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晚安
別墅區的住戶沒有放鞭炮的習慣,且巍城這兩年也開始禁止私放煙花爆竹了。小年這晚的時間安安穩穩地走着, 廚具碰撞出些許聲響, 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很柔和, 電視也開着, 雖然沒人在認真聽新聞, 屏幕那頭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也給這個屋子添了幾分生氣。
周母已經很久沒有親手做過飯了,論手藝她定比不上福姨, 但她還是十分用心地準備了好幾道菜,并不讓兒子插手幫忙。周南俞在旁邊幾次試圖伸手都被推走,便只好坐在餐桌前乖乖等着。
沒什麽事可做, 他百無聊賴地翻看着手機, 幾個app來回切換了一番,最終還是回到了某個消息頁面上。
有被為難嗎?
對話停留在這裏。然後從下午等到現在,他并沒有等到回複。
其實無論那個人到底有沒有被為難, 他都幫不上任何忙。楚笑飛他們可能還能起到一點安慰和鼓勵的作用,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所以什麽都沒有做。蒼白的詢問理應得不到回應,他開始變相說服自己。可是這感覺很特別, 忙得忘了回消息很正常, 他自己也會,但沒有一次他會如此明确地意識到自己在等。等待的時間漫長又磨人, 漫長到他都開始冒出奇奇怪怪的情緒。
胸口沉悶的地方抽動了一下。他有在擔心, 也有在不開心。擔心可以勉強說得通, 不悅就顯得毫無道理。他處于這樣的狀态已經有挺長一段時間了, 但是因為習慣性的克制,今天之前他從未仔細思索過這份不悅到底意味着什麽。
周南俞垂着眼睛望着左手腕上的紅繩出神。他就只有這一件貼身飾品,從去年生日到現在從未摘下來過,平日都藏在袖子裏,洗漱的時候浸了水也沒有掉色絲毫。作為藝人他擁有的裝飾性小玩意可以塞滿一整個收納盒,但是只有這麽一樣東西他戴上了就沒想過要取下。
他也沒想過自己為什麽會沒想過要取下。
可是他想過它得來的場景。香山上漫天飛舞的櫻花映入眼簾,粉白色的花瓣落在少年的肩頭。他的視線掠過他微微翹起的發梢,他白皙的頸側,他和人說笑時撲閃的眼睫,然後對方發現了自己的目光,偏過臉朝他一笑,那副眉眼彎彎的樣子暖過四月陽春,還帶着點只有面對他的時候才有的羞怯。後來說要去洗手間的他消失了整整一個鐘頭,在所有人都開始擔心地找人的時候,他又一臉輕巧的出現了。對着那雙狡黠的眼睛,他居然說不出半句責怪的話。
然後周南俞遲了整整半年才知道,那個時候少年獨自沿着落滿花瓣的石階登上山頂,只身跪在寺中許願求得一根辟邪的紅繩。他親手把它編制好,也許過程中會笨手笨腳地出錯,但是成品卻那麽完整好看,每一道整齊交錯的線條都寫着祈願,祝他一直平安健康。
“北河那孩子什麽時候過來玩呀。”
周母将一盤水晶蝦仁端上桌,周南俞走神太遠沒有注意到動靜,倒是因她突然提及的名字心悸了一下。那感覺就像小時候在課堂上發呆時突然被班主任點名,或者再大一點做了錯事被父母發現……不想讓人知道的心思秘密被戳穿時的羞愧和慌亂,在那一瞬間布滿心間。
——怎麽會這樣?
