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鐵門
老舊的白牆上滿是歪歪扭扭的塗鴉,是小孩子拿廉價的粉筆畫上的。經歷了風吹雨淋,那些模糊的痕跡嵌進了牆的生命裏,一層又一層新的塗鴉蓋上去,最終成為了一面淩亂晦澀的作品,被爬山虎泛黃的葉子遮住了半邊。
牆那頭是一幢三層的建築,看起來與普通居民樓無異。二三樓能望見燈影,昏黃的,并不明亮。仔細聽能聽見孩子說話的聲音,有大有小,起起伏伏。
然後就是牆角蟲蟻,燈下蛾火,沒什麽再值得形容的地方。
這裏是青葉福利院,坐落在老城區西邊一條平凡的街巷盡頭,承載了北河十歲到十五歲五年的記憶。
此時他站在路燈下面聽電話,下午景姐有打來,結果他關機了一下午找不到人。周景作為對他們生活上的閑事料理的最多的助理經紀人,最不放心的就是北河。
北河在電話那頭一直道歉,說着什麽只是手機沒電了沒注意,不用擔心,絕——對——不會亂跑的之類的話。齊辰靠在一邊牆上看着他,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帶着撒嬌的口吻,嘴角也是揚着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電話那邊的人被哄得差不多了,又開始日常叮囑。北河耐心地聽着,擡眼看了一下齊辰,略帶歉意。
齊辰搖了下頭表示沒關系。他從口袋裏摸出盒煙,還剩最後兩根了,他抽出一根在嘴裏叼着。摸打火機的時候目光掃過了北河的一截白淨的頸脖,他停頓了一下,又把火機揣回了口袋。
有些認知不知道是怎麽來的,比如表面看上去和睦的福利院一定有惡人,又比如要靠臉和嗓子吃飯的家夥一定不抽煙也不喜歡煙。
北河挂了電話,和齊辰并肩往前走了兩步。他很快發現了什麽,輕聲道,“我不讨厭煙味的,你抽吧。”
在北河這種太擅長洞察人心的人面前,沒什麽好扭捏的了。齊辰拿火機出來點燃了煙,沒想到北河又道,“還有嗎,給我也來一根。”
齊辰挑了下眉,一縷煙霧後是北河清明的眼。他把煙盒裏最後一根煙抽出來遞了過去,再想拿火機,沒想到北河壓下了他的手。
手腕被輕輕握着,北河叼着煙仰起了臉,齊辰怔了一瞬,然後低下頭來。北河的眼睫垂着,在眼下形成兩道像扇子一樣的陰影,又如蝴蝶雙翅,輕輕撲閃了兩下。
天色不是悶沉的暗,而是那種透着幽深青藍色的感覺。兩個煙頭一碰,火星從一邊燃到另一邊,夜幕下猩亮的一點紅變成了兩點。
不知道為什麽,齊辰覺得自己聽見了一種類似“嘭”一樣的聲音。
驚訝是有的,但是看着北河用細白的手指熟練地夾着煙的模樣,他又覺得違和感并不存在,反而他窺見了一點眼前這個人最真實的樣子。
Advertisement
随性的,冷淡又無畏的。
齊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上他。
“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十六七歲吧,記不得了。”
兩人站在福利院鐵門前抽完了煙,面前高大的鐵門有點突兀,不知道是讓人感覺更安全還是更像牢籠。
北河按下了訪客鈴,鈴聲驚擾到了院子裏的野貓,在這樣鮮少有人經過的巷子深處顯得十分尖銳。
“誰呀?”
是中年女人的聲音,北河縮在袖子裏的手指緊握成拳又松開,他回答說,“北河。”
半晌,裏面的門開了。一個穿着睡裙的小女孩噠噠噠小跑着過來,熟練地拉起了鐵門兩邊的鎖,然後拉開鐵門竄出來,撲到了北河懷裏。
“小北哥哥!”
