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面具
客廳的落地窗前挂着薄紗窗簾,米白色的,和婦人絲質睡裙的顏色相同。日光透進來,質地高雅的家具、地板都一塵不染。午後的時光如此綿長,這裏滿室華貴,但是卻沒有生機。
別墅的女主人坐在一角,衣料和窗簾貼合在一起,她端着一杯已經涼掉的花茶,還保持着遠眺窗外姿勢,像一個靜止的木偶。她已經不再年輕了,歲月在她的眼尾鬓角都留下了痕跡,躁郁過後的安逸間隙裏,她顯得疲倦又茫然。
周南俞把手中的行李袋放在玄關,然後走過去半跪在她面前。
“媽,茶都涼了,讓福姨再泡一壺新的去。”
婦人怔了一下,回過神,如同剛蘇醒般地看着他。
周南俞捏了捏他的手心。“我回宿舍了,過兩天再回來看您。”
周母緩緩笑了起來,“好孩子,別太累了,周末喊笑笑他們一起來家裏玩。還有北河,那孩子怎麽不吵着要吃福姨做的雪花酥了?”
“下次回來前我讓福姨多做一點。”
周南俞垂着頭,再冷毅的面容在母親面前也柔和起來,更何況此刻她捧起他的臉,目光細細描摹着他鋒利的眉眼。周南俞手指輕動,母親把他攬入懷中。
“去吧,我的寶貝。”
周南俞關上家門,院子裏的落葉還沒來得及被掃盡。他踩着金黃色的浮塵,咯吱咯吱一路走了出去。每次離開家的時候他的心情都是一樣的,沒由來的心酸。
他的家境富裕,父親叱咤商場,母親愛他若珍寶,他好像沒理由再糾結更多——比如,深究他的母親為何日複一日地焦慮抑郁,為何總是在透過他的臉來看什麽不存在的別人。
他開車遠離家宅,駛向城市另一端。電臺裏在放去年大熱的一首情歌,是同公司的一位前輩的作品,北河和顧輝都很喜歡,那段時間在宿舍裏天天放。
略顯沙啞的男聲在唱,人人都在演戲,演生活演自己,今天你愛我的哪裏,要演什麽樣的劇集?
拿鑰匙開門前周南俞聽見屋內乒裏乓啷一通響。已經算是隔音很好的公寓了,天知道他們幾個又在幹嘛。隔着門,所以沒人知道周南俞在拿出隊長的威嚴之前,其實是面帶一種欣慰又輕松的表情的。
“啊!隊長回來了!”
Advertisement
楚笑飛的頭上戴着個奇怪的裝置,看起來像個厚重的電子眼鏡。他右手拿着一把大劍,左手緊握盾牌,說着便踉踉跄跄地朝他走來。
再看客廳一片狼藉,水杯遙控器紙巾盒抱枕掉了一地。李其安拉着顧輝站在沙發上,北河從沙發背面跳出來,手上居然也拿着把劍。
還沒輕松半分鐘的周南俞眼皮直跳,眉頭又擰了起來。
“啊不行不行,真的好暈。”楚笑飛撲到他身上,摘掉了裝置,“這是景姐上午才送來的,一款新的VR游戲,魔龍勇士之類有夠俗的劇情,不過做得還不錯,隊長你試試?”
(VR:virtual reality,虛拟現實)
其他人都在憋笑,周南俞怎麽可能會做這麽不符合他人設的事情。
“我們好像要給這個游戲做代言,”李其安解釋道,“我看了一下這個游戲的企劃,野心很大啊……”
李其安巴拉巴拉開始介紹,楚笑飛還慫恿着周南俞嘗試,而周南俞一臉嫌棄地拎着那把道具劍左右看了看,仿佛在看一個兩公斤重的垃圾demo碟。北河伏在沙發背上望着他們,或者說,望着周南俞,直到顧輝小聲地提醒了他一下。
“小北,到時間了。”
北河又要回頤都,這回依舊沒打招呼,只跟顧輝說了。
楚笑飛表達了強烈的不滿,“你怎麽不過兩天跟我一起回啊!怎麽回事,笑北還營不營業了!”
