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貓
他又夢到了那條河,在他模糊的視野裏自南向北延伸。周圍是高過他個頭的蘆葦,幹枯的禾草聚集在一起,也能變成淡金色的海洋。
他往前一直跑,淌進水裏卻感受不到水流的溫度,直到沉入水底也不那麽害怕,因為那更像是一種無聲無形的擁抱。如同回到母親的子宮裏那般,感官全部倒退,有的只是生命的伊始或終結。
這讓他感到安全,從有到無不一定是缺失也可能是圓滿。以至于他醒來的時候是不太願意的,就算那不能稱得上是一個美夢。
北河緩緩睜開眼,又偏過頭扯着被角把臉蓋上。昨晚洗漱完躺上床就不想動了,窗簾沒拉臺燈沒關,居然就這樣随随便便睡了一夜。而新一天的陽光出奇的好。它穿過星河雲海,穿過那麽長那麽長的路途還能親吻到他的眼簾和臉頰。如此相比,人類所以為的不可抵達的距離又有多遠呢?
時針跳過一點,北河打開窗坐在窗臺上,囤積了一夜的暖氣離開,冷風吹進來讓人更加清醒。他端起了放在一角的小小仙人球,放在光影交界的地方拍了幾張照。在巍城的宿舍裏他房間的飄窗上也有這樣的一盆仙人球,那是顧輝送給他的。顧輝說看到它就想要送給他,因為他們都是又小只又可愛但是帶着渾身刺的家夥。
什麽呀。
北河眯着眼睛坐在光線正中,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不知道那時躺在他懷裏和他一起曬太陽的流浪貓怎麽樣了。後來他有去找過那只貓,可是便利店的哥哥說那只貓好像被人抱走了,再也沒有見過,也不用在門口的臺階上準備一小碟牛奶了。
那只小黃貓就是他的幸運星吧,陪他度過了最特別的一個午後,然後就像完成使命般潇灑地跑掉了。
從遙遠的天邊吹來的風揚起了他的額發,劉海有點長了。他撥弄了幾下,然後手慢慢地停住。餘光裏有人站在樓下望着他,隔着三層樓的距離他依舊能分辨出那個高瘦挺拔的身影是誰。
齊辰單肩挂着書包,大約是剛從學校回來。他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拎着個打包袋,腳步慢下了一秒,但是沒有停下來。很快他移開視線走進了樓棟裏。
北河放下仙人球跑出了房門。
斷斷續續編輯了好久隔着屏幕都說不出口的話,當着人面當然更難以說出口,可是避而不談是不行的。齊辰一打開門就看到北河靠在玄關邊等着他,雖然神色沒有表現得很緊張,但是他眼中的歉意明明白白。
齊美小時候也是這樣,見他真的生氣了,她平常打滾撒潑的勁兒就都沒了,擺出做錯事的模樣眼巴巴地望着他。可如果是北河的話,他不太信。這個人更适合那種做錯事了還會讓你先心軟,然後轉眼又變回古靈精怪模樣的形象。
更何況,這哪有什麽對錯。自己其實沒有立場沒有身份生氣啊?
齊辰換好鞋直起身子回望他,不論是“我沒有生氣你不用這樣”還是“你在為了什麽而感到抱歉?”都不是他能直接說出口的話。他的表達方式是揚起了手中的袋子,平靜地問,“你要不要吃小籠包?”
北河肉眼可見地怔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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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辰,昨天晚上……”
齊辰從他旁邊走過去,把袋子放上餐桌。接着是洗手池的流水落下,碗筷碰撞聲,椅子拉開吱呀一下。北河咬牙把話說了下去,“昨天晚上謝謝你,還有其實你和周南俞一點都不像。”
一小碟醋被倒好放在碗邊,齊辰嗯了一聲。
北河走到桌邊才發現餐具只有一副,齊辰留下一句“我吃過了。”就走進了房間。
還真是一副淡漠到不行的樣子——換無關的旁人可能會這麽覺得。但是北河望着那盒還溫熱着的小籠包還有旁邊擺好的碗筷醬料,只覺得鼻尖酸澀,那種不争氣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雖然冷淡,但這人分明溫柔得要命。
的确可以說是冰山,他心裏焦躁的火焰他一手就可以熄滅。
“齊辰,”北河做好表情管理,扒着門沿探了個腦袋進去,“齊美呢?”
“回巍城了。”
“哦。那……你下午有沒有空?”
齊辰把大衣挂起,再把書包裏從圖書館新借的書搬出來。他本來是打算下午清一下書單的,但是看見那雙帶着試探和期許的眼睛,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怎麽了?”
“我想養一只貓,”北河眨巴眨巴眼睛,“你能陪我去看看嗎?”
