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家人
六度空間理論:你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 也就是說最多通過五個中間人你就能夠認識任意一個陌生人。
——所以無論下一個出現在你面前的人是誰,不要太過驚訝。
那些從電影屏幕裏走出的,過去都在你不曾涉及不能想象的世界中生活的, 那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陌生人, 無論溫和還是邪惡,他的确在這裏。
世界是很小的。
“爸,媽。他們來了。”
齊美打開房門走到客廳, 有些不安無措地走到母親身邊。對于這樁另長輩期盼已久的喜事,她的臉色并不算太好。得虧齊母注意到了這點, 她疑惑地握住了女兒的手感嘆,“怎麽了呀你這孩子?”
齊美怔了兩秒,倏地攥緊了她的指尖。她語速飛快但格外誠懇地請求:“媽, 答應我一件事,無論馬上哥帶回來的是誰, 千萬不要當面為難他。”
這話單聽是很奇怪的。齊母愣了一下, 見齊美的眼睛裏寫滿了擔憂,她沒有在開玩笑。
叮咚——
門鈴響了。
齊美急切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認真道,“求您了。”
齊父将齊美的臉色盡收眼底,他什麽也沒說, 抹了抹手起身去開門。許久未見的兒子站在門外,手邊立着一個行李箱。他還是一身暗色的大衣, 神色冷淡, 身形挺拔, 淡漠卻又不涼薄,一如他一年前離開家時的模樣。
而他身邊站着的人……應該依舊能被形容為“少年”。他長着那種極具欺騙性的臉,皮膚素白,兩頰上有一點點雀斑,雙眼皮明顯,眼尾微微上揚。明亮又漂亮的眼睛配上單純的面相,模糊了年齡,極易獲取人的好感和心軟。此時齊美臉上的那種不安和無措也出現在了他的臉上,怯意使他微微低着頭垂下眼睛,但是下一秒他又努力地擡起了眼,坦然又直白地與他對視。
就像在剎那間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既然門已經朝他打開,那麽不論歡迎,道賀或者質疑,指責,他将全盤接收。
“爸。”齊辰喚了聲。
“……叔叔好。”少年也跟着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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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也是清澈好聽的,而這道聲線喚起了記憶中的某些細枝末節,連帶他的長相也變得讓人覺得熟悉起來。
齊父頓了一下,朝他們點點頭。
“外邊冷,快進來吧。”
是應該感謝齊美在最後一秒時脫口而出的請求,齊母潛意識裏已經有了心理建設。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總比一無所知要強。她的目光直接越過了齊辰落在了她的“準兒媳”身上,不是什麽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門口站着一個清秀的男孩子。
而這個男孩子還有點眼熟。
“媽,這是北河。”
齊辰平靜地介紹道,言語一如既往的簡潔,也不管這幾個字能掀起什麽驚濤駭浪。沒錯,她的确見過的:在女兒房間牆上貼着的海報中央,在電視娛樂頻道的節目裏,在大街小巷的廣告牌上。他是一個她早就“認識”的人,只不過從未想到會如此見面。
齊母完全愣住了,連那句“阿姨好”都忘記回應。有那麽幾秒鐘這個空間是凝固住的,但不要小看人的應變能力——再尴尬,再震驚,再荒唐的局面,人都是可以演過去的。
齊美攥着她的手指沒收住力氣,都握得她有些疼了。齊母抽開手反過來安撫似的拍了她一下,然後起身展顏對客人一笑。
“北河?嗳,真沒想到小辰說帶朋友回家竟然說的是你,怪不得小美那麽緊張……快洗個手坐下吧,飯菜都涼了。”
北河回以一個甜笑,“好的。”
齊母走到餐桌前替他拉開了椅子,并眼神示意呆站在一邊的齊美也快過來坐下。齊辰把箱子往房間拎,輕輕地攬了一下北河的腰。
“這邊。”
門虛掩上,北河跟着齊辰走進了他許久沒待過的房間,他依舊能清楚地察覺到屋內充滿了齊辰的氣息,這讓他稍微松了一口氣。齊辰的房間帶了一個小浴室,他脫下厚重的外衣,進去沖了沖手,冰涼的水漫過他手心的汗。
第一關算是過了?雖然以後還會有二三四五六關,但好歹他們沒有上來就發難。北河望着鏡子中自己的臉,努力擠出一個乖巧的表情,可那笑意很快就變成了自嘲。
——幸虧我是北河?
