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神祇
走進了許久未歸的家,周父還是神色如常,駕輕熟路地放下包,挂起外套,換上拖鞋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女主人不在,周南俞也給福姨放了假,周宅已經稱不上冷清,而是徹頭徹尾的寂靜。
即使有再多疑問,刻在骨子裏的教養也讓周南俞不緊不慢地給父親泡了杯熱茶在先,都等了這麽多年,也不急這幾分鐘。他把茶杯放在茶幾上,在父親對面坐下,大冰山和小冰山對視了半晌,一時間也沒有人說話。
男人長途飛行也保持着西裝革履的精英模樣,歲月同樣在他臉上留下了數不盡的細小刻痕,那冷冽的目光似乎也不如早年般震懾人了,冰山上的冰塊慢慢剝落融化成水彙聚成海,可海納百川,那裏依舊是周南俞尚且企及不了的沉穩和強大。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孩子。”周父抿了口熱茶,緩緩開口,“不用對我這麽有敵意,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你母親是在承擔她自己的選擇,我曾經試圖改變現狀,但是阻止我的人也是她本人。”
這是周南俞離他無數次想接近的事情真相最近的一次,他不可能就這麽被糊弄過去。
“為什麽連我都不能說?”他太想知道這個,“無論是什麽樣的事情,我不能一起承擔嗎?”
你們知道我也在這個不知名的陰影裏活了二十四年嗎?
周父的目光細細描摹過兒子越發像自己的面龐,也将他沒說出口的千萬句委屈和憤恨參透個遍。他也覺得自己某種意義上來說很絕情,但可惜這個家裏的所有人就沒有不絕情的。
“二十四歲了。”周父點點頭,目光掠過周南俞手腕上系着的編制紅繩,“你還記得你第一個本命年時候的車禍嗎?”
周南俞皺了皺眉,不知男人為何答非所問,“當然記得。”
那年他生日,父親特地從國外歸來,他高興地坐上轎車準備去機場迎接父親,卻不料飛來橫禍。天旋地轉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懵的,超載的卡車上過勞的司機當場死亡,轎車的一邊車門被完全裝毀至凹陷,而他系着安全帶坐在另一邊也受了重傷。那種傷口在流血身體在變冷的感覺他這輩子都會記得。
但這跟母親的心病有什麽關系?他不是好好活下來了嗎?
“如果當時你坐在另一邊呢?”周父繼續問。
這對于周南俞來說是完全莫名其妙的問題,“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可能了。”
周父點點頭,“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你的确可以一起承擔。但這個承擔本身是讓你從一種焦慮陷入另一種焦慮,你的母親不讓我告訴你,我可以理解,因為……”
“Survivor Guilt。”男人沉聲說,“你不一定會比現在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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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vivor Guilt,”北河重複了一遍熒幕裏男主角的心理醫生吐出的名詞,偏過臉小聲地問齊辰,“這是什麽?”
齊辰組織了一下語言,簡單解釋道,“幸存者內疚效應,幸存下來的人會因為自己活着反而感覺對不起未能幸免遇難的人。”
北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盯着熒幕。
第一部喜劇片給予他們很多歡笑,第二部愛情片應景又戳淚,而第三部劇情片比北河想的要沉重許多。影片講述二戰時期一對在戰争中失散的兄弟的故事,弟弟從來沒有放棄尋找哥哥,但哥哥收到錯誤的情報一度以為弟弟已經死了,一直活在壓抑之中。故事以兩個個人上升到家庭,再到國家,最後回歸于二人。埋葬戰友遺骨的墓園裏白鴿展翅飛過,被炮火摧殘的土地上又傳來新生嬰兒的啼哭,兄弟看着相似又陌生的彼此,最後牢牢擁抱在一起。他們互相缺席了太久,傷疤不會消失,但是人生還長,他們還有很多互相填補的機會。
故事的結局已經是該設定下最好的一種了,可電影放到片尾字幕,北河還是攥緊了齊辰的手,久久沒能釋懷。
參演的兩位主演都是影壇享譽盛名的影星,演技全程在線,好幾個特寫鏡頭讓人回味無窮。一直到走出影院北河都還在想着最後墓園裏兄弟擁抱的鏡頭,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兩人眼中的悲傷是要大于喜悅的。
見他還沒出戲,齊辰将他的手牽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裏,提醒道,“下雪了。”
北河又已經全副武裝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仰起臉呆呆地望着飛揚的白雪。被齊辰這麽牽着走的感覺很好,他踩過淺淺的水窪,柔聲道出一個詞。
“良辰美景。”他說,“你和齊美的名字是這麽來的吧。”
齊辰嗯了一聲,北河又羨慕道,“你們倆感情真好。要是你不見了齊美也會滿世界拼命找你的。”
“要是我不見了,她可找不到我。”齊辰緩緩地說,“小時候她喜歡粘着我玩捉迷藏,找不到人就站在公園中央哭,她一哭我就得出來哄,然後爸媽都以為我欺負她,啧。”
第一次聽到齊辰主動說小時候的事,北河立馬上鈎,把剛才電影裏的意難平暫時抛到腦後了。“那是幾歲的時候哇!想看你們小時候照片!”