娛樂圈的明星寵物有很多,今天又是哪個小花旦的布偶上熱門了,明天又是哪位小鮮肉的薩摩耶開微博了。雖然齊辰知道北河沒有明星架子,但他也沒想到北河走進寵物店之後,直接在流浪貓領養處的籠子前蹲了下來。
周日下午三點多,老城區口碑最好的寵物店裏還是有蠻多人的。好在大家的視線大多圍繞着貓貓狗狗,并沒有人立刻注意到他。北河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往籠子的縫隙裏探去。他眼前的籠子裏躺着三只小貓,一只毛色很好但是腿受傷綁着繃帶,一只是常見的橘貓,正懶懶地睡着午覺。還有一只小黃貓就湊在他手邊,拿爪子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北河立刻就彎着眼睛笑起來。
“齊辰!”他小聲道,“你看這只怎麽樣?”
明明才進來不到五分鐘,看北河這樣都已經完全決定了似的。也是,眼緣這種東西往往就是一瞬間決定的。北河和小黃貓大眼小眼一起望着齊辰,好像就在等他一個點頭。
齊辰擡手蹭了蹭鼻尖,讓他先等着,自己去喊了個店員詳細地問了一些事宜。小貓多大了,有沒有生病,要不要打疫苗,領養手續需要什麽材料,之後建不建議做絕育……都說認真的男人最有魅力,齊辰往那兒一站,禮貌地一一詢問,店員姑娘紅着耳尖耐心地開始跟他解釋。
北河退在一邊,小黃貓隔着籠子扒拉着他的褲腳。店員姑娘詳細地說了一堆,北河還在想要不要拿手機記下來,但看着齊辰輕點着頭的側臉,他又覺得沒有必要了。
他知道他都記下來了。
店員姑娘被另一位客人搭話,還時不時偷瞄着齊辰。啧啧啧,北河癟癟嘴,把手指伸進去繼續逗小貓。
然後就被抓了一道。
北河嘶了一聲,迅速縮回了手。只見他食指第一個指節到第二個指節處多了一道紅痕,傷口看上去不深但還是滲出了小小的血珠。
齊辰拿着幾張要填的表格回來,見狀不假思索地抓起了他的手舉到眼前。又是那個習慣性皺眉的動作,北河有點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沒事。”
倒不是上來就被想養的小淘氣抓傷所以不好意思,而是皮膚相貼的感覺真的很讓人上瘾。
兩個人都是沒有養寵物經驗的人,齊辰不放心,還是喊來了另一個男店員詢問這樣有沒有事需不需要處理。男店員看了看說沒事,他才點頭。
北河趴在櫃臺填表格,齊辰就站在他身邊看着,有別的客人湧過來的時候他還會隔在他和他們之間擋一下。對于齊辰來說這的确是非常非常不值一提的舉動,但是一旦開始注意這些細節,他真的很難不讓人對其産生好感。
領養須知什麽的都沒問題,就是在留個人信息的時候北河有點犯難。
“我來寫吧。”
看北河磨磨唧唧才寫了兩行字,齊辰很快反應過來。結果到最後一張表基本上填的全是齊辰的信息,只是最後簽名的時候被北河叫住了。
“我來簽我來簽!”
這樣的儀式感齊辰這種一根筋的理工男大概是理解不了的。他望着北河模仿着他的字跡在簽名的地方簽下了齊辰兩個字,然後微微仰着臉對他笑,有點傻乎乎的,但是怎麽說呢。
他的眼睛很亮,他是有真的在開心。
——那就好。
等齊辰準備喊店員把小黃貓抱出來的時候,他們倆才後知後覺周圍已經圍了一小圈人,北河稍稍一擡頭就是一陣驚呼,剛才還對着齊辰臉紅的姑娘正驚訝又欣喜地盯着他。
旁邊還有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直接問了出來:“你,你是不是北河啊?”
其實北河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在頤都這種一線大都市,他連跟齊辰出來逛三次都沒被認出來,要不是AB5糊了就是大街上的姑娘們眼神不行了,不然是不可能的。齊辰也是,非追星族的他在見識過那樣的演唱會之後也知道身邊的人背負着怎樣的人氣,但此刻真正目睹北河應對這種狀況的表現,他才更加體會到了什麽叫職業素養。
北河妥當地回應,得體地拜托大家不要拍照錄像,然後快速地完成領養程序刷卡走人。走前他還不忘寫了一張A4紙的簽名和給寵物店的寄語交給店員,然後再次誠懇地強調了隐私的問題。他一張簽名所帶來的後續利益即使是不追星的中年店主都會知道,對方已經笑不攏嘴了,連連讓他放心。于是北河拎着貓拽了下齊辰的衣角就匆匆地走了。
已經盡力壓下影響,但是還是有人偷偷拍了照。好在寵物店的工作人員沒有爆出任何信息,齊辰也背對着他們只在轉身的一瞬被拍下了模糊地小半張臉,暫時還沒有人把他和之前上了熱搜的男粉聯系起來。他被稱為北河的神秘友人而再一次于飯圈出道,但誰還不能有個朋友了,不是女的,不是哪位藝人,于是大家吃了一兩個小時的瓜就散了,紛紛刷起了北河人美心善收養流浪小貓的話題,還在他的微博底下嗷嗷等着照片。
十幾公裏外的別墅區裏,楚笑飛嗷的一聲從沙發上蹦起來,抓着手機沖向了另一邊的周南俞,“來,快來看看是哪個小賤人當了我們北河的室友,還跟他走得那麽近!”楚笑飛誇張地比劃着,“是不是他!”
