泊如無所謂道:“江公子不願意,那就算了吧。”
江移舟腦子被驢踢了才會拒絕,他怕沈泊如反悔,連忙道:“願意願意,就算是沒有工錢,我倒貼也願意的!”
沈泊如淡淡道:“那就這樣吧,沒有工錢,你倒貼好了。”
江移舟不怒反喜,神情如同連中三元的窮書生,止不住地得意。他挑挑眉,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在沈泊如身後:“倒貼好,我就喜歡倒貼神君。”
沈泊如伸手推他。
江移舟愈挫愈勇。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報春燕看他二人拉拉扯扯,覺得自己眼睛都要瞎了,腦子裏只有“世風日下”這四個大字。同時她又覺得自己十分多餘,不應該出現他們身邊。
關于沈泊如與江移舟的事情,報春燕先前也聽說過一些,知道歸墟的神君找了個妖怪作伴,後來不清楚因為什麽,神君與小妖怪一拍兩散。
但看現在這種情況,神君與那小妖怪,大概又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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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春燕倒不覺得是江移舟哄勸的本領高超,無非是沈泊如心裏頭還裝着他這個人罷了。
不過,這樣也好。
三人在邺城中游玩了半天,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高天,月曉。
沈泊如曾答應江移舟,邺城的事情解決後告訴他自身的情況。借着如水月色,沈泊如抱了壇酒,敲響了江移舟的房門。
江移舟松松垮垮地披着衣服,大半頭發散開,吊兒郎當地走到門邊。而他打開門的時候,發現來人是沈泊如,神情一怔,忙擡起手挽了挽頭發,系好衣服,瞬間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了。
沈泊如一時間覺得有些好笑:“多少年了,你什麽樣子我沒見過?”
江移舟嘿然一笑:“那不一樣,咱們都分了一百年。我想和你再續前緣,怎麽着也要先改變一下我在你心裏的不堪形象,重新給你留個好印象。”
沈泊如忍不住打擊他:“你那不堪形象伴随了我千八百年,怕是改不掉了。”他往裏面推了推江移舟:“進屋,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江移舟邊走邊嬉皮笑臉地說道:“你答應和我再續前緣了?”
沈泊如看江移舟油嘴滑舌的模樣,真想敲開這人的腦殼,瞧瞧裏面都是些什麽奇怪構造。他反手關好門,将懷抱的酒壇子撂在桌上,啓開封泥,先喝了幾大口給自己壯膽。
沒錯,就是壯膽。
沈泊如其人,雖說臉上永遠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溫柔樣,可但凡涉及到感情,那性子就又軟又悶,吭哧半天也蹦不出個屁來。
江移舟見沈泊如喝得急,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漫上心頭,他難得露出些正經樣子:“阿沈,你要對我說什麽?”
沈泊如酒量極差,幾大口烈酒下肚,烘得他身子暖洋洋的,臉上泛起一層薄紅。他覺得頭有些暈,擡手揉揉酸疼的太陽穴,緩緩神,撩起右袖露出咒痕,眯着眼輕聲道:“我答應你要向你解釋的,我那時候的确沒有發現疫氣和紙人,因為...因為我活不長了。”
屋中燈燭明亮,江移舟清楚看見那半圈蒼青色的咒痕,像跗骨之蛆那般猙獰地攀在沈泊如的右臂上。正常情況下,神的咒痕生長極為緩慢,千八百年都不見得能長一寸。
但江移舟清楚,百年前沈泊如的身上,可沒有這個東西。
不過百年光景,甚至于不到百年時間,沈泊如的咒痕就已經長了半圈。江移舟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一下子給攥緊了,“噌”地站了起來:“阿沈!”
沈泊如似乎沒聽見江移舟的聲音,垂着頭,自顧自地說道:“你這次來找我,總說什麽‘再續前緣’的話,我陪不了你太長時間。如果你還願意,那就續。如果不願意了......那就不願意了吧。”
不願意會怎麽樣,沈泊如沒有說。
他趴在桌子上,本來以為自己告訴江移舟之後,卸下包袱,能輕松一點。可是也不知道是酒的緣故,還是其它什麽原因,他卻覺得好難受。
江移舟湊到沈泊如身前,半跪在地上,擡手将沈泊如右袖放下去。他握了沈泊如的手,輕聲笑道:“阿沈,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江移舟說着,稍稍擡起手腕,微涼的指尖觸到沈泊如的臉。
他凝視燈燭下的沈泊如,一字一頓道:“今後沈泊如在哪裏,江移舟就在哪裏,好不好?”
平時,江移舟都是一副二大爺似地欠揍流氓樣,沈泊如極少看見他露出這麽認真的神态,眼神還柔得若一泓清水,直流到心底去。他不禁笑了笑:“好。”
“這可是你說的,不能反悔。”江移舟站起身,他慢慢伸出手,抱住了沈泊如。
桌上那壇子酒還開着,醇厚的酒香散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江移舟身上那股淺淡的白蓮香氣,被烈烈酒氣一烘,混成種奇異味道,很好聞,也很溫暖。
沈泊如忍不住靠在了江移舟身上,嘆息了聲。
屋中,一盞燈燭明明,兩人久久無言。
這麽抱了半晌,沈泊如忽然覺出不對勁來。他還沒死呢,眼下這種氣氛,怎麽看怎麽像棒打鴛鴦的現場,孟姜女失了範杞梁,祝英臺沒了梁山伯,凄凄慘慘戚戚。
沈泊如清醒了幾分,直起身離開江移舟,擡起眼望着他,輕聲道:“我覺得自己還有救。”
江移舟被他這一聲喚回點魂來,但眼神還是透着迷惘,看上去有些傻呆呆的。他忙道:“怎麽說?”
“息壤。”沈泊如道:“歸墟地縫是用我的命封的,我想把五色息壤湊齊了,用它代替那些混沌元氣封印歸墟。那些散出去的元氣雖然無法收回,我想我可以借着它們轉生一次,興許還有救。”
江移舟雙眼一亮,他低頭看着沈泊如,顫着聲音問道:“你有幾成把握?”
沈泊如搖搖頭:“我不知道。”他随即又笑:“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個辦法,比幹坐着等死強。”說着,沈泊如抱起了桌上的酒壇,推門就要向外走。
江移舟跟在沈泊如,喚道:“阿沈,你去哪?”
“事情說完了,自然是回去睡覺。”
江移舟聞言,趕緊上前一步把門關上。他整個人堵着門口,放柔了聲音:“你剛剛答應我的,你在哪,我就在哪。睡覺這種事情,我們自然要在一張床。今晚月色真美,你就不要走了。”
沈泊如想不明白“今晚月色真美”與“你就不要走”這兩句話之間有什麽必然聯系?他看着江移舟,笑了笑沒說話,轉身把酒壇子重新放在了桌上,吹滅了燈燭。
月光透過窗棂,斜斜照入屋內。地面泛起銀白之色,明亮得像是化作了一汪平靜湖水,潋滟着皎潔華光。
今晚月色真美。
時過子夜,沈泊如早已睡得熟了。
江移舟卻是睡不着,一顆心都是亂的,側過身,緊緊摟住了沈泊如,一雙眼貪婪地看着 他,似乎想要把這個人的身影刻在心底裏去。
片刻,江移舟笑了笑,湊近了沈泊如,感覺到對方呼出來的溫熱氣息落在臉上,癢癢的。
江移舟心裏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沈泊如說,他張了張嘴,那千言萬語卻只化成了一句:“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要是死了......”
我跟你一起,也很好。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更晚了,今天出去浪來着。第一個小故事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