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到了下午時, 陰沉沉的天空開始飄雪,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李夕月蹲在茶房,在爐子邊烘着手, 不時擔憂地看看外頭的天空,怕外感風寒剛剛痊愈的昝寧在路上着涼。
好容易聽見太監們叫吃的聲音, 她知道是皇帝回來了, 趕緊把熱茶準備好。
從茶房的簾子裏能看到他進來, 小太監在他身後給撐傘,但雪大,短短幾步路就看見他端罩上落了一層雪花。
他進門先去西暖閣, 随後是內奏事處的小太監送進去一個又一個明黃的奏折匣子, 李夕月心裏想:太勤政了,大概一時不用茶。她伸手觸了觸他的明黃琺琅彩茶碗,怕會涼掉, 于是打開茶焐子,打算稍微焐一會兒——不過他講究, 焐久了茶會變色變味, 就不堪用了。
好在沒一會兒,皇帝那裏叫了奉茶。
李夕月試了試茶溫, 又用銀瓶裝了熱水,一起送到西暖閣裏。
“下雪了。”他首先說。
李夕月跟着點點頭:“上午天還好着, 下午就下雪了,外頭冷吧?”
昝寧點點頭:“不過我今天活動了一天, 這會兒其實不冷。”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李夕月的手:“女孩子一般都怕冷吧?”
李夕月手倒也不冷, 剛剛在爐火邊烘得熱乎乎的。但被他握着,心裏安定,所以李夕月乖乖地一動不動。
“年底前各衙門要封印。”他說, “陳如惠的案子要盡量在祭竈前審清。不過挺難的,陳如惠的妻子只說她丈夫無緣無故不可能自盡,突然身死其中必然有緣故,卻沒有證據。這就很被動了。”
李夕月問:“沒證據,卻要那麽快就審清?萬歲爺,這不讓人覺着您是故意的?”
昝寧怔怔地望着她,然後說:“我就是故意的呀……”
當然,不應該讓人瞧出端倪。
他有些失落,指尖無意識地叩擊着案桌:“夜長夢多,陳如惠的妻子本就是一個弱女子,我的老師好容易勸說她葬了夫君之後,千裏迢迢、孤注一擲地來京控,如今卻被不上不下地懸着,背後不知道被威脅了多少次,意志略不夠堅定些,只怕就要崩潰了。”
李夕月設身處地地想想這位女子的遭遇,确實覺得她太不容易了。京控一旦失敗,就有可能被倒打一耙,一旦問了個“誣告”,反坐是免不了的,對女性而言,無論是坐牢還是流放,只怕其實就是死路一條了。
昝寧在犯愁,虬結着眉頭,握着李夕月的手毫無绮思。
李夕月也竭盡全力幫他、幫那個可憐的候補知縣的妻子想法子,但她見識這些事實在太少,實在想不出合适的法子。
別家的悲歡與宮裏的悲歡并不相通。
皇帝祭天過後,宮裏就開始熱熱鬧鬧籌備過年了。
偌大的紫禁城,從灑掃除塵開始,到浣洗各處的幔帳、被褥、桌布、椅袱,再到準備年節裏的各種吃食、賞賜、戲班子……從皇後、嫔妃到宮女太監,無一不是忙得腳不沾地。
養心殿的東暖閣裏,金磚地面被擦得分外锃亮,皇帝的那一把規矩草仍是原樣擺着。外頭是大雪覆地,暖閣裏暖融融的如春天一般。
“都下了六七天雪了,不知還要下到什麽時候!”李夕月捏着一塊抹布,把窗縫裏的灰一點點沾掉,扭臉看見宜芳毛毛糙糙地去換椅袱,結果一腳帶起幾根規矩草,頓時草都錯了位。
李夕月唬了一跳,叫一聲“當心!”
把那小姑娘吓得木頭一樣杵在地上動彈不得。
李夕月撓撓頭,忍不住先怪她:“你看你,這裏的規矩草位置不許變動的,你這飛起一腳,我還不知道擺不擺得回去了!要是……”
說了一半,突然見李貴打起簾子,昝寧回來了。
他看見地上錯位了的規矩草,眉頭一皺。
李夕月知道這是他立規矩的玩意兒,以前聽白荼說的那麽嚴重,生怕他真的問罪于宜芳這個小姑娘,只能自己攬下來:“萬歲爺,奴才剛剛擦灰時不小心碰到了。奴才這就給它歸位。”
邊說邊蹲下,按着記憶,一根一根把草放回了原處。
昝寧看着一旁瑟瑟發抖的宜芳,再看看李夕月,不能不警示一下:“做事太不經心了!再有下次,杖責二十!聽見了?”
這是拿她作筏子,李夕月低聲道:“奴才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見李貴捧着皇帝的韻牌匣子,估摸着他要寫詩——年節裏,通常這是雅事,寫出來奉于太後,或分贈臣子——衛生當然不能再做了,李夕月拉着宜芳一道跪安。
昝寧看了她一眼,說:“一會兒你進來送茶。”
李夕月端着茶盤進來時,捧韻牌匣子的李貴已經出去了,韻牌匣子放在皇帝的書案上,他盤膝坐在案前,抽出其中一個抽屜,正在一張一張擺弄裏面薄木片雕的韻字。
李夕月把茶放在他手邊,伸頭看了一眼。
然後被一把拉住,跌坐在他懷裏。
昝寧在她耳邊說:“真是!還為別人頂罪,是不是覺得我一定不會打你,有恃無恐?”
