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泾川刀(8)
胭脂刀沉默片刻,擡起眼看向紙人晏姑娘,緩聲道:“我只是看不慣而已。晏姑娘的故事,邺城中随便一個路人都知曉,可從來沒有人為她說一句公道話,只是将她的經歷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或是加些情愛段子,編成戲文來賣錢。”
“我只是看不慣而已。”胭脂刀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帶有嘲諷笑容:“我還記得晏姑娘當年許下的願望,說要讓欺負她的人遭到報應。那些邺城的人明明什麽都不知道,只是道聽途說了幾句,就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對他人評頭論足,這憑什麽?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種變相的欺辱,就是該死。”
胭脂刀的雙手忽然緊攥,因為力氣大的緣故,指節處都泛起了清白。他神情淡漠,身子卻微微顫抖,泛紅的雙眼中似壓抑着什麽難以明說的負面情緒。
江移舟為他鼓掌,笑道:“說得好!不過我不得不說一句,閣下說,看不慣邺城百姓高高在上、議論他人的模樣。可是反過來想,你現在的表現,何嘗不是再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對邺城百姓評頭論足?不僅如此,還想要他們的性命,閣下的戾氣也太重了吧。”
沈泊如不禁瞧了江移舟幾眼,深覺他混淆視聽的功力又精進幾分。胭脂刀這樣占據道德上風的理由,居然被硬生生掰扯到了下風,沒讨去任何便宜。他未出言,靜靜等着胭脂刀的回答。
紙人晏姑娘的聲音微微發抖,低聲喚了句:“晏華......”她本來是想找胭脂刀重新許願的,要和他一起到西域故鄉去。可當聽到這場邺城爆發的瘟疫竟是因自己而起,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晏華......多謝你給我起得這個名字。”胭脂刀沉默片刻,又搖頭道:“這位公子說我戾氣重,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他面上露出無所謂的笑容:“不知道這次神君想要怎麽罰我,是再打斷了扔到枯井底,還是讓我徹底消失了?”
胭脂刀篤定沈泊如會嚴懲自己,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笑意,似是遇上了極開心的事情,又輕松又愉悅:“其實這樣也好,我不用再遇見什麽人,再去為他們實現願望了。”
報春燕覺得奇怪,她想不明白為何胭脂刀執着于為他人實現願望,閑得沒事幹嗎?于是不禁問道:“你為什麽老是要給遇見的人實現願望?”
“因為我自生來,就是幫他人實現心願的。”胭脂刀說着,眼底卻滿是迷茫,好像在懷疑自己說的這句話。也不知道他突然記起什麽,眼神又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早些年我在故鄉的時候,每逢節日,就會有許多人來到我的身前。他們會唱着好聽的歌謠,祈求這一年無病無災。那是一種又熱鬧又溫暖的感覺,我很喜歡。”
胭脂刀露出一個唏噓的表情:“可是後來啊,西王母國亡了。我還記得最後一位國主,那個十五六歲的漂亮小姑娘。王都被攻破的時候,天氣很好,太陽很暖。小姑娘緊緊抱着我,獨自跑到了城樓上。她年紀不大,膽子卻挺大,居然想要殉國。”
“我作為被他們世代供奉的神物,自然察覺到這個小姑娘內心深處的感受。她害怕極了,一直都在哭。可是她仍舊從高高的城樓上跳了下去,摔得面目全非。”
“小姑娘臨死前,對我許了一個願望。她希望好戰的異族人都以痛苦的方式死于瘟疫。說實話,她的這個願望,對我來說是非常難的。我是個驅邪鎮煞的東西,只會驅趕疫鬼,不會招來疫鬼。但小姑娘臨死前哭得那麽傷心,她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這麽個願望,我覺得我應該幫她實現。”
沈泊如想了一下,道:“于是你将疫鬼驅趕到了那些異族人身邊?”