女孩瘦瘦小小的,被北河輕輕一抱就抱起來,緊緊地攬着他的肩。
“曉琳乖不乖呀,”北河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抱歉,哥哥之前一直在忙,都沒時間來看你。”
女孩乖巧地點點頭,小下巴抵在他肩上,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看着齊辰。北河拍着她的背說,“這是哥哥的朋友,也叫他哥哥就好了。”
北河沒有再做介紹,齊辰也不太擅長和小孩子互動,只能勾起嘴角對她笑了一下。
曉琳立刻就害羞地把頭捂在北河懷裏了。
“天,”北河笑了起來,“躲什麽呀,這個哥哥是不是很帥?”
齊辰望着兩人互動,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北河。
笑意是真的,溫柔是真的,可之前好多次的猶豫和不經意間透露出的厭惡也是真的。
兩大一小跨過鐵門往樓裏走,北河又輕聲問道,“下午給哥哥發的短信,是院長婆婆讓你發的對嗎?”
曉琳揚起臉,點了點頭。
北河不說話了。
是類似教學樓一樣的設計,一間一間屋子分開,整體連貫,孩子們的教室,活動室,食堂,職工們的辦公室都在一樓,然後二樓以上是孩子們的房間,三樓是職工的房間和院長的辦公室。北河抱着曉琳走到一樓大堂的時候又擁過來幾個小孩,看上去在十來歲左右。
對于太吵太鬧的小家夥齊辰一向是敬而遠之的,但是這些孩子們跟大街上由父母牽着的孩子到底不同。他們見到喜歡的哥哥的時候會鬧騰一會兒,露出欣喜的表情,但這都是短暫的,很快他們就安靜下來,眼巴巴地望着北河,每一個眼神動作裏都透着向往,還有怯意。
“我們小北,回頤都啦。”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從樓梯上走下來,朝着他和氣地笑了笑。“電話也不接,我們還以為你還在忙呢,怎麽大晚上的還跑一趟。”
“戴院長,田叔叔。”北河喚了兩聲稱呼,算是打過招呼。
女人很快将視線轉向了默默站在北河身邊的齊辰,“喲,小北的朋友嗎,又是個帥小夥。”她順了一把自己的花卷頭,朝着齊辰笑道,“貴姓啊?”
“免貴姓……”
齊字還沒發出音,北河從後面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同時打斷道,“他是我同事。”
他又轉向被稱為田叔的男人,“不早了,田叔叔帶孩子們去休息吧,我和院長聊聊。”
男人臉上依舊挂着那種和氣地笑容,他一直維系着這樣的表情,好像這種客客氣氣的模樣已經嵌進了他的外殼,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招呼着孩子們上樓了,曉琳念念不舍地回頭看了看北河,最後還是聽話地走了。
最後一點小孩子們的靈氣消失,齊辰終于發覺了這個地方的不對勁。也許是和北河接觸了一段時間,并且以和他一起的立場站在了這裏,此時他再次環視一圈,看見的是掉落的牆漆,灌木前大片的陰影,還有女人打量的目光和不斷捋着發尾的動作。
是壓抑。這裏的光很少,路燈都離得遠,只有樓梯口上方懸着一個老舊的白熾燈。小孩子們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又像離得很遠。女人還是笑盈盈地模樣,齊辰卻已經在懷疑她正算計着什麽。
北河的下一句話就讓齊辰驚了一下。
“直接轉賬吧,缺多少。”
沒有任何客套寒暄,就算是北河這種一向禮貌的人都連演都不演了。這開場的直白程度和這背後所代表的東西讓齊辰驚愕。
他皺着眉看北河掏出手機,女人還在一旁神采奕奕地說着。
“天冷了,孩子們也要添置新衣物了。你看曉琳這一年個頭真長了不少,你那時候啊也是……”
“要多少?”