“他……”周南俞梗了幾秒,“他還沒說,我晚點問一下。”
周母又轉身去廚房端來了一盤蚝油生菜,視線掠過兒子挽起衣袖的手腕,她微笑着摸了摸那根紅繩手鏈,“看你一直沒摘下來過呢。以後也要好好關照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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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周母繼續去忙活後兩道菜,在她沒有注意到的片刻裏,周南俞的眉眼中已經多了好幾分無措,因為他的心裏被那個名字掀起了一波駭浪。
有些事情發生質變就只需要一個瞬間,哪怕是一個特別平凡的契機。可惜他的這份頓悟來得太晚,就算這一切一直有跡可循。
北河這種人,你放跑他一次,你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顧輝嘆息般的提醒跨過月色,重新在他耳邊響起。
你錯失的東西,不要覺得我也會傻到放走。
然後是那個他一切窩火的來源,他痛恨對方勝利者的姿态,卻後知後覺到他感到不悅的原因其實是自己的失敗。
他原先覺得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為了工作,為了團隊,隊內私情聽起來無理又羞恥。理智壓過感性太久,他忘記了某種感情是多珍貴的東西。如今那個人對他的虔誠,真心,那種他覺得一直會存在所以有恃無恐的仰慕和依賴,他都已經錯過了。
等他意識到這不只是一個人的愛慕游戲,北河已經是別人的了。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讓人憋屈的一種“豁然開朗”。很長一段時間內郁結的緣由被連根拔起,所有不悅的情緒都有了解釋,他從未往那方面想過,而真相卻來得如此自然而然。
“香山。”周南俞垂眼望着那段貼着脈搏的紅線,自嘲地笑了笑,“媽,你去過香山嗎?”
話音剛落,廚房裏傳來咣當一聲。
周南俞愣了一秒,猛地站起身沖過去。只見菜刀倒在一邊,女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皮膚被鋒利的刀刃割破,正緩緩溢出血珠。
“媽!”周南俞皺起眉,“醫療箱放在哪兒了?”
在周南俞翻箱倒櫃翻來酒精棉和創口貼的時候,周母緩緩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香山……”她顫抖着雙手和聲音,視線好一會兒才重新聚焦。她猛地拉住他,“你為什麽要問香山?!”
周南俞有些被她這副過激的反應吓到了,他擔憂又警惕地回答,“因為北河是在香山寺裏求的紅繩,我只是随口一問……媽在香山遇到過什麽事嗎?”
周母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她緩了一會,努力平息着自己。周南俞仔細地托着她的手消好毒貼上創口貼,半晌才聽她回答了一句。
“去過。”她喃喃道,“在你出生之前,我去香山寺求過簽。”
心髒開始加速跳動了起來。周南俞沒想到這樣一個機緣巧合下的地名,好像讓他靠近了他一直想要挖掘的秘密。還要繼續往下問嗎?他望着母親陷入沉思或回憶的眉眼,陷入了兩難。如果不問的話下一次遇到這種恰好的時機又不知是何時,但如果問了卻使母親好不容易好轉的狀态變差,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求了什麽簽?”
長痛不如短痛,周南俞咬牙問了出來。
周母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
“事業簽。”她輕聲回答道,“說我在那不久之後就會退離商場,還真的挺準。”
“那——”
“收收東西,洗個手準備吃飯吧。”周母打斷了他的追問,只身走回廚房。
“……好。”
周南俞動作遲緩地收好了醫藥箱,腦子裏快速地分析着這不易得來的信息:香山,準确說是香山寺。還有,求簽。真的只是事業簽那麽簡單嗎?
他依稀記得,他七八歲的時候母親的躁郁症日漸嚴重,随後她退出了商界。這兩者之間存在着怎樣的因果關系?
難得溫馨的晚餐時分因為這樣的小插曲,又蓋上了周家一如既往的沉悶氣息。雖然表面上還是平和溫馨的:周南俞将母親做的菜一掃而空,再面色如常地清洗碗筷收拾好一切。飯後兩人一起看了部電影,然後于夜色深沉時互道晚安。
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周南俞在黑暗中坐在床沿,呆坐了好一會兒。塞滿一團亂麻的腦子走向另一個極端,混沌之後就變成一片令人茫然的空白。
而這空白之中,他沉寂已久的手機終于震了幾下。
北河:沒有被為難,不用擔心:)
北河:但是我們可能……會提前回頤都,如果什麽時候都可以的話,明天?