“是,沒錯。”胭脂刀神情有些疲憊,繼續道:“都是我去驅趕過去的,實現了小姑娘的願望。再後來呢,我就被人稱作妖魔,打斷了刀身,鎮封在泾川之下。”
胭脂刀自嘲地笑了聲,低頭道:“被關在一個小盒子裏,那真是一段很無聊的時光,什麽也看不見,黑暗裏只有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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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被一隊胡商發現,他們将我帶到了中原。”
胭脂刀說至此處,已經平靜下來,語氣也和緩許多:“就這樣游蕩了幾年,我遇到了晏姑娘。我記得她說相識一場,總要送我些什麽,奈何她窮,只好送我了一個名字。”
“這是千百年來,第一次有人給我取了名字。”
“晏姑娘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我只是看不慣而已,明明是個很好的姑娘,不應該被這樣對待。于是,我殺了晏家的五口人。”胭脂刀兀自笑道:“然後我又被關起來了,打斷了刀身丢在枯井底。”
“我是能聽到外面的聲音的。之前被關在泾川,還能聽見風吹過草地,能聽見姑娘哼唱短歌,趕着牛羊經過。而在邺城,我是聽不到這些聲音的。若說兩地有什麽不同,那就是我想回家吧。”
藥王廟中很安靜,只有胭脂刀的說話聲。
他又搖搖頭:“晏姑娘生前總說想陪着我回家去,開始我是很高興的。但是我仔細一想,西王母國亡了,故土雖猶在,但那些圍着瑤池唱歌跳舞的人們已經不在了。縱使回去,也不是真正的家了。”
紙人晏姑娘呆呆地看着胭脂刀,片刻後,她笨拙地低下身子,跪坐在他的面前,啞着嗓輕聲道:“晏華,事已至此,我跟你回家去吧。回到你說的那個家,我答應過的......”
胭脂刀大範圍驅趕疫鬼至邺城,無論什麽原因都不可能被饒恕。而泾川古國早已滅亡消失,晏姑娘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要同胭脂刀一起消亡。
“晏姑娘,你可要想清楚。”沈泊如嘆息道:“你一旦這樣做了,灰飛煙滅,再也不能轉生了。”
晏姑娘低下頭,平靜道:“邺城瘟疫的事情因我而起,晏華還是我的刀,怎麽樣也應該由我來給大家一個交代。”她笑了聲,問道:“我想跟你回到你的故鄉去,你願意嗎?”
胭脂刀的神情有一刻的怔忪,他身子稍向前傾了些,向晏姑娘伸出手:“好。”這一瞬,晏姑娘脫出了紙人軀殼,顯出本來的魂體,拉住了胭脂刀。正午的陽光直直照在她的身上,整個人都透明起來。
晏姑娘沒了軀體,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斷斷續續地哼唱着一支胡琴曲。那是她當年從樂館外面偷學來的調子。
調子很短,談不上多好聽,但卻令人感受到一種不同于中原的風情,好像看到了萬裏之外的黃沙烈日,春風楊柳,以及圍繞在青碧色湖水畔、載歌載舞的漂亮姑娘。
伴随着歌聲,晏姑娘與胭脂刀的身影漸次模糊起來,緩緩化作數點華光。倏爾風來,那些青紅的光芒随風而起,恰似絢爛的星火,滿天飛舞。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天色驟然黯淡,随着一聲春雷響,無邊雨絲漫漫而下,無聲地沖刷着邺城之內的疫氣。
淅淅瀝瀝。
“這是什麽?!”報春燕忽然發現,原本掉在地上的斷刀與紙人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捧深青色泥土狀的東西。
沈泊如走過去,仔細觀察片刻,道:“是息壤。”
息壤,傳說中能自我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不過這只是一部分,息壤五色,代表了貪嗔癡愛恨五種不同的情緒,出現在這裏的,應該是‘恨’了。”
恨,既遺憾。
沈泊如彎下腰,将地上的青色息壤收集起來。江移舟皺眉道:“阿沈,你要這個東西做什麽?”
沈泊如動作一頓,低頭避開江移舟的視線,小聲地說了四個字:“歸墟地縫。”
歸墟是個無底深淵,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深,但凡靠近,都會被它吞噬進去,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兇之地。諸天仙神曾将歸墟入口以混沌元氣封印,而近幾年封印裂開,四海海水皆灌入歸墟。
所以說,息壤是個很有用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這文可以改名叫《智障夫夫找土記》
息壤:出自《山海經·內經》。原文中是帝堯的東西,鲧為了治理洪水,偷了這種能自己生長的土而被處死。
文中息壤的設定參考了五色土,古籍中的息壤沒有那麽多妖豔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