“她六七歲,我快十歲這樣吧。回去給你看。”
北河想象了一下十歲的小齊辰僵着一張無措的臉,手忙腳亂地哄妹妹的場景,忍不住笑了。
“換我肯定能找到你!……不行,你可不能不見啊,去哪兒都要跟我說一聲。”
“好。”
兩個人就這麽說着有的沒的,朝着地鐵站走。大學城的聖誕游街還有十五分鐘開始,他們乘地鐵過去兩站路剛剛好。
地鐵上的學生很多,大部分都是在外面玩了一圈掐這個點回去看游街的。北河垂着腦袋靠在齊辰背上,低頭看手機,群裏李其安和顧輝斷斷續續聊着天,周南俞和楚笑飛卻消失不見。他簡單回了幾句,手指還在屏幕上敲字的時候,一道女聲響起。
“唉,齊辰?好巧啊。”
齊辰和北河皆是一頓,北河快速掃了一眼,出聲的是一位穿着大衣長靴的禦姐,同行的人還不少,半節車廂的人都朝他們看去。北河下意識就要往後躲,但是他後退半步卻牽出了他們十指相扣的手。
他心裏一驚,齊辰已經先一步擋在了他身前。打招呼的人是齊辰同系的同學,她難掩驚訝地說,“原來你有女朋友啊?”
後面有個同樣牽着男朋友的姑娘也笑,“天啊,大學城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哭了。”
……女朋友?
北河垂着視線瞥見自己粉色的衣擺便了然了。以他現在的樣子站在齊辰身邊乍一看的确容易被認成短發女生。
咦!這是個新思路啊!感謝笑飛!
“嗯,”齊辰淡淡地應了一聲,“抱歉,他比較怕生。”
學姐大大咧咧,并不在意,倒是她有更想問的事。
“唉我聽錢教授說你過了銀塔今年最後一批校招的面試?怎麽突然這麽拼啊,作品集來得及趕?之前不是說好明年三月大家一起申的嗎?”
銀塔?
豎着耳朵聽的北河捕捉到了關鍵字,他記得這個名字。因為齊辰的關系他之前無聊時搜過建築相關的東西來看,而銀塔是全國排名前十的建築設計院,總部就在頤都東岸新區。
齊辰應了一聲,沒有詳細解釋。大家似乎也都了解齊辰寡言低調的為人,便沒有深究。正好車到站了,兩撥人走下車,打了個招呼就往相反方向的扶梯走去。
北河捏了捏齊辰的手心,“你這一整個月都在忙這個啊?”
齊辰默了半晌才解釋道,“……我本來想正式offer下來以後再跟你說的。”
“?”
“進了銀塔就不跟教授的項目了,我可以不用再回學校……可以搬去東岸。”
兩人剛走出地鐵口,北河聞言猛地停住了腳步。後知後覺的甜味當頭淋下,他被雪花迷住了眼睛,只能在一片柔光裏定定地望向身側的人。
齊辰還是那副淡漠的樣子,絲毫不知道自己無聲的決定和努力能給人多大的感動和沖擊。偏偏他還嫌不夠似的,又啧了一聲,緩緩補充道:
“就當……聖誕禮物。”
齊辰的語氣裏滿是被提前戳破驚喜的不悅,北河咬着嘴唇不說話了。
他說不出話,他都快哭了。一定是今天情緒浮動了一天,又下雪的關系。
——不對,就是男朋友太好了的關系。
見北河無言地垂着頭,齊辰又問,“怎麽了?”
北河嘀咕着,“在想我怎麽樣才能配得上你。”
齊辰失笑。
花車上唱響聖誕歌的歌者正式開啓了游街活動,一束煙火嘭地在頭頂炸開,他們牽着手朝着燈火最明亮的方向走去。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
夜店裏連聖誕歌都在打碟,楚笑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零,坐在吧臺前百無聊賴地對着一杯氣泡水玩手機。他給周南俞發去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也不知道周家父子談得怎麽樣了。
賈欣跟一群非富即貴的千金小姐在不遠處聊着天,楚笑飛估摸着這幾個人多多少少動刀整過,長得都不賴,但是看上去笑得都好假,他根本不想再多看一眼。他和賈欣互相把對方當擺設,倒是相安無事。
用頭發想也知道對賈家趨之若鹜的人有多少,賈欣應付完這一批就還有源源不斷的下一批前來送上笑臉,楚笑飛瞥見賈欣那副刻在骨子上的完美面具,覺得莫名其妙,真想問一句,你不累嗎。
這種派對有什麽好來的。
千金小姐們就算了,窺上賈欣本人的男人也很多,娶了賈家小姐也等于攬下半座黃金城,加上她本人就有幾分姿色,誰願意放棄這塊天鵝肉。男人們無一例外都來敬酒,賈欣游刃有餘地應付着,也有人在額外的觸碰邊緣試探,都被她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啧。
楚笑飛自诩是個好人,在第五個男人端着酒杯向賈欣搭話的時候,他擋在了她面前。
“不好意思,她不能再喝了。”
男人挑了挑眉看着這位在他眼中稱得上是毛頭小子的人。楚笑飛一身暗紅色西裝,白襯衣領子半敞,領帶松松垮垮地挂着。他頭發染過,在煙霧缭繞光怪陸離的場合裏看不清是什麽顏色,但一定和他的笑容一樣張揚。他容貌帥氣,此刻更是帥得有點邪,眼中的無畏和自信是常年在人群中央,在舞臺之上,在聚光燈的光環裏養出來的。
“你……”
“免貴姓楚,”楚笑飛毫不客氣地攬過賈欣的腰,“再會。”
坐回吧臺前,這下是賈欣似笑非笑地望着楚笑飛了。
楚笑飛手一揮,潇灑道,“不用謝。”
賈欣幾乎要被氣笑了,“你知道剛才那個男的身家多少嗎?”