北河嘻嘻哈哈地任楚笑飛□□了一番腦袋。他這趟依舊行李不多,只拎了個手提袋帶了幾件衣服。他朝着靜默在一邊的周南俞走過去的時候,其餘三人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他神色如常,往頭上扣了頂略大的棒球帽,仰着頭對着周南俞擺出個笑臉。
“隊長,送我去下機場呗。”
南北CP又上了熱門。
北河再度一人返頤,周南于航站樓不舍送別。齊美對着偶遇視頻嗚嗚嗚嗚流淚,然後繼續锲而不舍地給齊辰發去騷擾消息。
哥,你告訴我吧!上次你到底怎麽知道的?
根據我的第六感,我越想越覺得奇怪,北河好像認識我似的。
你不講我真的天天煩你你信不信!
當然這些消息無一例外都石沉大海。齊辰早就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此刻正對着筆記本裏的3D建模沉思。北河走了一周,他一個人住的日子過得清淨,雖然已經認可了這位大明星作為室友的存在,家裏有沒有另一個人對他來說依舊無所謂。
最近他手頭的一個課題很複雜,導師的要求刁鑽,齊辰作為優等生理科男的求勝欲被激了起來。打印下來的資料東一張紙西一張紙地鋪了滿床,家裏煙頭多了,外賣盒也多了,他胡茬也沒來得及刮,揪着頭發盯着模型一坐就是一下午。
同樣冷冽但專注的目光不久前才出現在另一張與他有那麽三四分像的臉上。
周南俞把車熄了火,北河正要下車,他也拉開車門。
“我送你上去吧。”
周南作勢要幫北河拎包,但是卻被後者不動聲色地別開了手。
“沒事的,不重。”
北河走在他身側,拉上了口罩,擡起頭望着他,緩緩眨了一下眼。
“隊長你就這麽上去嗎?”
周南俞這才反應過來帽子墨鏡什麽的都在車裏,他這樣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就是把每一個眼神每一次皺眉都暴露在潛在的鏡頭下。他好像從未犯過這種低級錯誤,這種事情不應該讓人提醒的。
北河鮮少外露的刺已經伸得夠長了,卸下面具,戳碎了秘密,又終于觸碰到了周南俞的自尊心。
周南俞猶豫了一瞬,依舊未停下腳步。他長腿邁出幾步又放慢了速度,等着北河跟上來。
“我知道了,”北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冬歇前最後營業一下,畢竟明年回歸就換官配了。”他仿佛沒看見周南俞眼中閃過的不悅神色,繼續樂道,“我覺得笑北真的挺好的,頤都組,其安上次還給我發了一篇笑北文,哈哈哈哈那篇說了我和笑飛在——”
“夠了。”
周南俞打斷了他的話。
再兩步就是電梯,已經有若有似無的視線往他們這裏飄了。周南俞184的個頭配上鈔票和聚光燈養出來的氣質,往哪一站都醒目。他的表情管理還繃在紅線下,卻已經盯得北河不再做聲。
“你別鬧了行不行?”
北河拿指尖戳了一下電梯上行按鈕。歪着頭回望他,眼中既有疑惑又有一絲好笑。
“嗯?我鬧什麽了?”
還真是毫無破綻的表情,周南俞被問得啞了火。電梯門開了,一對母女走了出來,周南俞往側邊一讓,貼到北河身邊。
有職業嗅覺的藝人多少能感覺到有沒有鏡頭在拍他們,于是周南俞此刻下意識搭在北河腰上的手就像做戲一樣好看。北河輕笑,小聲道,“你不用這樣的,隊長。”
這樣是哪樣。
周南俞覺得一股氣憋在心裏憋得人難受萬分,偏偏他還找不到緣由和疏解的辦法。他在等時間将這股莫名的勁帶走,卻不料愈演愈烈。
想問清楚的還有很多。周南俞重新開口,“你最近這麽急着回頤都是為什麽?”
在宿舍的時候楚笑飛他們就問了,只不過北河含糊其辭,只說在那邊新租了房子,改日布置好了再請他們去玩。別人可能不清楚,周南俞自認為他還算了解北河,所以這就很奇怪了。
北河應該很讨厭頤都的才對。
見北河沒回答,周南俞又追問到,“那邊……還有找你要錢嗎?”