北河:明天可以嗎?
周南俞盯着這三行字看了好一會兒,手指敲了敲鍵盤打了個“可以”上去,然後又退格删掉了。他從未有過的沖動從谷底被彈上來,他頓了頓,快速地輸入了一行字。
周南:方便通話嗎?
明明可以靠短消息就解決的事情,但是現在他想聽一聽他的聲音了。
只是這樣的話可以嗎?
“沒什麽可以不可以的。”齊美哆嗦着擠進門內,“我媽沒說不可以,但當然也沒說可以。這可是大事,她先問我了一堆什麽時候知道的,他倆怎麽認識的,在一起多久了,進展到,到什麽程度了……天,我還能怎麽說,打太極呗。”
梁鋒哈哈笑了幾聲,“真的是大事,你哥都來我這買醉了,這可是奇景。北河還吃了點炸雞水果,那人全把酒當水喝了。”
兩人走到卡座前,齊美對着桌上空掉的酒瓶直瞪眼。
“他倆應該去洗手間了,在那邊,你去扶着點呗。”梁鋒擺擺手,低頭看着手機上錯過的應酬來電,“我回幾個電話。”
齊美嘆了一口氣,朝洗手間走去。轉角那頭依稀有北河說話的聲音,然後就是齊辰的。
“你剛剛沒睡着啊,我的意思是——”
“我不是齊家的親生兒子,而且只有,只有父親知道這點。他不想讓我再提這件事……就說會去說服——”
……
……他在說什麽?
齊美整個人怔住了。
她手一脫力,包掉在了地上,嘭一聲。洗手間門口的兩個人聞聲,緩緩偏過臉來看她。北河的眼睛裏寫滿了和她一樣的驚異,而齊辰——
“你,你剛才說什麽?”她抖着聲音問道。
齊辰是真的喝多了,他攬着北河的腰,整個人斜斜地靠在門欄邊,神色不太清醒,甚至在視線落在她臉上的時候勾起嘴角輕笑了一聲。
“怎麽樣,是不是奇景?”梁鋒走了過來,瞥見地上躺着的包,撿起來拍了拍遞給她,然後擡眼對上了齊美一臉驚恐的表情。“呃……這麽驚訝的嗎?”
在齊辰繼續發表什麽驚天言論之前,還是北河最快反應了過來,他開始慶幸他先前決定了讓自己保持清醒。
“瞎說什麽呢你!”北河故作嗔怪地拍了齊辰一下,“這種假設肯定不成立,還是你媽媽是我的粉絲這個假設有那麽一丁丁丁點可能性,你看你把人小美都吓着了!”
北河說着又對齊美抱歉地一笑,“你哥喝多了,都開始說胡話瞎猜了。”
“那可不嗎,那酒後勁大着呢。我看他後半夜會比現在還糊塗,有你們受得了。”梁鋒接話道,“不是,他這樣你們還回家嗎?不會把二老氣到哪兒吧。要不睡我樓上湊合一晚算了?”
齊美松了一口氣。看來是她斷章取義了,畢竟那話太過荒唐,完全不在她能理解接受的範圍內。“回吧,”她說,“爸媽去外婆家了,說是後天才回。這事兒肯定沒完,但我估計他們也需要做心理建設呢。”
而比起一個言行荒唐的酒鬼,回家路上的齊辰一直很沉默。除了他走路的時候看上去有點暈以外,他表現得一切如常。梁鋒親自開車把他們送回了家樓下,但齊美卻沒有下車。
“我不當電燈泡了,”齊美癟癟嘴,“梁鋒哥送我回學校吧!”