李夕月感覺他的手往她胳肢窩下面鑽,已經忍不住又笑又怕:“萬歲爺,您要打奴才,沒的說的,奴才怎麽挨都是該的——但是宮中刑責裏可沒有‘撓癢癢’這一條。”
昝寧在她後脖子裏笑着:“應該也沒有咬人這一條?”
然後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小口。
“但我就咬了怎麽的?”一副無賴形。
“還應該沒有這一條……”他把她的臉扳過來,親她的嘴唇,親了一會兒,游刃有餘地侵襲進去了。
李夕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仰頭坐在他腿上,雙臂挂在他脖子上,眼睛都迷迷瞪瞪的。
“罰”完,她還意猶未盡,吊着他不肯松手。
昝寧倒是先拍拍她屁股說:“哎,今兒有功課呢。不然,倒能好好放縱放縱。”
原來他也怕寫詩。
李夕月吞笑,想要起身,他卻勾着她的腰,指了指面前的韻字:“幫我選幾個,有時候限了韻,反而好寫——不過也別挑太生僻的。”
李夕月看了看那些精巧的螺钿小抽屜,随便抽了一個。
昝寧一看皺眉:“仄聲韻不響亮,不好。”
她又胡亂抽了一個,韻部昝寧沒說什麽,及至看了她挑出來的字,他又嫌棄:“‘賄、悔、罪、餒、猥、腿……’這些韻腳你寫一首給我看看?!”
李夕月:“奴才不會寫詩。”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不會寫詩你不是還會唱麽?你見過這些韻腳字?”
李夕月詩詞歌賦沒他讀的多,腹笥裏那些詩詞歌賦裏果然沒見過這些字。
但是,是他叫她選的,明知道她不是才女,非叫她做這些服侍工作,本來就是為難人。
但他還兇呢:“重選,重選。”
李夕月只好嘟着嘴,小心翼翼挑了幾個常見的。
昝寧點點頭:“‘一東’雖俗點,勝在好寫。”
懷裏抱着嬌嬌人兒,開始動腦筋。
第一首詩大概是賜給禮親王的,開篇好容易擠出“金樽玉馔摅忠懇,舊恩常言念股肱”十四個字,然後卡殼了,撓了一會兒頭丢在一邊。
第二首應該是奉給太後的,也是寫了一句“萱堂日影诏康寧,慈意玉簾盡恩崇”,就又寫不出來了,平仄還不諧,改了一會兒改不出,更是長籲短嘆了好一陣。
李夕月忍不住學他的毒舌:“萬歲爺,實在困難也別難為自己。反正文淵閣的師傅也不會拿戒尺打您的手心了,寫不出來就算了吧。”
他氣得擰她臉頰上笑出來的酒窩:“狗膽越發大了,敢嘲笑我!真打量我寫不出詩來?!”
一賭氣,又抽了一張鵝黃色的印灞陵柳和春庭月的彩箋,斜乜了李夕月兩眼,刷刷刷開始寫。
李夕月看得格外清楚,他很快寫了一首不大講究平仄對仗的樂府詩:
“雪滿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煙霞猶舒卷,暖芳出金攏。
巫山如可期,笑靥何融融。
……”
寫了六句停下來,提着筆好像在想什麽。
李夕月正看得好奇,催他:“還有兩句是不是很難想?”
昝寧翻了她一眼,低頭流流如水一般寫道:“怃然因相思,宮牆寂寂紅。”
前幾句寫景,反正都差不多意思。李夕月先并沒有注意“巫山”的典故,但看到“相思”二字時,突然就明白了第五六句的含義。
“寫得怎麽樣?”昝寧在她耳邊問。
李夕月強作鎮定:“奴才看不懂。”
情詩麽,自然是朦胧的,看不懂也正常。
昝寧說:“笨蛋,賞給你,回去背熟。”把那張鵝黃色彩箋小心吹幹、折好,遞給李夕月。
李夕月臉紅是忍不住的,飛快地接過來塞在袖子裏,然後說:“萬歲爺賜字可是珍貴極了。奴才得去屋子裏好好收着。”
昝寧看她面色如喝了酒一樣,他心裏也如喝了蜜一樣,故意不笑,說:“不忙着收起來,先背。兩天背不出,我問白荼要戒尺來打你手心。哼哼,我當你師傅,應該是夠格的。”
李夕月對他甜甜一笑,從他懷裏站起來蹲蹲身說:“是奴才做萬歲爺的學生不夠格。”
昝寧笑道:“如果是做我的學生,以後就不要自稱‘奴才’。”
“那自稱什麽?”
“你都說了‘學生’。”他也覺得有趣,“就叫‘學生李夕月’,也挺好的。”
李夕月“咯咯”地笑着:“萬歲爺花樣真多!今日是我做‘學生’,來日呢?”
她突然自己臉一熱,這話說的,她想問什麽呀!
趕緊蹲安告退,拔腳就走。
昝寧倒是挑眉,等她告退出去了,看着那輕輕晃動的門簾猶自在想:來日,他要她做他的誰?
想了一會兒隐隐有些明白,她不是欲迎還拒,她确實是心裏不篤定,不知道她自己将來會成為什麽。他一直只承諾納她在後宮,承諾給盡可能高的位分,可再想一想,他的許諾是不是太單薄了一些?是不是對不住一顆虔心的她?
而想着又有些擔憂和警覺,他現在名義上是有皇後的,皇後還是太後的侄女,地位牢不可破。李夕月的不願意情有可原。
作者有話要說: 寫情詩啦,挺浪漫哈。
對了,上次給穎嫔的那首是抄的,這首是原創(我指的是黃桑,我是改現成的(*/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