和他腦補出的畫面一模一樣,他南哥緩緩皺起了眉,接過手機看了一眼,然後就是略顯不悅的沉默。楚笑飛的求生欲告訴他應該閉嘴了,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不能具體說說昨晚嘛,就知道一個姓齊,然後捏?”
他得到的信息是,周南想讓北河跟他回巍城,北河不幹,然後在門口碰到了他的室友齊某,周南就走了。
……楚笑飛能相就有鬼了。
周南俞把楚笑飛的爪子撥開,神色複雜地盯着那個不過幾秒的視頻又看了一會,最終的視線落在了北河手裏的小黃貓身上。
一千兩百多公裏外的巍城,齊美望着屏幕上播放的視頻照片,嘴角抽搐,仰頭幹了一整杯咖啡。她點開和齊辰的聊天頁面,卻也不知道說什麽,最後洩憤般地刷了幾十個表情包過去。
最後她還是默默再次點開視頻,看着北河懷裏的小貓。
嘤,真可愛。
那只小黃貓此時正頗受煎熬,因為在齊辰的堅持下他被立刻帶到了另一家寵物店洗澡剪指甲。北河全程低着頭,站在他身邊的時候齊辰能聽見他好心情地哼着歌。在此之前北河沒在齊辰面前做出任何燒錢的行為,但這天下午連續辦了好幾張寵物店VIP卡的時候他可是眼睛都沒眨一下。貓糧貓砂甚至化毛膏和梳子都要買最好的。
你遇到了個會疼你的好主人啊。
齊辰默默地望着他,小黃貓垂着腦袋,像是被折騰慘了。而齊辰對人類自帶勸退效果的冰山氣場似乎在小動物那裏失效了。小黃貓試探性地拿爪子碰了碰他的手,齊辰摸了摸它的腦袋,它就立刻拿頭蹭他。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只貓很像北河。或者準确來說,是北河像這只貓一樣。
如果他想依賴你,他就乖巧地依仗着你;如果沒有人陪他,他也能活下去,指不定現在就在哪一個人孤單但是潇灑地流浪。
如果他伸出爪子弄傷你,你也不忍責怪,想着這只是他的無心之過。
齊辰覺得自己魔怔了,對着一只貓都能想這麽多。
這天的陽光那麽好,黃昏的時候天也很漂亮。老城區的屋檐之上,天是漸變的,詭谲的橙紅色系,讓人想起了某些日系電影。
手裏拎着貓籠子,旁邊走着一位同行者,這樣溫馨平和的畫面突然讓北河有了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他們能這樣走一走的只有從小區門口到家樓下不過百米的路,可是北河還有很多話要說。
“齊辰!你說他叫什麽名字好啊!”
“随你。”
“随我?那就跟我姓北,叫北鬥星?”
“可以啊。”
“我跟你說,我本來應該還有一只貓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幸運星。但是……”
“嗯?”
“啊,就是以前我被星探看中的那天,和一只便利店附近的流浪貓在一起,後來回去他就不見了。”
“嗯。”
“齊辰!你不讨厭貓毛吧?我會每天打掃的!”
“好。”
“唉齊辰,晚上吃什麽?”
“外賣。”
“……”
“……你想吃什麽?”
“随你!”
齊辰剛邁到樓棟裏,一路聒噪的人突然停住了步子。
他回頭看他,北河半邊身子還浸在黃昏的光裏。他還是戴着那頂他給他的帽子,眼神柔和地望着他。
是逢魔之時。
籠子裏的北鬥星喵了一聲,齊辰再感覺到了那種貓爪子撓心髒的感覺。
“齊辰。”北河又叫了他一次。“我……”
我好像真的開始喜歡你了。
北河望着他,淺淺地笑了起來。像是認可了找到的東西是真的寶藏,像是跋山涉水終于走到了旅途的終點。
“你什麽?”
“我請客!!吃披薩怎麽樣”
“……好。”
北河摸出手機開始點外賣。進了電梯門,齊辰退後小半步,不動聲色地按了一下左胸口。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那裏跳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