雖然很過意不去,但北河覺得他們的确需要一個無人的空間。梁鋒不嫌事大地開起了“家裏有套嗎”之類的玩笑,在齊美面紅耳赤的阻止聲中,北河目送他們駛離。
然後往前的每一步都很沉重。
零下五六度的夜風一吹,人自然要清醒幾分。路過值班的小亭,正嗑着瓜子的李叔還客氣地和兩人打了招呼。齊辰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北河走在他身側,不由自主地牽住了他的指尖。
然後他開始說話。
“我的酒量沒有那麽差,跟小美沾一點酒精就上臉上頭不同。以前同學聚會的偶然發現的。如果是繼承了別的什麽人的基因,那也說得通。”
“兩年前我生日那晚接到了李叔的電話,就是剛才打招呼的那位……”
齊辰的聲音很穩,話語也很有邏輯。低沉緩慢的音節敲在北河心上,一點一點露出了他們共有的某種缺失的輪廓。他站在回憶的放映廳裏,将那天晚上的一切場景娓娓道來。有一些他自己都以為早就忘了的細節,他也能夠脫口而出。
北河不做任何評論,只當最稱職的傾聽者。從電話到文件袋,銀行卡,誇張的金額,一家人和睦日常背後冰冷的DNA鑒定報告。然後是自我懷疑和信仰崩塌的漫長拉扯,齊辰沒有明說他的感受,但是北河從他輕描淡寫的概括中完完全全體會到了。
兩人一起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澄澈的月光落進來,今夜的夜空也很晴朗。
“所以我就去頤都了。”齊辰坦言,“維持現狀會比較好,我不敢……不敢再深究。但是還像從前一樣生活在一起的話又太奇怪了。”
“所以說,我很自私。”他轉向北河沉默着的側臉,“利用你的存在,我就可以完全脫離這個家庭了。我甚至有想過,不同意也無所謂,不同意的話正好,我可以一直不再踏進這個家門。”
沉默了幾秒,他又沉聲說了句,“對不起。”
聞言北河渾身顫了一下,緊接着他整個人都斷斷續續地抽動起來。齊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又心疼道,“……你哭什麽呀。”
北河也覺得奇怪,遇到齊辰之後的短短數月裏,他快把他過去十年攢的眼淚都流幹了。告白被答應了也哭,聽他坦白心事也哭,或許其實讓人心軟的東西比讓人心寒的東西更容易使人流淚吧。
他是他最愛的人,他怎麽能不去懂他。
“……我理解你的感受,不需要跟我道歉。”他擡手使勁擦了一下眼睛,“但是我覺得至少不知情的阿姨和小美是真心把你當成家人的。但是我……”
“可以稱作……家人的人,我只有你一個。”
“為什麽要道歉,是我該,該謝謝你。”
北河憋着一股酸勁把話說完,越想把眼淚逼回去就哭得越厲害。齊辰不說話了,他把北河攬過來抱着,摸了摸他的頭發。
十一點三刻,城市陷入夜夢,浴室響着嘩啦啦的水聲,北河穿着戀人寬大的襯衫縮在被子裏。剛剛吹幹的頭發還溫熱着,他甩了甩腦袋,後知後覺地為剛才自己哭鼻子的樣子感到有些難為情。
他看了一會兒手機,群裏幾百條消息裏有一半是在瞎擔心他這個失聯人口的,他淺笑着回了幾個表情包過去,再把沒跟周南俞說完的話也一并說了。
北河:沒有被為難,不用擔心:)
他頓了頓,決定還是速戰速決,以防變故。
北河:但是我們可能……會提前回頤都,如果什麽時候都可以的話,明天?
北河:明天可以嗎?
很快周南俞就發了回複過來。
周南:方便通話嗎?
……通話?
北河猶豫了一下。浴室已經響起了吹風機呼呼的聲音,半分鐘後齊辰就走了出來。
北河:抱歉不太方便T T
他快速地打上這行字。
他的确不太方便。齊辰的親吻已經落在了他頸側,帶着淡淡酒精味的熱氣噴到他耳後,有點癢,他咯咯笑了起來,把手機扔到一邊,随即也獻上黏糊糊的吻。
缱绻的床沿邊,月光沒有落到的地方,他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周南:好,那就明天下午來吧。
被頂到敏感處的北河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嘆,換來了更用力的進攻。手機屏又亮了一下,可惜無人顧及。
周南: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