北河又問。
他說出這話的語氣比自己想的要平和,要說怒意也好厭惡也罷,都沒有一種由內而外的倦意來得多。
女人笑了一下,“那就十萬吧。”
北河手指點了點屏幕,把錢轉了過去。
齊辰有點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前因後果,不知道北河和這裏和這些人的任何淵源,只知道他來這裏的作用只是無聲的陪同。
但他感到了不悅,甚至有些生氣。
“北河。”
他輕聲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田叔從樓上下來了。
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膊,看樣子兩人的确是夫妻。她止不住誇贊道,“剛才小北又給我發了紅包,我們明天就給孩子們買新衣服去。”
男人也笑,“小北啊,果然出息了,成了大明星就是不一樣。哪天我也一定要上網給你寫點好話去。”
兩人一唱一和誇得開心,女人又道,“人家粉絲那麽多,哪輪得到你誇呀。”
她伸手要拍他的肩,北河一聲不吭站在那,嘴角僵硬地擡着。
那只手就快落下的時候,北河被猛地往後一拉,差點沒站穩。
是齊辰,他拽着他的手臂,于是他就順勢靠在了他身上。
“北河晚上還有工作,”齊辰沉聲說道,“我們先走了。”
女人的笑意顯然凝固了一瞬。齊辰不知道怎麽圓滑,他的動作太明顯,厭惡的樣子也毫不掩飾,更別說練就了二十多年的冰山臉,氣場放在那裏,把她想說的話都堵了回去。
“那就快回去吧,注意安全啊。”男人笑呵呵地擺了擺手,“有空常來玩。”
走出鐵門的一瞬,北河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氣息是顫抖着的,所以發出了聲音。
齊辰不知道說什麽,還是北河先開口。
“謝謝。”他說。帽檐壓得低,看不見他的神情,他快速邁出兩步,又道,“見笑了。”
像是親昵的湊近你的小動物一下子縮了回去,藏起了柔軟的肚皮露出了背上的刺。就算他只是不演了,只是在特別的場合露出了真實的模樣給你看,齊辰下意識的反應還是把他拽回來,回到原本他們已經靠近的距離。
這麽想着的時候他就這麽做了。
齊辰是真的不擅長這種,他一把拉住了北河的手臂,北河怔了一下,帶着驚訝和疑問的眼神望着他。但他也不知道具體要幹什麽。
那就跑吧。
要逃離這裏。十五歲的北河也這麽想過。他翻過那扇鐵門的時候是一個人,也是這樣沉寂的夜,也是這樣一味地向前跑。但是現在有個人拽着他的胳膊,什麽都沒說,拉着他跑了起來,風揚起了兩人的發梢,枯葉在腳邊被踩碎了一個角。記憶裏看不到盡頭的巷子一下子就跑到了盡頭,街邊晚燈亮起,主路上的車呼嘯而過,三三兩兩的路人瞥了他們一眼,又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哈。
北河笑了起來。
他摘下了帽子捋了一把額發,望向齊辰,眼裏亮晶晶的。不知道是落進了月亮的光,還是別的什麽。
回家的計程車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北河縮在後排的陰影裏,待到車開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已經恢複的跟往常一樣了。
齊辰自然什麽都不會多說,倒是北河湊了過來,笑嘻嘻地打趣道,“唉你剛才拉我那一下蠻帥的,嘿嘿,那賤人吃癟的樣子真棒。”
他無比自然地講出賤人這個詞,齊辰挑了挑眉。今日又刷新了對這個大明星的印象,又是抽煙又是罵人的,不過……還挺好的。
“好”這個字怎麽具體解析,他也不知道。
兩人往樓梯洞裏走,齊辰冷不丁問道,“她說又。”
“嗯?”
“又一個帥小夥。之前還有誰陪你去了?”
北河一愣。
是周南俞。
他動了動嘴唇,沒把這個名字念出來。他剛想開個玩笑帶過這個話題,卻發現齊辰的腳步突然定住了,一動不動地望着前方。
一個身影撲過來。
“哥!!!”
女孩子棕色的大衣随着她的動作揚起了一個角。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齊美捧着他的臉仔細看了看,“你昨晚說生病我都沒敢跟媽說,你怎麽回事呀,現在好了嗎?”
“我剛打你電話半天沒接你是不是又靜音了,我等了你……”
你字的尾音消失,齊美半張着嘴,目光落在北河臉上,失去了發出聲音的能力。
北河朝她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兩三秒後他微笑着點了點頭。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