AB5的北河,家喻戶曉的流量鮮肉,無論是怎樣難以接受的事,人們在臺面上都要給他幾分面子。這種他見過太多了,來自競争者的親切問候,甚至是厭惡者虛僞的奉承,表現為善意的敵意比單純的敵意更讓人覺得惡心。于是他也和他們一起演,對着争搶資源獎項的敗者,對着明明看不起流量偶像卻又前來攀談打趣的貴人,他也能完美地與他們說笑,圓滑應該是成人世界裏必備的游戲規則。
但是他們,齊父和齊母,他們又是不一樣的。他們給人的感覺就像……就像這棟老房子。他們已經承受過漫長時間帶來的風雨坎坷,平凡又偉大,雖然爬山虎附着的牆壁已經變得灰白,但他們依舊穩健地存在在這裏,支撐起生命之重的骨架沒有松動,他們還在給人一個家。
良辰美景。教得出這樣兩個孩子的長輩能刻薄到哪去?
客廳響着壓低音量的交談聲,北河跟着齊辰推開房門走出去的時候那聲音又戛然而止。迎接他的只有暖氣片燒熱的空氣,午後落滿陽臺的日光,還有一桌豐盛飯菜散發出的誘人香氣。整屋家具的材質都是紅胡桃木,紅棕色皮沙發接到陽臺的地方放着一盆蓬萊松,枝葉常青,與客廳壁上挂着的一幅水墨竹節十分相襯。走近看清了印章和簽名,就知道這是齊父本人的手筆。
北河快速地環視了一周,再小心地把目光投向了兩位長輩。齊母和齊父穿着棉質居家服,頭發打理得整齊,看上去健康又精神。二位的眉眼間能看見齊美的影子,都是那種五官端正,良善和藹的面相。
“小北……哎,能這麽叫你嗎?有什麽忌口沒有?”
明明神态還是有些僵硬,齊母性格中熱情好客的部分暫且占了主導。不敢拂了名人的顏面是真,不能讓所有人都下不了臺的人情世故是真,可那份本能反應裏的尊重和善意也是真的。
就算難以接受,就算滿腹疑團,這種笑臉相迎的人都不能稱之為虛僞,這是人應有的樣子——複雜的,立體的,充滿矛盾又如此美麗的,人。生命就是這樣的。
應該是這樣的,所以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錯,只是性別相同的人相戀了而已,他們沒有錯……但北河還是快被愧疚感淹沒了。
可是還能怎麽辦,他們總會走到這一關。
“……沒有忌口,叫我小北就可以了。”
一家人都坐在了桌前,齊母親自給齊辰和北河盛了兩碗熱湯。北河本就拘謹,這會兒更是顯得有些受寵若驚。他是在隊友家輪着過過年的人,見過那麽多位長輩,而他總結出的能哄家長開心的套路花樣全都在此刻失效,他幾乎忘記了怎麽去讓別人快速喜歡上自己,哪怕那是他最擅長的事之一。
現在他就是一個單純的,惶恐的,羞愧的小孩。
齊美作為同樣惶恐的一員當然不說話,齊父氣定如山,不動聲色地看着齊辰也站起身給他們其餘三人盛了湯。小半碗排骨湯,開胃又不飽腹,一桌人沉默着喝完,然後正式動筷。
這算開始了第二關。
飯桌上拉家常的環節在此時變得有些讓人難以開口,齊美猶豫半天,還是率先打破了詭異的沉默。她指了指離齊辰較遠的那盤椒鹽大蝦,“哥你都多久沒回家吃飯啦,老爸的手藝又變好了,你嘗嘗這個,他最近新琢磨出來的做法。”
“好。”
北河沒想到齊辰在家話也這麽少,不像齊美還要硬着頭皮吭聲。他剛想朝齊美投去感謝的目光,就被齊辰接下來的舉動搞得愣住了。
只見齊辰伸長胳膊把筷子伸向了那盤蝦,夾起兩只放到了北河的碗裏,然後才照顧到自己。他的動作如此理所應當,如同做過百千遍一樣自然。
“嘗嘗。”他輕描淡寫道。
如果說進門的時候齊辰的表述沒有太具體,那麽現在他的舉動已經在無聲中表明了立場。北河簡直哭笑不得,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看着他的,美食變得比□□還難以下咽。
“很好吃。”
北河小口地嚼着,心髒狂跳,耳廓也開始發燙。
齊美徹底服氣了。老哥牛b,她向齊辰投去了無奈又佩服的目光,中道卻撞上了母親探尋的眼神。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齊美立刻低下頭,嘩嘩扒了兩口白飯,不再吭聲。
然而齊辰還在繼續。他餘光瞥見北河單單對着離他最近的西藍花進攻,就又順手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豬蹄。北河動筷子的手僵在一邊,求助似的望向他。
“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齊辰對他略顯抗拒的目光不以為然。
齊母觀察得差不多了,她心中最後一點僥幸也被兒子對身邊人的體貼掐滅,一時間內心五味具雜。她清了清嗓子,把那碗紅燒豬蹄朝他們那兒推近了點。
“我們家的菜還是挺北方口味的,小北吃得慣嗎?你是哪裏人啊?”