楚笑飛聞言樂了,因為北河的事他本來心裏就有股火,現在賈欣自己找怼,他的嘴炮一開根本停不下來:“不是,你賈家還缺錢啊?我剛想問這種假惺惺的社交場合有什麽好來的,合着原來你願意站這裏當賈家社交軟件啊?讓你當個花瓶伫在這兒負責應個笑臉跟所有人客套一番是你哥哥姐姐給你的任務?我還以為你白吃白喝都能過八輩子呢原來你也活得這麽累啊?唉不是,剛你那一撥小姐妹裏面有沒有真心當你朋友的你心裏沒B數嗎?”
楚笑飛一口氣說完爽了,爽了兩秒心裏咯噔一聲,他平常隊內互損說話随意慣了,跟女孩子這麽講話還是第一次……是不是太狠了?
他有些心虛地瞥了賈欣一眼,後者刷得卷翹的睫毛顫了兩下,再擡起眼來的時候,那種面具上的笑容已經收得幹幹淨淨,只剩一種無比平靜的目光。
這種平靜他很熟悉,在周南俞眼中,在北河眼中,他都見過這種。不是歷經大風大浪後的波瀾不驚,而是那海本來就是死的。
“你當初找我搭話的時候,自信地吹噓着自己的組合發展得多好,原來不是想讓我請姐姐撥點好資源給你們啊?”賈欣紅唇輕動,輕描淡寫地說。
嗆得好。楚笑飛自嘲地笑了下,“我這不是報應來了嗎?要不是怕你哥哥潛我隊友,我能大老遠飛過來給你當騎士?”
“那還真是難為你了。”賈欣将手中的雞尾酒一飲而盡,作勢起身又要往人群中走。
啧。
楚笑飛翻了個白眼,往吧臺丢下兩張鈔票,擠過三五人群,抓住賈欣的手腕往外拉。賈欣只來得及“唉?”了一聲,就被他一口氣拽到了場外。
“帶你去個地方。”楚笑飛摸出車鑰匙在往空中一抛,周南俞借他的A8在不遠處亮起了燈。等賈欣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楚笑飛塞進了副駕駛,那人油門一踩帶她駛向外環。
平安夜市中心很堵車,可楚笑飛開車毫無章法,簡直要上演真人版的速度與激情。車窗外鼓動的風把賈欣的長發吹得亂七八糟,楚笑飛還好心情地歡呼了一聲。
“沒頤都玉山賽道那麽刺激,”他握緊方向盤笑道,“但是那地方也不錯,罰單南哥報銷,但給我經紀人知道我就死了,保佑不要撞上誰吧!!”
賈欣已經完全呆住了,她只能感覺到道路越來越寬,車速越來越快,車窗外的街景也來越模糊。還有一種她從未真正感受過的東西即将從她的血液裏噴湧而出。
那是什麽?
那是什麽?
——是自由。
北河站在歡慶的人群中央,聖誕老人被精靈簇擁着站在花車上向左右人群撒着糖果。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輕松的,歡笑着的臉。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會覺得他牽着他的戀人有什麽不對。煙火在空中炸開,和五色的霓虹一起成為他眼中明亮的光點,在某個瞬間他甚至覺得自由到想尖叫。
曾經也是寒冬,也是這樣飄着積不起的雪的日子,那個時候他覺得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可現在他又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齊辰快狠準地伸出手,接住了空中飛來的兩顆糖,攤開手一看是兩塊費列羅。
“吃巧克力嗎?”他低頭問。
北河愣愣地望向他,眼中竟盛滿了亮晶晶的液體。他搖了搖頭,“沒手,回去再吃。”
齊辰把巧克力放回了口袋裏,另一邊手依舊被牢牢地扣着,沒有人想松開,就剝一下巧克力的包裝也不行。亮晶晶的星星雖然漂亮,但是他不希望再看到北河哭了,可他又不太會說話,只能擡手用拇指撫過了他的眼角。
北河摘了眼鏡揉了揉眼睛,幹脆把口罩也拉下來,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
“齊辰,”他綻開一個甜美的笑容道,“你就是我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