電梯抵達了航站樓出發層,廣播聲腳步聲說話聲此起彼伏,兩人狹小的對峙空間被打破。北河頓了一下,然後擡腳往前邁了一步。
“沒有的事,不用擔心。”北河平靜地說道,眼中依舊沒有波瀾,“我是在頤都摔過跟頭,但是我也……”
安檢口離得很近,周圍傳來幾聲輕呼,北河站在周南俞對面,将行李放在地上,擺出告別的神情。他半踮着腳,擡手理了理周南俞風衣的領子。任誰看這都是親昵的樣子,卻不知他言語中的決然。
“我也是那種在哪摔倒就要在哪站起來的人。”
北河這麽說道,似乎話中有話。
他退後幾步,又跟周南俞揮了揮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快速通道,這回他終于舍得給自己買了張頭等艙。
我要回來啦。
北河在和齊辰的聊天窗口裏打下這幾個字。猶豫了一會,又退格删掉。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不算長,北河拉下帽檐,披上毯子,閉眼睡覺。
他還真的睡着了,藝人的身體早就習慣了在任何一種交通工具上快速進入淺層睡眠。巨大的轟鳴聲中,鋼鐵巨鳥帶他飛向藍天,而夢中他卻墜入了過去的黑夜。
那些模模糊糊的場景都是回憶裏的碎片。剛出道的時候為什麽會那麽忙呢,忙到沒有時間睡覺,趕通告的間隙裏就在保姆車後排休息,周南俞的腿是他的枕頭,楚笑飛的外套是他的被子,李其安和顧輝斷斷續續的對話是他的搖籃曲。那個時候真的好累,練舞練到半夜三點,幾塊面包撐過一天,可那時他很開心。他已經足夠幸運可以擺脫舊境,前方是目标,他走在努力的路上,好像一切都是明亮的。
夢裏面他枕着周南俞的腿淺眠,一只溫熱的手蓋在他的眼睛上為他擋光。前拍的李其安興奮地想象着未來的模樣,他說我們要出很多作品,到全亞洲甚至全世界開演唱會,賺很多錢,還可以自己出資拍電影。
有夢想當然好,功成名就後也好似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北河望着三年前的自己,望着三年前一無所知的周南,輕聲說道,不啊,人太貪心,我想要的有好多。
我想要愛,你給不給我。
門聲響了,齊辰的眼皮動了動,還是沒有睜開。
長時間盯着電腦屏幕使他頭疼到爆炸,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癱倒在床上,連下床煮一袋泡面都做不到。
齊辰?門外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清澈的,帶着點雀躍心情的聲音。
“齊辰,你在家嗎?”
燈是開着的,當然在家。齊辰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對方聽見沒有。外頭安靜了一會,半晌又傳來敲門聲。
“齊辰?我進來啦。”
說起來,這其實是北河第一次正式踏進齊辰的領地。先前站在門口望過兩眼,但是從沒有什麽理由走進來過。打開門北河硬是頓在門口愣了兩秒,齊辰沒聽錯,這小家夥剛才又罵了一句髒話。
“你這,”北河小心翼翼地跨過一本書,站到他窗前,“你這好像什麽電影裏的兇殺現場。”
什麽鬼。齊辰撐着手臂想坐起來,不料全身乏力。
北河沒誇張。在他的視野裏,整個房間開着一盞臺燈,筆記本亮着幽深的光,窗戶大開着,冷風直竄。床頭櫃上放着一個戳滿煙頭的煙灰缸,齊辰平躺在白花花的圖紙和線稿堆裏,手中還半握着一支鉛筆。
饒是還沒脫下外衣,北河都被這闖堂風吹得哆嗦了一下。齊辰開着窗是想散煙味,更為了新鮮空氣以保持清醒,萬萬沒想到就這麽把自己吹跪了。
“你發燒了。”北河摸了摸他的額頭,對待病患時語氣也不由自主軟了下來。“怎麽一周不見你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了?”
齊辰擡了擡眼皮,也摸了一把自己的額頭。他感覺不出來,反正全身都不舒服倒是真的。
“……那倒真是稀奇,”聲音也是啞的,他還挺樂呵,“我都好久沒生過病了。”