“吃得慣的,叔叔手藝很棒。”查戶口而已,北河乖巧地回答。“我是頤都人,但因為工作的關系已經在巍城呆了六七年了。”
“你的工作應該很忙吧?我看好多藝人都是三天兩頭飛這兒飛那兒的,過年期間也連軸跑。”
“……嗯。我們組合今年春節沒有接演出,所以還好。現在是冬歇,開春以後就會忙了。”
“那……”齊母頓了頓,緩慢地問說,“你春節不回家過沒關系嗎?父母那邊……”
齊美呼吸一窒,她特麽忘了這茬了,剛才趁人進房間的間隙裏她應該火速交代好的。齊辰也頓了一下,正準備開口打斷這回合,就聽北河平淡地應了一句。
“我父母過世了,所以沒關系。”他淺淺地笑了一下,“以往都是在隊友家過年的,現在還有幸坐在這兒,真的謝謝招待。”
這居然是他回答得最坦然,最不緊張的一句話了,北河連自己都覺得神奇。并非是想博人同情,只是實話實說,他談論到了他心裏十多年都未見陽光的部分。是在這樣特殊的場合下,由這樣無法回絕的人問出來,他也得以坦然地說出口。
這下除了碗筷碰撞的細小聲響,一時間所有人又忘記了言語。齊父皺了下眉,弱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齊辰垂下眼睛,齊美有些怔住了,而齊母的臉上閃過了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表情,再問不合适,安慰好像也不太合适,只有趕緊把話揭過。
“啊……那,既然來了,吃好睡好,當成自己家過,別客氣。”
“謝謝阿姨。”北河彎着眼睛感謝。
“你上次說的工作的事情,定下來了嗎?”齊父上桌以來第一次吭聲,把話題引向了齊辰。對象相關暫且談不了,學業又不用擔心,那麽剩下來的無非是工作住行這些事。
齊辰點了點頭,“二月二十,元宵節過完入職。”
“你想以後就留在頤都發展了嗎,不回巍城了?”
“先在銀塔做幾年再說。”
“也好,不錯的地方。”齊父往一直在呆呆吃白飯的女兒碗裏夾了兩塊頭菜,又問齊辰,“那你要搬到東岸住了吧。”
預感來的太準,北河聞言縮了縮脖子。齊辰淡定地回答,“已經搬了。”
“嗯?合租嗎?”
“算是吧,我和北河住。”
北河和齊美:……
男朋友太坦率,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北河簡直不敢擡頭了,只能快速地把碗裏的飯扒完。本以為這一定會是食不知味的一頓飯,但沒想到不是的,他的味蕾在享受,真的很美味。比美味更撼動人的是用心,沒有飯店裏的那種公式化的美味,這一桌大菜滿是家常的感覺,對于基本上三百五十天都在吃外賣的人來說,太久違了。
還有,家人。
北河坐在這張桌前,真正最讓他觸動的是,這幾個人無時不刻都在诠釋“家人”這一對他來說無比陌生的詞。從前他也有在隊友家感受過這種羁絆,但是那是與他無關的,他只是面帶微笑的旁觀者。而現在,他的戀人試圖把他拉到這個框架裏邊,他也真的被注視,被推到目光的中央,被善意和溫暖包圍,有一種他真的近在咫尺的感覺。
而明明他還遠在千裏。
“我吃飽了。”北河落筷一笑,“阿姨請務必讓我來洗碗。”
齊母第一反應是,那怎麽行,怎麽能讓客人動手。可話到嘴邊她又頓了一下,轉言道,“小美跟人一塊去。”
齊美巴不得趕緊脫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現場,連聲說好。但緊接着,她又反應過來了媽媽的意思,猛地望向齊辰。
“小辰來書房。”齊父沉聲道。
齊辰淡定地要命,擦了擦嘴便跟了上去。
齊母當然也要加入這談話,沒想到齊父擺了擺手,道了句,“我先跟他談。”便把人關在了外面,還鎖上了門。
男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吧嗒按下火機,把煙灰缸拉到手邊,點了根煙。他擡眼望向筆直地站在桌前的兒子,點了點煙盒,“抽嗎?”
齊辰搖了下頭,“戒了。”
齊父輕輕笑了一聲,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繞彎子。“你膽子不小,這種事情不打招呼直接把人帶回來,你不怕我們甩臉色讓人難看?”
“你們不會。”
齊辰還是那麽冷靜,但若是有人,有誰能站在上帝視角觀察他的冷靜,會發現那并不是冷靜,而是一種極其反常的冷漠。那是與齊辰外冷內熱的內核不符的,失望到極致過後的,孤注一擲的冷漠。
齊辰望着自己的父親,或者說是,養育了他二十多年的男人,他們眉眼中其實沒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他看着他,緩緩牽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因為我不是齊家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